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樱桃糕
为免得崔熠接着说《大周迷案》,周祈与他说起骊山,问他从前可去过这瑞元观,又说起骊山上的行宫,连“女娲补天”“烽火戏诸侯”都扯出来了。
崔熠从前虽没去过这瑞元观,却去过自家的骊山别业,“汤泉的水又清又暖,泡一泡解乏得很……”
周祈脑子里不由自主又冒出《谢少卿出浴图》来。在心里幽幽地叹一口气,周祈默念起了“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无,名天地之始……”
从长安城到骊山极近,即便他们一路说着话,走得不快,个把时辰也就到了山脚。
瓮
进了山就难走一些,这瑞元观在山中一处幽谷中,该谷形如宝瓶,故名宝瓶谷,相传谷中有仙人登天之道。
周祈、崔熠、谢庸都不怎么认路,但好在还有旁的一些香客。一对四十余岁的夫妇,骑着两匹健驴,行在周祈等旁边,这已经是他们第三次进谷了。
“灵验!灵验得很。”妇人很爱说话,“那道观与城里的到底不一样,后面有山,旁边有瀑布泉水,早晨的时候,雾气缭绕,仙境一样。我提了一壶水回去,给犬子煮药,果然犬子精神更好了些——自然,也有观里道长灵符的缘故。”
被抢了买卖的周道长问:“在瑞元观请一张祛病延年的灵符要花费多少钱?”
妇人伸出一只手。
“五百钱?”周祈猜。
“五千钱!”
周道长皱皱鼻子,果然山里的道士比城里的道士值钱得多。
有这些识途香客带着,路虽陡一些,午前便到了。
谢庸等虽微服而来,但崔熠一身富贵气哪是掩得住的,知客赶忙去通禀了观主,玄阳真人接了出来。
这位真人约莫五十余岁年纪,三绺长髯,面色红润,眉眼含笑,虽算不得仙风道骨,倒也体体面面。
崔熠虽只模糊地说“姓崔”,那观主玄阳真人却已猜到,“莫非博陵崔氏子弟?京中寿康长公主府上的郎君?”
博陵崔氏在京的又有名望的只这一支,道士能猜到倒也没什么稀奇,崔熠大方承认。
玄阳真人的拂尘甩得越发精神,忙让弟子们置办斋饭,又亲自领着崔熠、谢庸和周祈去大殿上了香。
崔熠知道周祈惦记看丹书,他自己也好奇,便问起来。
“不瞒几位施主说,那丹书已经呈送进宫里去了。”玄阳真人道。
崔熠面现诧异之色,便是周祈也有些惊讶,本以为这什么丹书是蒙人的,这一下子蒙到皇帝头上,是不是胆子大了点儿?不过,这种事,从来撑死胆儿大的,饿死胆儿小的,况且今上崇道,比较好蒙……
对蒙骗皇帝这种事,周祈是不管的,旁的不说,每年各地献的“祥瑞”还少吗?都是皇帝乐意的。
谢庸、崔熠看起来对这丹书不丹书的也不太在意,倒是那玄阳真人道:“好在那丹书送入宫前,我让人临了一份在大石上,回头刻了,也是一分功德。”
又听玄阳真人亲自说了狐狸月下吐纳,瀑后得书的事,吃了观里特备的斋饭,崔熠、谢庸、周祈便去客房歇着。
三人都分得了一个小院儿,周祈歇了个晌儿,太阳半落的时候才从院子里踱出来,信步往观外走去。这会子观里香客已经很少了——观里住不下,香客们大多都是当天来回的。
这个地方确实好,背山临水,到处郁郁葱葱的,带着股子灵秀气。观旁好大一个水潭,一道小瀑倾泻而下,溅起白白的水花,湖水绿幽幽的,明明有飞瀑水声,心里却觉得很清静。
水潭前站着一个人,一身青袍,颀然而立,与这山谷的风水很配。
周祈犹豫了一下,到底走过去。
谢庸扭头看她:“睡醒了?”
周祈抹抹眼角的眼眵,点点头。
谢庸微笑。
被他看得,周祈有点想挠耳朵,正想扯一扯这丹书奇谈,却听谢庸问:“猜出来了?”
周祈矢口否认:“没有!”
谢庸看着她,半晌,笑了,轻声道:“假话。”
让他这句“假话”说得,周祈觉得耳朵不只痒痒,还有点麻酥酥的,但周将军到底是皇宫出身的干支卫将军,东市卜卦一条街把摊子摆中间的那个,当下正经着脸道:“这道士们胆子是真大啊……”
谢庸极郑重地看着周祈:“緜緜瓜瓞,民之初生……陶复陶穴,未有家室……周原膴膴,堇荼如饴。”
听他说“緜緜瓜瓞”,说“未有家室”,说“周原膴膴,堇荼如饴”,周祈避开他的眼睛,心里笑一下,原来有人这样跟小娘子传情达意,差一点我就听不懂了……可惜当初不爱读书得不够彻底,《诗经》里这种名篇竟还记得。
周祈不接谢庸的话茬儿,咧嘴一笑:“周原,凤鸣岐山,我知道‘原’从哪里来了,那‘六’又是根据什么起的呢?”
谢庸只看着她。
周祈干笑两声:“我恍惚还记得什么‘大祝掌六祈’,是不是这个?莫非‘祈’‘七’同音,所以顺口来个‘六’?怎么不是‘八’呢?”
周祈摇头:“谢少卿,我觉得你取名的功夫不大行,下回再用,我自己取名。”
“这就是狐狸修炼的湖?”崔熠走过来。
作者有话要说: 诗是《大雅·緜》,其实是说周民族的祖先古公亶父率领周人从豳迁往岐山周原,开国奠基的故事,被老谢借来表白。
“緜緜瓜瓞”说大瓜小瓜绵绵不断,“未有家室”不用解释了,“周原膴膴,堇荼如饴”是说周原土地肥沃,种苦菜也像糖一样甜。
第87章 神仙福地
周祈对崔熠点点头:“丹书应该就是在那个瀑布后面找到的。”
“这狐狸倒是挺会找地方。哎?你们说, 道士们把人家狐狸的丹书取走了, 狐狸不得找他们麻烦吗?”崔熠道。
周祈虽是假道士,却颇维护道门尊严:“从来只听说道士拿狐妖的,你什么时候见狐狸找道士麻烦了?”
见她这般真情实感地当道士,崔熠“嗤”地笑了。
周祈自己也笑了,看看这山,这水,不由感慨:“真想在这里出家当道士算了。”
谢庸看她一眼, 神色肃然。
崔熠笑道:“你可得了吧。你舍得斗鸡跑马喝酒听曲看传奇、调戏俊俏小郎君的热闹日子?”
周祈:“……”
过了片刻,她眯着眼看看苍翠的山峦,神色中带着些寂寥:“不过是一说罢了, 哪里真离得开。”
谢庸再看她一眼,微皱起眉头。
湖中有舟, 崔熠让绝影招呼一个道士来划船送他们去看看那瀑布后藏丹书的地方。
道士来得很快,还抱着几领蓑衣, 拿着斗笠。
谢庸、崔熠、周祈都把蓑衣斗笠披戴好了, 由那道士划船载着穿越瀑布,来到瀑布后面石壁下。
隔着湖泊,又有瀑布藤蔓杂树遮挡,在外面看不出这壁上有山洞,来到此间就能看到的。
周祈当先跳下船,攀上高石,回头看看身后的谢少卿,周祈手指微动, 到底没伸手去拉他。
谢庸上来,回手拉崔熠,三人一前一后,走进那洞里。
这山洞大约普通民宅的一室大小,没什么斧凿痕迹,像是个天然的。洞里当是打扫过,地上常年积累的飘进来的灰尘、枯树枝、藤蔓叶子之类混成的泥巴被铲走了,还留下些痕迹。估计很快这里便会整修一新,放上石龛、石像,遮上幔子,供上瓜果,壁上也会刻字,然后成为这道观一处“盛景”。
谢庸微蹲,用手抚过石壁上一处痕迹。周祈凑近,这是紧挨着的六七条寸把长的痕迹,很细,是经年的旧痕。
周祈笑道:“该不会真是狐狸抓的吧?”
谢庸摇摇头,按说狐狸在石头上是抓不出这样深的痕迹的。
三人在这洞里转一圈,并没发现什么,这里也着实无味得紧,三人便走出来,又坐那船回到岸边儿。
一堆人正在周祈他们刚才所站之地的不远处安放一块大石头,那大石有一人多高,七八尺宽,颇为厚重。
“不行,歪了!不能这样放。”一个约莫二十七八岁的道士站在石前支使,“先抬到一边儿,把这里的石台地砖挖开,再把它安进去。”他身旁还有个穿蓝色圆领袍的,约莫二十八九岁年纪,长得很斯文,像是个士子。
其余道士、仆役有扶着大石的,有开始叮叮当当挖这岸边石台地砖的,凿了一会子,把起下来的砖石抛在一边儿,终于清理出一片儿安放大石的基座。
道士、仆役们把石头往那“基座”上挪。
“还不行,角儿上还翘着。”支使的道士道。
他身旁蓝袍士子走过去,用铁棒斧凿又撬了一块砖石下来,搬着放到碎砖石堆上,回头对道士、仆役们道:“再试试。”
道士、仆役们喊着号子,这回算是终于把大石安放好了。
谢庸等走近。
年轻道士对他们行个道家礼,那蓝袍士子则微颔首。
谢庸微笑道:“这石头上便是临的那丹书吗?蚕头燕尾,简淡庄重,颇有汉风,写得真好。”
周祈也看那大石上的字,上面用朱砂写着隶体的《道德经》五千言。周祈对字不甚了了,若是楷书,还能勉强看出些字风笔意,对隶书根本不摸门儿,是个纯粹的外行。但她能看画儿——不是大石上的画儿,是地砖上的画儿。
周祈负着手瞎转,来到那堆起下来的碎砖烂石前,那砖上竟刻着狐狸!数一数,还是九条尾巴的。刻得虽简单,但颇传神。周祈又看到这些砖石有的青黑,似是被烧过。
蓝袍士子拱手,淡淡地道:“贵人谬赞,临摹而已,未及原书一二。”
年轻道士看他一眼:“你又何必太过谦虚。”
年轻道士又对谢庸道:“这石上之字便是舒安临的。”
年轻道士自云道号清虚,是观主玄阳真人的弟子,蓝袍士子是这里的香客,叫陶绥。
在稍后的晚宴上,谢庸、崔熠、周祈见到了玄阳真人的另两位亲传弟子——清仁,清德。其中清仁居长,清德居次,先前遇到的年轻道士清虚是老三。
清仁道长四十余岁,相貌威武,说话声如洪钟,看谢庸和崔熠时很是打量了几眼。周祈也在打量他,看着他的手指,周祈微皱一下眉,这小小的深山道观还真是藏龙卧虎呢。
清德道长亦四十上下模样,个子不高,略胖,一脸喜兴,总是未说话先笑,像东市上的店铺掌柜。
事实上他做的也确实是掌柜的活儿,在开宴之前,他就观里的几样儿进项开支禀与其师,玄阳道长只道让他自己拿主意。
清德笑道:“总要让师父知道的。”
玄阳道长拈须一笑,清仁皱眉看一眼清德,又看低着头正凑在一起说话的清虚和陶绥,眉头皱得更紧了。
这师徒四人,最健谈的其实还是师父玄阳真人。
而谢、崔、周三人中说话最多的则是谢庸。
谢少卿与玄阳真人一路从骊山风光说到求仙问卜、炼丹采药,又说回到道观景致风水上,周祈觉得谢少卿去东市抢书生们的字画买卖,而不是抢自己这帮假和尚假道士的买卖,还真是给面子。
谢庸赞叹:“瑞元观山环水抱,佳气葱茏,是个冲阴和阳的大吉之相。某听今日同来的信士说,这里的水拿回去煮药,药效都更好些。可见真是神仙福地。”
玄阳真人赶忙谦虚,又称赞谢郎君博学。
“只是今日某看那湖边砖石似有火烧之痕,按说这种福地,不该有此灾祸……”谢庸诧异。
玄阳真人一怔,笑道:“贵人有所不知,那着火的不是敝观,而是从前的狐狸祠。这里穷乡僻野,不比京里,多得是各种私庙淫祠,其中不乏供奉狐狸蛇鼠之流的。许是上天也觉得让间狐狸祠占了这样的灵秀地方不合适,降下天火,把那祠烧了,贫道等才又建的这道观。”
谢庸点头:“原来如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