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沈霁川
池小秋直起腰来,拍拍手,还未张嘴,就让这十分活泼的老人家抢白了:“这便好了?”
“哪能呢!”池小秋神态自若:“还得再多熬煮些时候。”
厨下自有人看火,池小秋怀揣着小心思,徐晏然也心知肚明,两人一边一个,“扶着”安老伯在旁边坐下闲聊起来。
池小秋一边瞄着火候,一边还能和安老伯说得天花乱坠,从文思豆腐到蟹粉狮子头,里面门道一一谈来,好似信手而生,不到一个时辰,原本被迫呆在此处的安老伯,就坐定了身子,不动了。
“那狮子头要如何来做?” 他正听得兴起,池小秋这一顿,他便挠心挠肺的。
池小秋笑答:“这肴肉该出锅了,等尝过这菜,我再说与你老。”
蹄髈中间翻了一次面,大小火炖煮多时,早已酥烂,池小秋用筷子轻轻一插就知道能出锅了。
将炖酥了的蹄髈压在瓷盆内,大勺舀出汤汁,从上之下缓缓转圈浇透,再压上一个模子。
池小秋仍旧坐下:“咱们再接着聊罢。”
安老伯被肉香勾去了心神,一边不自觉地嗅,一边问:“这肉还吃不得么?”
“肴肉有了,可这水晶冻还没结成哪!”
池小秋又闲扯了一会,才掀开模子,一块红白相间,剔透若水晶的皮冻便在盆内,十分庄重好看的模样。
池小秋切盘十分讲究,摆作重叠桥山,夹起一块给安老伯来尝。
安老伯吃了一口,放下筷子,激动地往前一步:“你要多少工钱?”
“工钱?”有一道声音从门口响起,带着些好奇:“安伯,你寻着可心的厨子了?”
“可不是,就是这个——大爷莫要瞧着这姑娘年轻,很有些手艺哩!”
店主人不过二十多岁,生得倒不似商家子弟,指头挑着扇坠线圈将扇子晃悠转上两圈,不过虚虚拱手:“吴六郎。”
“水晶肴肉?”他掠过那盘子一眼:“你只会这个?”
这个“只”,听起来好似不太满意啊。
池小秋将江南名菜样样都数出来:“龙井虾仁,一品狮子头…”
还没数出两样,就让吴六郎截住了:“只这些老菜?”
又是这个“只”。
“对不住,我这店里只要能出新菜的。”
他说话时扇子从左转到右,从右转到左,池小秋有点生气。
她还没张嘴,安老伯就已经把话头接了过去,他瞪着眼,仇大苦深的口气:“罢呦我的小爷,哪有你这样开店的!我好容易寻着一个…”
安老伯险些涕下沾襟:“小爷,我老汉跟了你半辈子,一往情深天地可鉴,便莫要再折腾了可好?”
一往情深…池小秋咂摸了一回这个熟悉的词,望向他两人的眼光逐渐变得不同。
不想,这两人,还有这么一段故事啊…
吴六郎明显对他尊重许多,终于解释了两句:“安伯,京里能做好这南边名菜的,多的是,何楼安丰楼哪不能数出来七八个?我要找的,就是能做出招牌,做出名声的人!”
他这最后一句话,顿时将池小秋从缠绵悱恻的忘年之恋的故事中拉出来,她往前一步,目光闪亮。
“巧了!”
“我正要寻一个能挂我招牌,能壮我名声的店。”
她扬了扬下巴:“若我真能做出新菜来,你愿不愿意接?”
手里的扇子在猝不及防间少了后力,顿了一顿又被握在手里,吴六郎有些意外,看向她的眼光多了认真。
“好!你能做,我就接!”
第170章 酥羊大面
才刚从厨灶跟前转出去, 这会又得转回去。
池小秋挨个检阅着食材:“这鱼虾肉我若用了,东家不心疼罢?”
扇子重又在吴六郎手里转得晕头转向,只听得主人道:“凭你取用。”
池小秋不过是象征性问上一句, 得了这四字箴言, 便毫不客气将手伸向几只块最为肥美的羊肉。
她年纪不大, 刀工了得,只从这简单的羊肉切块中就能看出功底。
吴六郎不自觉住了手, 这才发觉自己不知何时走到了食案边,想去看池小秋下一步还有什么动作。
不想她刀一偏, 开始拿苏草挨个捆扎, 而后便寻了蒸锅出来,不时问上一句。
“可有红枣?”
“茴香桂皮在哪?”
等她将这让人眼花缭乱的佐料同羊肉放在一处,木炭得了火, 刚要振奋精神大力烹煮蒸锅, 便让池小秋撤出一压火头,只能颓然下去, 化作小而安定的文火。
她拂了拂袖子, 抱着胳膊退到了一边,没了动作。
等她放大招的吴六郎有点恼:“这——便好了?”
池小秋看出他的不悦, 又想着这羊肉还得炖煮不少时间,总得能再做出些别的。
既是要新,要奇,或是寻些坊间小食, 或是展露些自己的新菜。
她四下溜达一圈,见屋角还停着几个口大腰原十分壮实的大缸, 有两个里面养着鱼,还有一只里头养的是河虾。
池小秋不自觉舔了一下唇——馋的。
她生在南边, 长在水乡,一年四季嚼头都从河里湖里出,一兜下去,就能兜上来田螺鱼虾,到了丰年,短于两个指头的,连打鱼船上的鱼鹰都嫌弃。
可京里头,是羊肉驴肉价贱,牛肉也不怎么稀罕,倒是鱼鲜海鲜一类的,价格眼看着就长着腿直飞到天上去。
池小秋精打细算,便宜将死的鱼虾没什么吃头,鲜活的不划算。这会这这里碰见了这小冤家,怎么能便宜了它们去。
因为得逢这不拿白不拿的故友,池小秋挑起虾线,剥起虾壳都格外柔和。
虾仁刚剥出来时,半透明的白里还有一抹半透明的嫩红,盐擦之后,加蛋清和酒一同腌制,几根整齐小葱挽作粗犷的结,往水里一撂,腌好的河虾倒进去不过片刻就能煮熟。
煮要煮上一遍,一遍白水,一遍是吊出的高汤,凉糕正好趁着此时做了出来,同出锅的虾仁左右错落摆在盘里。
“这算不算作是水晶虾仁?”
池小秋颇有些自得。
虾仁似水晶,凉糕似水晶,虾肉鲜嫩紧实,凉糕清爽淡雅,颜色、味道都和名字相合,正是池小秋在没钱时,只能在脑子里反复炒菜时想出来的。
能让她凭空试一回菜,不管接下来这古怪的东家是愿意还是不愿她留下,这趟都算是过了手瘾了。
池小秋十分容易知足。
吴六郎细尝这水晶虾仁的时候,池小秋揭开了煮着羊肉的蒸锅,那锅里的肉却和水晶虾仁淡淡风味不同,香得霸道,隔老远就能将人强扯到跟前来。
“好香!”
“那可不是!”这么多佐料是白加的么!
勺子连着羊肉带汤一起都搂过来,又将他们翻在煮好的面条上,面条是白的,于是便像素色底稿上突然画出几块油光光的羊肉,对比强烈,让人食指大动。
“酥羊大面!”
这是柳安渡口边常能寻见的一样饭食,有肉有面,一碗下肚,也能结,也能解馋,颇受人欢迎。
池小秋喜欢这样饭食,就是从这名字开始,敢称自己是大面的,必然有一份自信在。那架了大蒸缸就坐在路口处渡口边煮羊肉的摊子,一个赛过一个香,因为香气浓烈,即便是最便宜的十五个钱一份的大面,羊肉不过铺在正中一点,也不会让人恼怒。
大不了就使劲卷一卷翻一翻,就央着饶上点汤汁,也足够吃下一大碗面了。
吴六郎正好将她这两道菜充作了自己晚上的饭食,吃得肚圆,而后问道:“这招牌,你想怎么挂?”
“改签子,添上池字——凡我出的菜。”
“月钱这块?”
“我不要月钱,我要——入份子。”
吴六郎眯起眼睛笑起来,极为愉悦舒畅的那种:“你想要占几分?”
终于到了这讨价还价的一步,池小秋先出了一个略高的价,伸出一个巴掌,等他还价。
吴六郎扑得将扇柄一敲桌角:“着!”
等着还价的池小秋呆了呆,听着又笑起来的人道:“几分现下还定不下,我便重做了签子等姑娘你出菜单,一个月后,便看客人下出的考评册子,如何?”
池小秋有些失望,又有些欣慰。
若是长长久久合作下去,对着这么一个人傻钱多的东家可不是什么省心事。
好在吴六郎还有些商家子弟的精明习气。
两下说定,签下契约,吴六郎看着她落款处十分工整的几个字:“好名字。”
池小秋学会了谦虚:“哪里哪里。”
全托赖有个好姓。
找到了这么一个差事,池小秋连走路都轻飘飘的,似云脚乱游全然不费力气,要分别时,她狠狠抱住徐晏然,好生揉搓一顿:“美人,等我回头去看你!”
徐晏然尝了一天菜,连吃带拿,还真能帮上池小秋一把,身心俱是满足。
两人都度过了极为愉快的一天。
不过是太阳从东边跳到了西边,院里的一切都变得可爱起来。杏子树的绿叶看着娇嫩,出头的黄雀毛茸茸煞是可爱,池小秋拎着酥羊肉和面,正往门口走,就看见齐娘子正红着眼站在房门前。
手里的绢子湿哒哒的,铁定是哭了得有一大会了。
池小秋同她有逛街之谊,赶进屋盛了碗酥羊大面出来,挨近齐家屋子轻轻唤:“锦娘姐姐,吃了饭不曾?”
没有人能抵挡住酥羊大面的诱惑,齐娘子也一样。
她哭得发昏,防心尽褪,拿筷子卷着面风卷残云般,一碗就全下了肚。
捏着筷子愣了愣看了空碗半晌,齐娘子又滴下眼泪来,抽抽搭搭的说出一句话来。
池小秋也不好走脱,便打算听一回她心事,听了好几回才听清楚。
“妹、妹子,可还有面么?”
一碗不能解愁,还得两碗。吃饱了肚子的齐娘子终于有了斗志,跟池小秋控诉起婆家人时,眼中终于现出愤怒的神采。
“出了门的姑奶奶,手伸得忒长!我出不出门逛不逛街同她有什么相干!还有齐三这个混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