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尤四姐
这么美的人啊,真可惜了儿的。她撑着脸问他:“您这大官儿当的,高兴吗?”
梁遇手上微顿了下,他也问过自己这个问题,最后发现高不高兴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活着,进而掌握更大的权利,搅动起大邺王朝的风云来。
他将手里的朱砂墨放进盒子,咔地一声关上了盒盖,垂着眼睫道:“人活于世,常被无量众苦所迫,人生来就是受苦的。我不在乎活得高不高兴,我只在乎活得好不好,自由自在三餐不继,还快活么?既喘着气儿,就该干点儿什么。”
月徊迟迟道:“我以前在码头上混,盐商粮商们见了厂卫,活像见了太岁。他们骂那些缇骑和番子,也骂背后掌权的人,那时候我还没认您,觉得他们骂得对,现在越想心里越不好受,原来他们骂的是您,我还跟他们一块儿骂来着,真是罪过。”
梁遇回身一笑,“这世上有不挨骂的官儿么?办了坏事百姓骂,办了好事权贵骂。百姓骂至多耳根子发热,权贵骂可是连脑袋都保不住,孰轻孰重,你是聪明人,不会不明白。我知道你在琢磨什么,见了内阁咄咄相逼的阵仗,想让哥哥卷些钱财辞官,上外头逍遥快活去,是不是?”
月徊说是啊,“我想让您从良,别再留在宫里了。”
她很机灵,但有时候用词实在古怪,梁遇无奈道:“那不叫从良,窑子里的粉头才从良呢,那叫致仕,叫退隐。”
“管他叫什么,横竖不做东厂提督了。”月徊唉声叹气儿说,“其实我们骂锦衣卫,暗里也眼热那些吃公粮的人,所以我想让小四走那条道儿,挨骂也没什么,不挨骂长不大嘛。可我瞧见您,在这宫里也不那么自在,那些读书人挤兑您,他们八成打心眼儿里的瞧不起您。”
这话说到梁遇心缝儿里去了,也只有最亲的人,才见不得他受委屈。
“那个挤兑我的人,这会儿已经见阎王去了。还有那些瞧不起我的,用不了多久我就让他们跪在我脚下,管我叫祖宗。”他踱过来,在她肩头拍了拍,复又长叹,“我身在其位,这辈子都没法抽身了,外头仇家太多,今儿辞官,明儿就有数不清的人扑上来,喝我的血吃我的肉,为了活命,我也得继续在这位置上霸揽下去。再说我从秉笔到掌印,花了整整六年,六年里多少血泪,拿一辈子的荣华富贵来偿也偿不尽,让我抽身……绝无可能。”
他说这话的时候,脸上带着阴冷入骨的神情,看来想劝他挟资远遁是没戏了。她倒也不是失望,只是觉得东厂头目不好当,她虽不在乎名利,也担心他遗臭万年。
算了,那么长远的事,担心不过来。她调过视线,又见他腕上那串金刚菩提,倒觉得有些奇怪,“哥哥怎么会信佛呢?”
看经书,抄经文,连府邸都建在寺庙旁,不大像他的作风。
梁遇道:“因为恶事做得太多,盼佛祖保佑我下辈子做个好人。”自觉风趣。
月徊听了讪笑,也算笑得赏脸,但哥哥说笑话的本事实在不怎么高明,他还是板着脸教训人更合适。
梁遇也有自知之明,尴尬地摸了摸鼻子。外面雪还在下,到明儿早上大约又要堆积起来了。这寒冷的夜,屋里生着火,也没有外人,倒是难得的惬意。
“等天暖和些,别去看人喝花酒了,我带你去见个朋友,他叫炼心,是寒山寺的和尚。”
“和尚?”月徊觉得不可思议,他这样的人,会有个做和尚的朋友?
所以世上缘法就是这么奇妙,梁遇负手道:“你不是爱作诗么,他也会。他给自己的法号找了个出处——一朝朱墙别倾城,杖上履下听梵声。草木江湖娑婆境,万丈红尘自炼心。将来你们要是有缘得见,可以以诗会友。”
月徊一听舌头都麻了,就她那首鸡蛋打卤面,还是别上人家大师面前点眼了吧!
她连话也不敢应,含糊敷衍着:“我觉得……姑娘比和尚好看……哎呀,我今晚睡哪里?昨儿半宿没得好睡,您瞧我这眼皮子,都快耷拉到肚脐眼了。”
她不是宫里当差的,既不属太监也不属宫女,安排起来确实不方便。倘或他放心,宫里围房多得是,随便收拾出一间来足以安顿她,可这黑灯瞎火的,她除了他谁都不认识。宫里那些挨了刀的里头,常有心术不正者,万一惊扰了她,那怎么好!
不必想别的去处了,梁遇道:“就睡这里,后面有张榻,对付一夜,剩下的明儿再说。”
横竖月徊是不挑拣的,这宫里两眼一抹黑,让住哪里都可以。
她起身往帘子后头去,边走边调侃:“您不让人知道我是您妹妹,又这么处处顾念我,叫别人怎么说?别回头我在宫里几天,毁了您的一世英名,往后该有人往提督府送小倌了。”
她整天没正形儿,梁遇也不拿她的话当回事,只说别胡闹,叫人送了桶热水来,放下金丝帘容她擦洗。
里头水声哗哗,他一个人孤单了太久,即便听见绞帕子的声音,心里也生出家常的温情来。
宫里一应都有人伺候,等她洗完,小火者把水桶又撤了下去,月徊从帘后探出脑袋来,“您睡哪儿?昨晚一宿没合眼,今晚不歇不成,啊?”
梁遇嗯了声,“我在躺椅里凑合一晚,你睡吧。”
月徊听罢舒舒服服躺下了,掖着被子说:“我记得逃难那会儿,我和哥哥睡在一处,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了,睡下了睁眼还能看见哥哥,可真好。”
那段年月现在想起来真是苦不堪言,好在都过去了。
梁遇怕她夜里冷,摘下椅背上的斗篷进去替她盖上。她睡在他的被卧里,眼眸明亮地望着他,虽长到十七岁了,那张团团的脸上仍稚气未脱。
“我这儿暖和着呢,您自己留着吧。”她这么说,他却还是把那件猞猁孙斗篷替她压在了被褥上。
“值房里没有炕,只怕后半夜凉,你要是冷,我命人灌汤婆子来。”
月徊笑着应了,鼻子却有些发酸。早前一直无依无靠,她没受人这么知冷暖地疼爱过,现在找到亲人了,这辈子的福气到这里才又续上。
只是她也好面子,不愿意让他看出自己要哭鼻子,忙拧过脸撞进枕头里,摆手说:“我火气旺,不怕冷。”一面使劲嗅了一口,“哥哥的被窝可真香!”
第16章
梁遇是个精致人儿,对吃穿用度皆有讲究,他用的熏香当然也不一般,传闻是黄帝封禅时焚烧的香,烧上一截三日不散,有个名字叫沉榆。
月徊打从头一回扑到他怀里闻见这种香,就生出了觊觎之心,现在躺在这种香气环绕的被窝里,脸上神情简直堪称贪婪。
她鼻息咻咻,那模样像个无耻的登徒子,钻进了姑娘的被窝要做尽无耻之事。梁遇有些无奈,这妹妹在市井里厮混了太多年,刚回来那阵儿还知道装一装,现在可说是原形毕露了。
他叹了口气,把她的脸从枕头里挖出来摆正,“男人的香有什么好闻的,等明儿我让造香处把大内的香全搬来让你闻个痛快,喜欢哪样就留哪样,带回去给你熏衣裳。”
月徊笑得眉眼弯弯,她笑着的时候最好看,仿佛世上从来没有悲苦,她是个在糖罐子里泡大的孩子。
这笑能传染人,也带出了他的轻快,他替她挑开拂面的发丝,轻声道:“睡吧。”
月徊在哥哥面前永远长不大,奇怪得很,即便十一年没见,重逢那刻起她就开始全身心地依赖他。别人都说梁遇心狠手辣,可在她眼里,他是世上最温柔的人,他们诋毁他,只是因为他高高在上,他们怕他。
她老实合上了眼,但眼皮子合得不严,中间留了道缝儿,从那一线天光里偷瞧他。
梁遇举手投足间,总有一股不紧不慢的从容劲儿,那是风烟俱静的澹宁,是浓丽优雅的富贵气象,就是那种游刃有余,很令月徊羡慕。她看他走到案前,把堆得高高的题本齐整码好,由于睡榻和长案对角的缘故,瞧不见他的脸,只有一个侧影,头发一丝不苟地束起,低头的时候宽镶领褖下露出一截脖颈和玲珑下颌,这时候的掌印大人,清嘉得像一幅画儿。
不过直盯着一个人,那人早晚会察觉,他忽然回过头来,吓得她忙闭紧了眼。他犹疑地唤了声:“月徊……”
她哪里敢应,咬紧了牙关只管装死,他略等了等,不见她有动静,便作罢了。
值房里值夜,不像寻常那样讲究,他草草洗漱后便和衣躺下了。月徊因自己霸占了他的床,又霸占了他的斗篷,怕他夜里冷,想看看那个暖炉在不在他跟前。结果刚撑起身子,就听他慵懒的嗓音响起来,“时候不早了,快睡吧。”
其实他一直知道她在偷看,却好性儿地没有戳穿她,月徊吐吐舌头,“哥哥冷么?”
梁遇说不冷,“你料理好自己就成了。”
她哦了声,想了想又问:“咱们明儿早上吃什么呀?”
真是个啰嗦丫头,梁遇闭上了眼,“想吃什么都有,点心饽饽燕窝粥……”
“羊眼包子有没有?”
梁遇开始作头疼,“别吃羊眼包子了,吃鸡丝窝面成吗?我让他们预备……”
“那个也成。”月徊琢磨了下说,“要加多多的醋。”
“好。”
“那明儿中晌吃什么呀?”
孩子的聒噪有时候真让人受不了,梁遇勉强压下了要教训她的冲动,耐着性子说:“宫里膳房有各路厨子,你想吃什么有什么。梁月徊,你才刚不还说眼皮子耷拉到肚脐眼了吗,如今怎么不睡,还有闲心在这儿琢磨吃的?”
这下子她不吭气儿了,隔了好半晌才自言自语地嘟囔:“我就是想和您说说话……”
单这一句,就把心火浇灭了一大半。梁遇抬眼看着屋顶的棱子,心里有些怅然,兄妹俩这样亲近的机会不多,将来她有了男人孩子,见了他至多笑一笑,说句“哥哥来了”,哪里还会不依不饶问明早吃什么,中晌吃什么。
“月徊,要是这回皇上不放你回去了,你打算怎么样?”他试探道,“其实就算留在宫里也没什么,横竖我在……”
可是等了等,不见她回应,他撑身回头看,见她拥着被子,已经睡着了。
* * *
雪下了一夜,将要天亮的时候才渐渐停了,乾清宫前的广场上积了厚厚一层,风从上头吹过来,严寒之上更添严寒。
月徊是头一回看见宫里扫雪的场面,几十个小火者一字排开,推着半人高的木板刮过天街,后面又跟几十人挥着竹枝扎成的笤帚清理砖缝。因天儿太冷,脚下的残雪碾碎变成了薄冰,人在上面走过直打滑,才半柱香时候,接连有好几个人摔了。
从最底下一步一步升上来,该有多不易!月徊站在檐下远望,恍惚看见了十四岁的梁遇清扫天街的模样,昨天他说的那些话,她到这会儿才咂摸出点滋味儿来。官场上升迁就像玩儿赌局,本儿下得越大,越不容易收手。这紫禁城真是个奇怪的地方,困住了那么些人,跟个囚牢似的,偏偏这牢狱里头还要分出个三六九等来,有人坐在云端上,有人匍匐在尘埃里。
回廊那头有小太监抬着食盒过来,送的正是说定的鸡丝面。月徊一早上没见着哥哥,不知道饭点儿上他去了哪里,正四下张望,昨儿回事的那个太监抱着拂尘进来,笑道:“别等掌印啦,您自个儿先用吧。”
这人也算眼熟,月徊笑了笑,“请问公公,怎么称呼呐?”
那太监哟了声,“可不敢承您一声公公,您叫我承良就是了,我是司礼监的随堂,专给咱们老祖宗打下手的……”说着把声儿矮下去,四下看了看,见近处没人,才压声道,“像找姑娘这件差事,当初就是我奉命承办的。”
月徊立刻一脸感激模样,“那我可得谢谢您。”手里的盖儿揭开了,待要动筷,又有点不好意思,拿手指了指,“您用过了么?要不……一块儿吃点儿?”
承良失笑,这宫里上到太后老娘娘,下到宫女嬷嬷,没一个像她这样的,民间生过根的就是会来事儿。
“您快别客气,我早用过了,候在这儿就为听您差遣。”
这司礼监原不是等闲衙门,里头的人跑出去个个是爷,月徊早前怕这号人,这会子屎壳郎变知了,轮着他们来巴结了。可饶是如此,她也还是不大自在,僵着脸皮扮笑,说:“让我差遣您,那我可不敢……怪我睡得死,早上起来就没见着掌印,他老人家这会子忙什么呢?”
承良掖着手道:“不怪姑娘起得晚,是咱们这儿忒早了。宫里历来是这样,鸡起五更雷打不动,不光底下办差的,连皇上也是一样。今儿有朝议,卯初臣工们在朝房数人头点卯,卯正万岁爷摆驾保和殿,咱们老祖宗随驾上朝去了。”说罢一笑,“不过打明儿起,可不是‘随驾’了,是正经官员上朝议事。您不知道,早前司礼监虽是十二衙门里的大拿,可照着宫规家法还是奴才衙门,奴才只管办差,不得和文武百官同朝。如今好了,咱们老祖宗开了这个先河,往后就是朝臣,能和内阁分庭抗礼。头前内阁的那帮书虫人五人六,姑娘也瞧见了,自打昨儿狠狠做了规矩,这回可老实了,皇上要提拔司礼监,谁敢说半个不字儿!”
月徊恍然大悟,怪道哥哥昨儿说,要叫那些反叛跪下叫祖宗呢,这才一天光景,事儿竟办下来了。到这时不由感慨,权力果真叫人沉醉,撇开那些不长进的不说,但凡愿意登高的男人,这东西可不是最有意思的玩意儿吗?
鸡丝窝面吃得草草,胡乱扒了两口就上外头等好信儿去了。结果等了半天,没等见梁遇,皇帝倒是先回来了。
冠服端严的皇帝和抱病时候不一样,年轻是年轻了点儿,但不减其帝王威严。一溜大红吉服的太监抬着九龙肩舆从乾清门上进来,天光透过曲柄金顶绣龙黄金伞,泻下一层金棕色的柔光。他在那片皇权庇佑的阴影里坐着,起先无情无绪的样子,但看见她,就露出浅淡的笑来。
“月徊。”皇帝叫她一声,领班太监忙击了击掌,肩舆稳稳停下了。他倚着扶手居高临下问她,“你吃了么?”
万岁爷这一问,家常得不像话,仿佛村口上每日经过的小秀才,见谁都是笑眯眯的——“吃了么您?”
月徊忙鞠下腰,垂手低头道:“奴婢给皇上请安。回皇上话,奴婢吃了,吃的鸡丝窝面。”
“就这个?”皇帝因昨晚上和她相谈甚欢,说话并不端着,盛情邀请她,“朕过会子要传吃的,你来不来?”
月徊有点纳闷,“您视朝前没进东西,就一直饿着?”
皇帝说也不是,“朕吃了两个竹节卷,没吃饱,打算回来接着吃。你呢?爱吃什么,朕让人预备。”
月徊到底是个姑娘,不好意思张嘴要吃的,只说:“奴婢才吃完,这会儿不饿,多谢皇上恩典。”
可皇帝想了一圈儿,这宫里除了御膳,没有别的能让她品出好来了,不在吃上头做文章,恐怕留她不住。
关于月徊,有种缘分叫一见如故,其实说来有些荒诞,这世上谁都能凭义气办事,唯独皇帝不能。自小老师教他遵皇子风范,等到了登基时,太后又把他传去结结实实教导了一通,要他时时顾全人君体面,因此他不常和人接近,更没有一句闲话可同人聊。若说最亲近的,这些年就数大伴。梁遇是他六岁那年到他宫里的,虽说本是个伺候人的宫监,但自己着实信赖他,倚重他。或许也是因为这个的缘故,见了梁遇的妹子,又是年纪相仿兴趣相投的,就想留下她。
人慢慢有了年纪和阅历,一些东西流水似的逝去,他每常回忆,深深眷恋,要是可以,情愿不要长大。然此一时彼一时,人的身份变了,处境也得顺势而变。自己当了皇帝,大伴便得替他管着司礼监,管着东厂锦衣卫,这些权柄是皇帝的胆儿,没有不成。大伴忙,于是身边最要紧的那个位置出缺了,月徊成了最好的补给。她和梁遇是一根藤上下来的,且又有另一番风味,他的私心作起祟来,忽然明白一个道理,只要留住了她,梁遇就是栓了线的风筝,飞不高,拽得住。
因此皇帝极尽诱哄之能事,“早上吃不了,就想想晌午的膳食,白扒广肚、菊花里脊、清炸鹌鹑、红烧赤贝……下半晌朕闲着,还能教你制香,怎么样?”
皇帝坐在高高的御辇上,低头说话的样子像路遇街坊,字里行间透出脉脉温情来。
月徊不敢造次,谨慎地呵了呵腰,“奴婢不敢在皇上面前讨吃的,奴婢只知道伺候皇上。皇上让奴婢做什么,奴婢就做什么,奴婢听皇上的示下。”
第17章
但是她不傻,她暗里也觉得心惊,昨儿夜里她和哥哥闲聊的那些话,有吃食也有熏香,今儿这么巧,皇帝拿这两样来骗她,究竟是有人听了壁角,还是皇帝蒙对了?
她是前儿半夜进宫的,也就昨天囫囵呆了一整天,政局上那么多的针锋相对,她窥见的不过是冰山一角。皇帝病愈后留了她两个时辰,她陪着说外头的见闻,告诉他什么叫“响闸”,码头上卸粮食的工人打着赤膊怎么偷粮食,说得绘声绘色,皇帝也听得很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