作者:寐语者
姚湛之哂笑,“中宫废立,动摇不到你于家,即便废后,你也不过是押错一次宝,皇上始终倚重你。我同你不一样,今日我若不助诚王兵谏废后,他日,皇后一定杀我。”
兵谏二字,火星似的,灼得从玑心头一窒。
于廷甫也是眼皮一跳,良久,缓缓点了点头,“原来早有打算走到这一步,杀元飒,搅乱京畿,都是为了这一出兵谏。湛之啊湛之,兵谏若酿成兵乱,你就是在谋反啊!”
姚湛之一言不发,浓眉紧锁,唯独眼角有微弱抽动。
诚王不惜发动兵谏,逼迫皇上废后,一举除去华昀凰,借此挫折皇帝的羽翼意气——一旦禁军控制了京城,离宫南巡的皇帝也被挡在外面,回不了宫。届时皇上若不肯屈从,唯有调集外军与禁军一战,数十万外军镇守四方,兵马强悍,若当真开战,禁军自然抵挡不了。
“诚王并非真要走到那一步,皇上是英明之君,绝不会罔顾社稷安稳,绝不会为了一介女流,便与禁军大动干戈。”姚湛之顿了一顿,放低声音,“何况宫中有小皇子,皇上不会无所顾忌。你已是宰辅,何必一力独撑中宫?废了华氏,你于家的荣华也丝毫无损!”
于廷甫一双浑浊里透**光的老眼,盯了姚湛之良久,“你一个外臣,与皇后又有何恩怨,定要你死我活?”
姚湛之脸色灰暗,一字字道,“三年前,我曾奉密令,截杀沈觉入齐。”
饶是于廷甫,也神色一震。
姚湛之脸上掠过阴郁懊恼交杂之色,“我并不知道,沈觉一行中,有皇后的母亲……”
当时诚王掌有调遣禁军之权,他接到南朝来的密报,叛臣沈觉正要逃入北齐,担忧此人破坏秦齐之盟,密令姚湛之,派人将沈觉截杀在南境外。
那是一个诚王挽好的圈套,让他跳进去,好与皇后结下不解之仇。
有了这层仇怨,皇后的死敌,便是诚王的盟友。
有这个秘密握住诚王手中,日后无论姚湛之想不想与皇后为敌,都别无选择。
从玑望着父亲与舅父的对峙无言,心中急苦。
舅父殊不知,今日的于家,也是一样没有选择。
若说两天前,华皇后的废立起落,父亲还能冷眼旁观,识时务而择取舍,现在却已情势陡转,无论如何,于家都要站在中宫这一边了。
将于家推向中宫,迫使得于廷甫别无退路的人,正是皇上。
——此时小皇子已不在宫中,一天之前,就被宫人秘密送进了于府。
第十章 下
即使一将一相已经开诚布公至此,小皇子身在何处,仍是当下最不能碰的隐秘——诚王要将皇上迫到哪一步,没有人知道,他若当真逼宫挟持小皇子,就是比兵谏更甚的大逆之举。
到那时,他在宫中找不到小皇子,一不做二不休要地搜寻起来,于府首当其冲。皇上敢以小皇子安危相托的地方并不多。
父亲与舅父的交谈,从玑只在一旁听着,不敢多言。唯有告辞之际,舅父木然坐在椅中,宽厚双肩似被千钧之石压得塌了,身子也屈了些,竟没有起身相送,只僵硬地颔了颔首……从玑只盼,父亲最后的一番话,能让舅父悬崖勒马。
舅父还不知道,倘若他当真助诚王兵谏,一步既出,再无退路。到时想要抢走小皇子,必先踏过父亲的尸身,踏过自己和大哥的尸身,乃至于家所有人的尸身,连舅父最疼爱的小殊微也不能幸免……从玑扶着父亲迈出门,庭中积雪映了月色,别是一种凄清,不由回头望向舅父独坐灯下的身影,却见舅父也正目送自己。
从玑心下一酸,回身站定,振袖,恭敬长揖在地,“夜寒更深,舅父还请早些安息,切莫劳神伤身。昨日听大嫂说,殊微也念着您,过些日子等大哥身子好些,嫂嫂再带殊微来探望您。”
“哦……”舅父面目不清的笑了笑,似疲于应声,往日那个英武的宸卫大将军此刻孤灯下只是个伤感的老人,只模糊应道,“好,好。”
从玑默然退出,回到父亲身旁,父亲已拢上斗篷,负手立在雪中,头也未回,像没听见他同舅父说的话。
从玑默不作声地扶了父亲,踏雪离去。
于廷甫心中暗生宽慰,实则从玑的一字一句他都听在耳中。
这孩子虽清高仁厚有余,心机城府不足,此际对姚湛之说的这番话,既有真心关切,也恰恰戮在姚湛之心头软处,与自己的振耳警钟之言,恰成互辅。
姚湛之膝下两个女儿,皆已年少病亡,再无子息。
从璇、从玑,是他唯一亲姊身故后留下的孩子,自幼无母,姚湛之疼惜这二子犹如己出。他自己也是生母早亡,与亲姊相依长大,姊弟亲厚无间,因而为了于廷甫在夫人还在世时就纳妾,与妾室再生两子而忿恨不平。
于夫人所出的长子丛璇,原是文武风流,奈何天妒英才,如今伤残不起,形同废人。姚湛之越发痛惜顾念这个侄儿,对丛璇唯一的女儿殊微更是爱若掌珠,多少也寄托了自己对早夭爱女的慈怀。
于廷甫知道,姚湛之可以与自己这个姐夫翻脸不相往来,从璇从玑却是他在这世上仅有的亲缘血脉。他若要与于家为敌,便要亲手将最疼爱的后辈们断送。
从玑这一番话,说得恰到好处。
步入相府已是夜阑人静,偌大的府中,雪覆层檐,四下院落里灯烛都熄了,不见白日里仆佣如云,却仍比舅父那冷清清的将军府多了许多温实的烟火气象。
父亲拢了拢裘绒披风,低咳一声,呼出的热气即刻凝成了白雾。他显是心事重重的样子,一语不发,低头缓步往大哥的住处去。从玑知他是要去看看小皇子。相府女眷里只有大嫂生养过,人也敦柔仔细,让她随宫中乳母一起照料小皇子是最好的。只是这时辰了,天又冷,小皇子怕是已经睡下了。从玑劝父亲也早些回房安歇,父亲却摇头,定要过去看一看。
寒夜里缓步而行,履下踏雪吱吱有声,父亲冷不丁开口,“从玑,你一路上都有话想问,为何不问?”
从玑迟疑道,“我,我是在想舅父所说的兵谏,若诚王不只是谏上废后,万一,万一悔了当年让位,借势要将皇位夺回……”
于廷甫冷冷答,“他不敢,就算有你舅父的禁军为恃,也不足与皇上相抗。他所作所为,未必只冲着华皇后,倒是一心要压过皇上,好当他的太上皇。”
“他就不怕皇上动怒,将他——”从玑觑看父亲神色,试探的,将手做刃一划。
父亲脚步一顿,风帽遮去了神色,良久缓缓摇头道,“看在拥立之功,和宗室尊长的面上,皇上怕是不会……”
于廷甫暗叹,这也正是他的疑虑之处,以皇上心性,就算如此,待日后江山稳固,迟早也会除去诚王。可诚王手中似乎握有某种有恃无恐的依仗,谅皇上不敢为之。
果然大哥听松院中的灯火还未熄。
下人早已进去通报,从玑随着父亲刚刚迈入院子,就见大嫂姜氏匆匆迎了出来,向父亲屈身行礼。父亲望了一眼屋里,语声就带了些斥责,“殿下这时辰还没睡?”
姜氏的头颈垂得更低,“回禀父亲,殿下一夜不肯进膳,稍吃了些羹汤,睡着一会儿,现又醒了,正在玩耍。”
“到这个时辰才进了些羹汤?”父亲声音陡的拔高,斥得大嫂肩头一颤。
“父亲恕罪!原本殿下好好的,只到晚膳时,乳母要殿下放下他的小兔,好生用膳,殿下不肯,乳母便说皇上若知道定会责怪……便只这一句提到皇上,殿下再也不肯进食,怎样劝哄都只将脸别向一旁,又不肯说话。乳母和媳妇都已跪下,殿下还是不理睬。后来媳妇实在没法子,斗胆,斗胆……便将殊微抱了进来。有殊微陪着,殿下好了些,吃了半盏奶羹又困了,伴着殊微两个一同睡着,乳母也不敢叫醒,由得殿下睡了个半时辰,方才醒来……”
父亲皱眉脱下了斗蓬,径自入内。
内室里烘暖如春,熏香淡不可闻,隐隐有一丝温软甘醇,想是嫂嫂细心,特意为小皇子配的。从玑还是在小皇子被送入府时匆匆见了一眼,那时乳母小心抱着,貂绒斗篷密密遮着,也看不清模样。
此刻灯下,一眼瞧去,床榻锦帐后,两个娃娃相对坐着,殊微手里拿了一块点心,正乖巧地喂给小皇子——若不是事先知晓,从玑一定以为,这是哪里来的小女童,生得竟比粉妆玉琢的殊微还好看。
小皇子雪肤乌发,肌肤比殊微更白皙,头发长及肩背,柔丝细缎一般乌亮地散着。北朝男童生来就不剃发,七岁始束发,九岁始戴冠,却少有男童有这般雪白肌肤,与如画如琢的眉目。
见有人进来,殊微一回头,便欣喜叫着,“祖父、二叔!”
小皇子不急不慢转过头,静静望着两个生人进来,嘴里含着块点心,睁大了一双眼睛,似清水里两点墨晶,透着光,映着水,澄净得叫人一眼望去心便融在了里头。
“殿下万安。”于廷甫俯身朝小皇子行礼。
殊微看呆了。
平日里,爹娘叔婶,所有人都是一见了祖父便恭恭敬敬行礼的,从没见过祖父向谁行礼。她瞠目回望身旁这个正与自己一起吃点心的小娃娃,见他看也不看祖父,只抱起手中的小兔子,将嘴里含着的那块点心喂过去,要和兔子分半同食。
“哎呀,兔子会咬掉你的嘴巴!”殊微急忙伸手去抱兔子,小皇子飞快一缩手,将兔子塞回自己怀中。那只雪团似的兔子一蹬脚爬到他肩头,偎着他长发趴下,红玛瑙眼滴溜溜望着殊微。
小皇子被兔子的动作呵到了痒,缩缩脖子,咯咯一笑,顺势仰倒在床上。
殊微怕祖父责怪,轻轻推了他一把,“快行礼呀。”
小皇子看看她,又看看于廷甫,满不在乎地爬起身来,当真就要向于廷甫行礼。
于廷甫慌忙摆手,“万万不可,皇子殿下只可向皇上皇后行礼,臣下不敢受殿下的礼。”话一出口,于廷甫陡然就后悔了,只盼小皇子没有听清那两个字。
然而小皇子怔了怔,低下头,奶声奶气道,“我要父皇。”
乳母和姜氏听得这句话,脸色都变了,心道这下了不得了。
于廷甫手足无措,当朝宰辅面对两岁的小皇子,劝不敢劝,哄不会哄,一时苦了老脸。乳母上前想抱小皇子,被他一扭身子,推开了手。小皇子抬头,从每个人脸上看过去,似在寻找,细声问,“父皇去哪了,父皇不要衡儿了?”
殊微挨过去,张开双臂把他紧紧抱住,小脸贴着他的小脸,笑眯眯说,“才不会呢,爹爹和娘亲才不会不要自己孩儿呢。”
小皇子低头抱起兔子,任凭殊微抱着自己,静静挨着她,半晌却问,“娘亲,什么是娘亲?”
“殿下的母后,就是皇后娘娘。”姜氏柔声应道,未觉察乳母递来的眼神。
“什么是母后?”小皇子睁大乌溜晶莹的眼睛,仰头问。
——
什么是骨血连心,什么是慈怀严恩,很多年里,他都不知道。
那个口口声声唤作父皇的人驾崩时,他一心只念存亡帝位。乃至平乱登基,尘埃落定,灵前举丧,虚假的悲号哭声传遍了六宫上下,他在群臣前落下的泪,也同样是假的。从前长子承晟降生时,他在领军征伐的途中,错过了初为人父的欣喜——直至昭阳宫里一声儿啼,直至亲手接过那小小襁褓,杀伐间不曾迟疑的双手,却因婴孩的柔软而颤抖了。掌心里这个柔若无骨的小人儿,重逾江山万里,甘愿倾尽一切来换这小人儿的平安欢喜。原来,这便是父子。
可并非天下父子尽如此。
那个人,分明也是给了他生身造化的人,却不是一样的。为人父者,咄咄相逼,为人子者,步步为营,这般明争暗算,又算是什么父子。
独坐樽前,杯中酒,空了又满,满了又空。
入喉如烈火,入心亦冷冽。
尚尧木然地伸手取酒,手背蓦地一暖,被一只纤纤柔柔的手握住。
几分薄醉里,竟不知她悄然来到身后。
“你也醒了。”他笑了一笑,就势伸臂将她揽住,抬眼看见她外袍下仅着白绢中衣,青丝慵然披散,眼波脉脉的望住自己,一时恍惚觉得是梦,若不是梦,怎会见到她这般温软有情的目光。
她一语不发,细细凝望,抬手轻抚上他鬓发。
他闭上眼,贪婪她指尖的温暖,被这轻轻一抚,直抚到心底;收紧臂弯,令她的身体与自己紧紧相贴,想要拥紧这世间仅有的一人,近些,再近些。
在她温柔目光里,他再不想掩藏一个铁腕君王的落寞,疲乏与怆然,闭了眼,深深叹一口气,“为何终究走到这一步,纵然我留尽余地,他也容不下,定要我做个孤家寡人!”
孤家寡人四个字自他口中说出,令昀凰心头凄酸,心底疼痛着被同样的情愫洞穿,感他所感,知他所思,将他的绝望孤独也一并身受了。她知道,他总也不肯改口称一声父亲,可心里早已认了那个父亲。似他和她这样的人,与天下为敌也无所畏惧,唯有被至亲至近之人所伤,才是众叛亲离。
这般众叛亲离,如何不是孤家寡人。
这般境地,她也尝过。
所谓慈父亲恩,她也从不曾有过,早将天家的凉薄寡恩尝尽了。
这世间,可伤心者不多,心冷一次,便少一个。
昀凰将酒杯从他手中拿走,柔声软语,“你又不是一个人,却独自起来饮酒,教我醒来寻不着你……是谁说,唤一声,你总是在的?”
他深深望着她,“我在的。”
昀凰回望他,语声低宛,“我也在你身旁,你有妻有子,不是甚么孤家寡人。”
“是,我有妻有子。”他拥住她,喃喃重复她的话,这般目光神色,昀凰再也不忍看,将脸伏在他胸口,心中另一个语声柔柔在说——他亦是你的夫君,是衡儿的父亲,华昀凰,你亦有夫有子,于此世间,亦不孤单。
“你我生在天家,无从奢求亲恩……我从不知道有父皇宠爱是什么滋味,也不在乎有没有那样一个父皇。可是,尚尧,你知道么,直到我们有了衡儿,我瞧着你抱起衡儿的样子,原来这便是父亲……这才是父亲……”昀凰语声低微发颤,眼底泛热。
“你唤我甚么?”他哑声问。
昀凰怔了,竟是脱口唤出这名字,忘却他是君王,只如真正夫妻。
他抬起她的脸,“再唤一次。”
暖意从心底直漫上双靥,昀凰笑了,软声绵绵唤他的名,“尚尧,尚尧。”
蓦地,身子一轻,被他横抱了起来。
他炽烈得近乎凶狠地吻她,似久渴的人,骤饮甘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