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沈霁川
钟应忱展开朱红笺时,无人出声,他在四羲书院的授业恩师就坐在一旁,看着他以姿容庄敬,神色肃然,将手中诺书慢慢读出。
“其一,名为嫁娶,实则合家,池家家业不入嫁妆,不归夫家,经营诸事,听由娘子,不得干涉。”
“其二,不纳旁室,不纳婢妾,爱而重之,尊而惜之。”
再往后条条框框,池小秋听得便都不大真切,可也知道,每一条都是钟应忱自己加于他身上的枷锁重律,于她,却是以名誉为凭的保证。
这个人,她没选错。
她便索性不再听下去,只是在那对簪子递上来的时候,她不假思索地便插在发髻上,大声应道:“可!”
只是几天不见,池家整个院子好似变了一个样子。她坐在自己房中,床上的帷幔换作了银红色,上面的花色却跟外面的鸳鸯蝴蝶不大一样,是散落的樱桃、葡萄、石榴、红枣、李子、青梅,花样逼真,小巧可爱,睡在里面像是身置一个果园子。
韩玉娘摸了摸帐子,笑问:“这样的百果图,你可喜欢?绣了好些时候才得的。”
她又添了一句:“我原说绣个早得贵子,偏钟哥说,若是换作了百果,你一睁眼便能瞧见,必然欢喜。”
韩玉娘今天句句都在给钟应忱说好话,明显得连池小秋都忽略不过去,见她带着些纳罕看过来,不由红着脸道:“这一时那一时,他既做得多些,我是你姨妈,自然也该大气知礼些,才不能让别人挑了错去。”
韩玉娘按了池小秋坐下:“快些净面上妆,吉时眼见便要到了!”
池小秋一时傻了眼:“什么?”
今天不是过聘礼的吗?
“这么大阵仗只过个聘礼,想什么呢!”韩玉娘翻了个白眼,恨得敲她:“快着些!”
这便要…嫁了?
池小秋懵懵懂懂,由着韩玉娘引着净面婆子进来,几人围着她左涂右抹,额间点上鹅黄花钿,头上高挽着知乐髻,戴上银丝拧作的珠翠花冠,等她遥遥往镜中一望,几乎认不出自己来。
池小秋一边嘀咕:“便是换了个人装扮成这样坐上轿,钟哥也不一定瞧得出来。”实则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在说些什么,想些什么,只能跟着旁边一路牵她的人往前走。
直到坐上了花轿,敲敲打打的声音欢欢喜喜响彻街道,池小秋才终于想了起来,一拍手:“哎呀!我的锅碗刀案没拿!”
她还有些弄不明白什么叫做嫁人,心里怀着忐忑,只能想些熟悉的东西来转移注意,直到又被人搀进了另一处房里,坐在软软被褥之上,她无意中随手一摸。
咦?手里的触觉怎么这么熟悉?她半揭开盖头,心里一下子踏实了。
这不还是在她房里么!
便是嫁了,也是在池家小院里头过日子,池小秋顿时不怕了。
韩玉娘本是要拦她,又见她一个劲地用手扇凉风,自己便也是心疼,只由着她,叮嘱道:“这会先吃些东西,一会若是别人进来闹洞房,可得赶紧再回去!”
池小秋捏了一块桂花糕,咬了一口,便辨明是池家食铺的手艺:“一定是李二哥做的,糖总是放这么多。”
韩玉娘恨不得撮了她坐得端正,嗔道:“哪家的新娘子像你这样,跳上跳下没个正形!吃好了没?饱了就坐回去!”
“可来之前,也没人同我说,要做新娘子啊!”池小秋被说得有些委屈:“我都不知道以后要住在哪里,也不知道流水席是怎么摆的,更没拟过婚宴的菜单子。”
“还不是钟哥说,若要你知道了,必定不愿意他走上这么一遭。“ 韩玉娘这话说得颇有些心虚,毕竟瞒着池小秋,就这样将人送进婚房里头了,以自家姨甥女的气性,她很怕池小秋闹出来。
若要早知道钟应忱能做到这一步,她连媒人也不必请,莫说是瞒着些,便是直接送过去,韩玉娘也乐意。
“我没怪他,”池小秋想摸头,却碰见了琳琅作响的流苏钗,只能又规规矩矩将手放在膝上,松了松绷紧的脊背:“就是…他什么时候能过来啊!”
韩玉娘笑眯了眼,池小秋躲开她的目光,结结巴巴道:“这…这衣裳太沉…我穿不惯…”
她才不会说,是想他了呢!
“放心,时辰都是先前定好的,钟哥心里算着的,必不能让你久等。”
果真,话音才落,院中早已喧嚷起来,其中嚷得最大声的,便是高溪午:“走,咱们一块去看看新妇!”
他很聪明地将闹唤作了看,不然这样的热闹地,他连进都进不来。
就这么电光火石的瞬间,韩玉娘忙将池小秋用盖头遮住,再把盛着果点的漆盒盖上,刚将一切收拾妥当,一群人便簇拥着钟应忱过来了。
池小秋屏住呼吸,从嘈杂人声中慢慢辨认钟应忱的方向。
直到一双手轻轻握住她的,她听到熟悉的低语。
“再忍忍,一会便好。”
盖头是用薄罗纱制成,清爽透气,但仍然能遮挡住视线,只能往下瞄到屋中青色石砖,有些果子从她身边掠过落在衣角帷帐中,有些就正好砸在她脚边。
池小秋仔细看了看,是一颗桂圆。
猝不及防地,眼前骤然一明,先映入眼帘的,便是钟应忱。
他极少穿这样艳丽的颜色,一袭圆领衫,站在当地,风姿卓然,全然不似她平日熟惯的模样。
池小秋不知该说什么,只能乖乖坐在那里,可等了好一会,也不见钟应忱动弹。
池小秋有些纳闷,悄悄撩起眼皮看了一眼,却见钟应忱正对她怔然,眼睛眨也不眨望着,呆呆立在那里。
池小秋小声提醒:“忱哥儿?”
高溪午安心要看钟应忱笑话,直等他呆了好一会,才推他胳臂,大声笑道:“新郎看呆了呢!”
钟应忱如梦初醒,他看看左右,慢慢红了脸,又看看池小秋,竟不知要说什么,手足无措又带着些赧然的样子,终于让人看见了一个只十八岁的少年模样。
各人都大笑起来,七嘴八舌调侃道:“这是解元相公等不及了!”
钟应忱只乱了片刻方寸,便重新回复了镇定,他环视左右,轻咳道:“此间天已晚了,多谢各位前来捧场,明日我一一送上回礼上门。”
高溪午笑眯眯道:“哪里晚了,不晚不晚,我们还尽可说得许多话。”
已是进来了,不闹不是辜负了他这一段时候的辛苦。
“我记得,高兄的大婚便定在下月,到时候…”钟应忱瞄准了想要闹洞房的始作俑者,声音虽轻,却隐含威胁。
打蛇打七寸,捏人捏命脉,高溪午立刻假笑:“这…确乎是晚了,诸位!诸位!外面天已黑了,这一路从云桥到这里,大家都已忙乱一日了,不如早些回去歇息罢!”
人群里有人问:“诶?高兄,方才在席间,你不是说要带我们来闹新舍么?还没闹怎的便…?”
他话语未完,就让高溪午给捂在了嘴里。
“这不是已经闹过了么!”高溪午咬着牙笑道,悄拿脚踹这位仁兄:“快些回去罢!诸位盛情,在下替舍妹领了!”
不知是因为钟应忱的笑透着太多寒意,还是因为高溪午连拉带扯溢于身外的求生欲,不过片刻,哗啦啦来客已走了一大片,房中只剩了池小秋和钟应忱两人。
突如而来的静寂,让人有些不知所措。
钟应忱不太敢看她,只是径直帮池小秋解下头上的花冠。
从他进来起,便见池小秋脊背挺得僵直,头一点也不敢摇,这样局促,定然是头饰太多太重,她戴不惯。
池小秋小声抱怨:“那个髻子,梳得太高拧得又紧,拽得头皮疼。”
“哪里?”钟应忱有些心疼,一边给她解头发,一边用指腹轻轻揉压:“早知,我便将这冠子定得再矮一些。”
池小秋似是想起什么事,蹬蹬蹬起身从床下摸出自己的压箱钱,打开后,全部都倒给他。
“我就挣了这么多,你拿去花用。”
钟应忱看着扣在衣裳上大大小小的银锭铜钱玉花,有些好笑:“怎的,在你眼里,我便这样缺钱?”
“这首饰钗环是你定的,衣服是你选的,院子是你置下的,家具是你出钱打的,我听二姨说,连嫁妆也是你备下的。”池小秋咬咬唇:“你整日读书,好容易画个话本赚一些,我不能占你的便宜。”
“瞎说!”钟应忱帮她擦去花了的胭脂,顺手刮了她鼻子:“分明是我占了你的便宜,改了婚书,又白娶了个娘子。”
“改便改了,只是这回,又没人告诉我。”池小秋说起此事,还是有点郁郁。
“你…别生气!”
钟应忱心里的鼓敲打了半天,终于还是愈加急促,他软下声音,低低道:“我只是…害怕…”
池小秋不解:“你怕什么?”
“我,我怕你不要我…”本来听着矫揉造作的一句话,让钟应忱说得十分可怜。
池小秋立刻心软:“婚书已经写了,这拜堂也拜了,从此以后呀,”她两手将他手握在掌心,摇了摇,晶晶亮的眼睛看住他:“我便是你娘子啦!”
钟应忱心里一热,方才装出的可怜样儿便漏了馅儿,池小秋佯装生气:“好啊你!你骗我的!”
钟应忱摊手,无可奈何的样子,却止不住地笑:“总是骗进门了,好歹心安。”
他永远也不会忘记,在他满怀忐忑要将身世托盘而出的那个冬夜,池小秋斩钉截铁地告诉他:“我不后悔。”
从那时开始,他便想,这个姑娘,值得他捧出最好的东西。
可他找来找去,什么好的东西也找不出来,最后能够奉上的,也不过是一份承诺。
他将诺书放在池小秋手上:“你放心,这桩桩件件,若是做差了一样,今天在台子下听着的人必不饶我,柳安重信,总有人给你撑腰。”
“不用他们撑腰,”池小秋半跪在床上,正好能有空间探身在他额间亲了亲,揽着他的脖颈笑道:“我相信你。”
“好啦,累了一天,咱们睡觉罢!”
“…好,”钟应忱应得犹犹豫豫,看着池小秋干脆地展开衾枕,还将一个枕头十分贴心地放在旁边,拍了拍道:“你惯睡里面还是外面?”
“…都好!都好!”
龙凤喜烛光影摇曳,池小秋散着头发,几乎令人心醉神驰。
钟应忱屏住呼吸,不知手脚该放在哪里。
下一步,就该…洞房了罢!
池小秋已经安安稳稳地盖了被子:“快些睡罢,你若是住不惯,就喊我起来陪你。”
她自觉已经尽到了东道主所有的诚意,又被来回缠了一天,入睡极快。
钟应忱拥着被子呆坐了好半晌,终于想了起来。
为了这一场瞒来瞒去的婚礼,好似无人和池小秋说过,什么叫做“洞房花烛”。
第162章 洞房花烛
池小秋先前还怕成婚后有什么大变动, 总得费些时候去适应,可等她安安稳稳过上两天, 发现除了每日早上起来时, 枕边多了一个人的呼吸, 余下并没什么两样。
仍旧是她的屋子,她的枕褥,她的小院,连桌上放的笑呵呵戴着毡帽会点头的胡人磨喝乐都好端端放着, 只有帐子变了一个颜色, 可上头的百果图比她先前的那个要好看百倍。
池小秋每日一睁眼,便是满帐果子,和微微笑看她醒来的钟应忱,虽说床上多了个人更挤了一些, 但钟应忱睡相好,从没打过呼噜,也没有什么磨牙翘脚的坏毛病, 反倒让她挤得缩在墙根没处躺。
池小秋是个善良的好孩子,她心疼钟应忱, 又管不住自己睡梦中活泼多动的手脚, 便委婉问他:“要不然, 我将你原来那张床也搬进来?”
明明是为了他好,池小秋却觉得钟应忱看她的眼神更多了些幽怨,拒绝得也十分利落。
“不必。”
韩玉娘也曾支支吾吾问过她:“夜间可睡得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