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樱桃糕
让人把两具尸首抬回大理寺, 查看了澜娘的屋子, 又让人去查找钱氏口中“光福坊开酒肆的陆郎君”,谢庸、崔熠、周祈便去辗转问到的褚子翼住处查探。
褚子翼租住在新昌坊一所小院中,同住的是一个叫陶华的士子。陶华约莫三十上下年纪,看相貌,是个厚道老实人。
褚子翼屋门未锁,陶华推开门,请谢庸、崔熠等进去。
屋中器物用具简朴, 最贵的大约就是架子上的存书了。
崔熠、周祈查看屋中物品,谢庸问这位陶生话。
“褚公是个顶庄肃的人,不苟言笑, 有些似学堂夫子。其实他虽庄肃,脾气却不错, 并不难相处。某读过他年轻时候的诗文,一股子豪迈气, 迥异如今的沉郁。”
“他可有什么仇家?”
陶华摇头:“他不爱出门, 除了去贵人们府上投行卷,偶尔参加诗会,又偶尔去平康坊探他的一位红颜知己,其余时候都闷在屋里念书写诗文。他这样的性子,与年轻人在一起不合宜,固然没有几个友朋,可也没什么仇家。”
陶华犹豫片刻,到底叉手问道:“敢问贵人, 褚公莫不是出了事?”
谢庸点头。
“敢问出了什么事?”
“他被人在平康坊路边杀死了。”
陶华大惊失色,过了片刻,才再行礼:“请贵人恕某失仪之罪。听说同住之人出事,某实在是,实在是……他这样一个读书人,怎么会有人杀他呢。”
谢庸点点头,谢过陶华。陶华再行礼,退了出去。
谢庸走去案边翻看褚子翼的诗文。褚子翼的字确实极庄肃,诗文字里行间带着些郁气,大约与科考仕途不得意有关。
谢庸也见到了他与丰州贺刺史唱和的诗,诗写于前年,不过是普通的宾主宴席酬唱,贺刺史礼贤下士,褚子翼感念知遇之恩,措辞都客气得紧,看起来至少当时他们不算亲密。褚子翼会因这位主翁卷入了什么官场纷争,从而引来杀身之祸吗
谢庸又翻到一卷讽喻诗,里面颇有几首叹百姓疾苦、讽刺朝政的,又有讽富商为富不仁、讽时下奢靡之风、讽年轻人目光短浅不思上进的,但这些诗大多并不独独针对某个人,难道会有人为了这么几首诗来要他的命?
谢庸看诗文的时候,周祈、崔熠把褚子翼的屋子翻了个底儿掉,也并没发现什么特别的。三人只得离开。
周祈坐在马上,抖一抖缰绳:“或许还是再回平康坊看看吧?查访查访,万一有人听到看到了什么呢?”
崔熠点头。
“澜娘被挖下眼睛……”崔熠想起他们一起破过的那些奇案,“阿周,眼睛这事,可有什么民间传说,又或者什么奇诡传奇?”
“有啊。”周祈从不会在这种事上被问住,“有一卷叫《魔眼》的传奇,说有一门邪术,人们若与修炼这邪术的人对视,便会被迷了心神,按那修炼者的意图做事。又有一卷叫《鬼眼童子》的,说有个孩童长了一双鬼眼,看谁谁死,无一幸免。这孩子心有不忍,自刺双目,坏了自己的眼睛,但到底被乡民当成邪物烧死了。”
“民间又有瞎眼阿婆的故事。说有一户人家,老妇当家,这老妇眼明心瞎,向着作恶的幼子,欺压老实的长子、长媳,这长媳到底被幼子害死了。长媳去阎君处告状,阎君便差鬼兵来罚这老妇。鬼兵朝着这老妇的眼睛一抓,她便瞎了。只等她阳寿尽了,再去阎君面前领旁的罚。”
崔熠胡噜胡噜胳膊:“还有吗?”
“还有一种说法,说人临死时最后看到的人会在她眼中留下影像,只需用五月五日江心镜来照,便能看出这个人是谁……”
崔熠击掌:“莫不是那凶手信了这个故事,怕我们用江心镜来照,找出他来,故而挖了这澜娘的眼睛?”
“那他不该只挖一个人的啊。难道褚子翼死得快,没看见他?”
崔熠想了想:“不无可能。”
“你或许也可这么想,如今进了七月,那澜娘穿着石榴裙,大半夜凶死的,这种最容易化为厉鬼。凶手挖下她的眼睛,是为了……”
崔熠赶忙道:“打住!打住!怎么还弄出红裙厉鬼来了?越说越邪乎——”说至此,崔熠自己硬生生先打住了。
崔熠坐在马上挺一挺腰,脸上带了个真诚的笑,扭头对谢庸道:“阿周这样胆子大的小娘子真是难得得很啊。”
周祈、谢庸都看他。
崔熠一脸认真:“真的,真的。”
崔熠又看谢庸:“我时常想,世上怎么有我们阿周这般好的小娘子。长得好,功夫好,性子好,聪敏,洒脱,风趣……真真是哪儿哪儿都好,天上地下再难寻到第二个了。”
自己与崔熠固然时常不要脸地互夸,但似他今日这样,却是少见。周祈笑看崔熠:“小崔,你这夸法,非奸即盗啊。”
周祈突然睁大眼:“小崔,你莫不是移情别恋看上我了吧?”
崔熠想拿手里的马鞭子投她,“我失心疯了吗看上你?”刚说完又自悔失言,闭嘴扭头看谢庸。
看一眼藏不住试探之意的崔熠,再看一眼满脸浮夸劫后余生相的周祈,谢庸到底让那句“是我失心疯了”只是在喉头滚了滚,又咽了下去。
周祈再抖一下缰绳,说起越发奇诡的各种传奇,把刚才的话头儿岔开,小崔自从有了裴小娘子,是越来越爱管闲事了……
谢庸看一眼满嘴不经之谈神色活泼的周祈,只是温和地笑了笑。
就在谢庸、崔熠、周祈全力在两位亡者身上搜寻线索之时,案件突然拐了弯儿,两日后,崇化坊一户胡商家遭遇灭门之灾,那胡商娘子亦被挖下了双目。
第111章 连环凶犯
胡商的尸体躺在正堂中间的地上, 颈部被割断了右侧大血脉, 胸腹有捅刺利刃伤多处,短裈撕烂挂在腿上,下·体·亦被捅刺多次,身下有一道拖擦血痕,从里间屋子延伸出来。显是在卧房被杀死后,又被拖到厅堂。
胡商旁边躺着其妻。胡商娘子亦死于颈间利刃伤,眼睛被挖下, 眼球弃置身侧,身上只着中衣,衣物完好, 口中塞着衣物,双手被反绑着, 身下亦有拖擦血痕。
谢庸、吴怀仁在外间验尸,周祈与崔熠走入卧房。
床上帷帘半掩, 被褥凌乱, 床头外侧和帷帘上有喷射血,地上、床头小柜上有另一片喷射血,地上亦有大片血迹。
看着地上和床头小柜上的喷射血,崔熠皱眉:“这是——”
“应该是凶手进屋,先杀死睡在外侧的胡商,然后制住胡商娘子,反绑,塞住其口, 胡商娘子萎坐在地,凶手再割其颈,这样才有这两片血迹。”周祈道。
“杀胡商娘子这般大费周折是为什么?为何要反绑她?”崔熠问。
周祈摇头,目光扫过卧房内被掀开的柜子、打开的橱子、被扔得满地的衣物东西,走去这些橱柜前约略翻找。里面没有什么值钱财物,这胡商家道小康,不会没点儿压箱底儿的东西,应该是被行凶的匪徒拿走了。
崔熠、周祈从卧房走出来,谢庸、吴怀仁这边也验看得差不多了。
旁的倒还罢了,当听吴怀仁说“该男子被鸡·奸过”时,周祈、崔熠着实有些吃惊。
“我大略猜到胡商娘子为何被反绑塞口错后被杀了……”周祈道。
谢庸点头,淡淡地道:“让她观看辱尸。”
崔熠“嘶”一声:“这个凶手还真是……”
周祈点头,确实还真是……
验看完正房胡商夫妇的尸首,几人又移步后房和下房。后房胡商的两个女儿亦被奸杀,颈间都有利刃伤,但眼睛没有被挖下。下房一个五六十岁的老仆、两个四五十岁的仆妇都是颈间一刀毙命,身上没有其它伤痕。
崇化坊的里正、坊丁等在胡商家门口儿,谢庸、崔熠过去问询胡商家的情况,周祈则独自绕去查看门关和院墙。
周祈站在北墙下,弯腰查看地上一双只留了一半的新鲜脚印。
这个时节,不朝阳处多有苔藓,但今年雨水不多,墙根儿下青苔只有尺把宽,还带干不干的,便是在这青苔边缘,留下了一双前脚掌的脚印。
印迹虽不全,但也能看出此人脚不小,据此推测,这人极可能是个高大壮汉。
周祈直起腰,抬头看墙,竟然没什么踏痕……胡商家的院墙颇高,与大多长安人家的一样,中间是夯土的,地基和墙头是青砖的。
周祈在墙下逡巡一圈,后退两步,足尖轻点院墙,蹿了上去。
蹲在墙头往下看,上半部的夯土墙上确实没什么踏痕,不是自己在下面看错漏了。墙头青砖上也看不出什么。
但门插关没有被刀拨动的痕迹,凶手应该就是跳墙进去的,不是只在墙下站了一站。
周祈跳下墙,站在墙根儿下,又抬头看看墙头儿,猛地使力,脚未踩踏墙面借力,就这样硬生生旱地拔葱,再次蹿了上去。
手刚好攀住墙头儿。
周祈松劲儿,轻飘飘地跳了下来。
周祈拍拍手,看着地上那一双脚印,如今轻身功夫高手这般随处可见吗,还是一个壮汉高手?
周祈在轻身功夫上颇用心,年少时天天上桩子踩绳子,便是进了干支卫也没放下,她又是女子,本就身子轻盈,故而轻身功夫比旁的刀枪剑戟拳脚棍棒练得都好,被苏师父嘲笑“练了一身逃跑的本事”。
前年苏师父喝醉了,考较周祈功夫进退,竟然夸她:“若入江湖,单凭这轻身功夫,也算年轻一辈里的俊才了。”固然老翁兴许是喝糊涂了吹牛,但也兴许是“酒后吐真言”呢?
如今周祈却有些脸热,老翁可能确实在吹牛……
周祈想了想,不过,也兴许是别的……
带着尸体,谢庸、崔熠、周祈回了大理寺——郑府尹打四月间身子就不大爽利,这几个月京兆府崔熠当家,崔熠把自己当成半个大理寺的,有命案,直接去叫谢庸、吴怀仁,尸体也抬去大理寺,只等案件审结后补个移交文书。
王寺卿看着一字排开的尸首,面色沉重:“是十年前那个凶犯回来了。”
谢庸、崔熠、周祈、吴怀仁都看他。
王寺卿走去书案前,拿来几份旧卷宗分给谢庸崔熠等。
周祈看自己手里的一份,这是十年前丰安坊发生的一起命案。焦桐,四十三岁,是位塾师,与其妻叶氏、其子十七岁的焦长平、其女十一岁的焦大娘夜半时分被杀死在自家宅中。焦桐的致命伤在颈,胸腹亦被捅多刀,死后被奸尸,尸体也是从卧房被拖入正堂。叶氏的致命伤在胸腹,被挖下双目,眼球弃于堂中。焦长平、焦大娘都被一刀捅在腰腹上,死于旁室,身上未有其他伤痕。
周祈又换看了谢庸、崔熠、吴怀仁的,一个是延福坊进京科考的河东道士子,一个是靖安坊一个开印馆的,还有一个是兰陵坊一家布匹铺子的账房,都是灭门惨案,情形与丰安坊命案类似。
“前两日,平康坊发生命案,男子身中多刀,女子被挖下眼睛,我便有些疑心是这个凶徒再次作案,但因他每次都奸尸,且都是入户作案,我还有些犹豫,如今看来,就是他了。”王寺卿道。
“当年,他接连犯下命案,京城人心惶惶,不只大理寺和京兆府,禁军也与我们一起全城查寻搜捕。便是在这样的时候,这个凶徒又犯下了兰陵坊一案,然后他却突然消失了。”
“十年,他又回来了。”
第112章 长寿坊案
过了半晌, 崔熠道:“相隔十年, 再次犯案……十年前,为什么断了?十年后,又为什么再次作案?据说这种杀人狂魔极少会自己停手的,都是迫不得已。”
王寺卿点头:“或许我们弄明白这个,也就找到了他,也或许只有找到他,我们才能知道为何会如此。”
“从胡商胡伯禄一案来看, 凶手并没有改变他喜欢入户作案的偏好,毕竟他要行凶,要辱尸, 还要让死者妻子观看,这些在户外很难做到。这也是为何平康坊褚子翼澜娘被杀案中, 他只是用刀伤褚子翼下·体,却未进一步辱尸的原因, 路边实在不适宜——没有进行这一步, 凶手应该心里也不满意得紧。”谢庸道。
“那么是什么缘故,让他十年后,在路边做下这么一桩让其不满意的凶案?他为何一定要杀死褚子翼?”谢庸顿一下,“褚子翼,落魄中年士子;十年前丰安坊案焦桐,中年塾师;延福坊案佟哲成,河东道来京科考的中年士子;靖安坊案盛明玮,印馆作坊主人……”
崔熠道:“我懂你的意思。除了最新的这胡商案, 这些被害的都是四十多岁的读书人,盛明玮虽说是小商家,但开印馆,肯定也是识文断字的。”
“你细看这胡伯禄,也是一副清癯文雅的相貌。”谢庸道。
“所以,他专挑这种中年文士下手,在平康坊遇见褚子翼就没忍住?”
“这些亡者身上应该还有我们不知道的共同的东西,毕竟中年读书人这么多。”
崔熠皱着眉,从鼻子里呼口气。
谢庸接着道:“细比一下,这凶徒作案,十年前与十年后还是有很大不同。先是致死伤,他在十年前犯案时,刎颈与捅刺胸腹并行,十年后这两案,似乎更惯用刎颈;十年前的几桩案件,大多是三四口之家,而胡伯禄一案中,其家主仆七口;十年前,他未曾对女子行奸·淫之事,但这胡商案中,两个小娘子却被奸杀了。这凶手,明显更在意的是中年男子,却突然对年轻女子下手——会不会这奸·淫·女子的另有其人?”
王寺卿点头:“同伙儿?不无可能啊。十年前的几起旧案,虽这凶犯谨慎,未曾留下足印,但其刀有卷刃,我们比对刀痕,觉得应当是一人所为。这胡伯禄案——”王寺卿看周祈,“小周,你最通刀剑功夫,你如何看?”
周祈禀道:“不管是平康坊案中的褚子翼和澜娘,还是胡家七口,致死伤都在右颈,凶器都是横刀这样的窄身直刀,刀很锋利,没有卷刃缺口,入刀重,出刀稍轻。”
“凶手若右手持刀,割断被害之人颈部右侧血脉,”周祈抽出腰间横刀来,慢慢伸臂挥刀,“应该用的就是这一式‘燕子于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