炊金馔玉不足贵 第15章

作者:沈霁川 标签: 古代言情

  掌柜的送他出去时候,脸都是黑的。无奈已经是签了契,柳安镇重商,信义契约一向为人看重,他既要做这书墨生意,又悔不得,一口气呕在心里,横竖出不来。

  池小秋问:“你当真不知道?”

  “不知…自是假的。”

  说来也巧,恰好是他当时去打听书塾消息,却无意认识了两个人,两个打个喷嚏,半个江南文坛便要动一动的大人物。

  这两本书便是两人的打赌游戏之作,只道不落名,不装裱,丢与一个普通书坊,且看最后谁能胜得一筹。

  池小秋纳闷:“这两本书你原来看过?”

  “只听见过其中一两句诗。”

  。…

  果然这印书一样的好记性是有大用的。

  这话本是一听就过,可他当日在书坊翻到其中一本时,正读到当时听到的一首诗,再细细翻去,果不其然,便翻出了另外一本。

  按如今的情形,只怕要请人喝酒的便是写出红娘记的半坡先生了。

  两人一场兴起的赌约,让钟应忱赚得了一大笔银子,也让池小秋每日坐立不安。

  八十两啊八十两!能买下他们县里沿街两三个铺子!

  这样多的钱,每日来回拿着沉甸甸的,万一走夜路让人抢走,那可不是吃了大亏!若要藏在这四面透风的芦席棚里,她是万万不愿意的,这里的土也松软,藏了什么东西一看便知,跟明晃晃放在街上让人去拿有什么两样?

  为了这笔钱,池小秋是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好,一天要问上钟应忱十数遍,直到有天,快要被她问炸毛的钟应忱径直引了她往东桥过来。

  她无数次经过的巷弄,粉墙碧瓦,脚下铺着青石砖,清漆刷过的素油门,家家门户上都悬挂了各色花篮,柳枝苇草,材料各异,只有里面经年插着的鲜艳花朵,季季不断,月月常新。

  钟应忱脚下不停,一直往其中一扇而去,推了门道:“进来。”

  院子小巧,一棵大杏树枝繁叶茂,遮蔽了左右两间厢房,正房前铺了海棠五彩花石子甬路,葡萄叶新绿,爬了满墙,沿阶下两大棵碧绿芭蕉树,展了阔大的叶子迎风飒飒响。

  “可喜欢?”

  池小秋点头,有些羡慕此间的主人,刚想问钟应忱来这里作甚,便见他转身道:“这便是我们以后的家了。”

  家?

  这便是我们的家?

  在钟应忱的视野里,能清晰地看到池小秋怔在当地,她慢慢环视着这陌生的院子,眼里又现出他喜欢看到的夺目的光彩。

  “家?”

  我们的家?

  不是饿殍遍地的尸身堆,不是大雪封山时残破的山神庙,不是腐烂在泥土地里湿草铺就的大通铺,不是阴暗潮湿总是漏下风雨丝的芦席棚,在跋涉、努力、挣扎了八个月之后,她终于又有了一个可以安稳睡了整夜的地方。

  池小秋忽然有些热泪盈眶。

  “这房子…”

  不知租上一月要多少钱。

  钟应忱止住她:“你若再问这个,便没意思了。”

  池小秋爽快一笑:“那好,我便占你个便宜——住新家第一天,便请你好生吃上一顿,总是没错吧?”

  清明前后出的多是冷食。

  新鲜的马兰头稍过水一焯,混了艾草一起拧出青绿色的汁液来,粗盐磨碎,在青绿汁里洒上一圈,等把它咕嘟咕嘟煮开了,活了糯米,塞上暗红香甜的豆沙馅儿,揉搓成一个个圆团,蒸笼里放上折出的箬叶。

  这样蒸出来,等到熟了,一个个便如同在春天的颜色里笑嘻嘻打了滚,滚上油绿颜色,混上春草清香,又饱肚又好看。

  “清明那几天事情多,动火的人也少,咱们铺子上便多卖这些,该定什么价好?”

  池小秋给了几个数字,最后两人都在十五文上的那个点了一点,这便算定了。

  青团旁边便是粉红熟藕,长在泥地里的粗藕,用水一洗便现出白生生的一截,便如美人手臂。

  池小秋毫不怜惜,糯米揉碎塞进藕中孔洞,垫上青荷叶隔水蒸到糯米都熟烂了,现盛出来,切作薄薄粉嫩嫩一片片。用掺了隔年桂花碎的花蜜和糖各调了蘸料出来,吃上一口,只觉得花香水香米香藕香都融在一起,异常香甜。

  钟应忱夹上一筷子,听池小秋跟他商量一个酝酿已久的主意。

  “若咱们只在铺子上卖时,最多也不过那些人,来来去去时候长了,也不过是这些人,倒不如跟那叶子船似的,往水路上去,卖的东西必定能更多些!”

  “叶子船?”钟应忱停箸思索。

  可以一试!

第17章 船上生意

  柳安镇家家临河,处处是桥,整日家穿梭在这十四街五桥的从不是车马,而是大大小小的舟船,大河大湖走大船,小河小道走叶子船,盖一个乌蓬,钉结实,两头尖尖翘起,当地人便叫做叶子船。

  叶子船也有大有小,小的连乌蓬盖也没有,不过如一弯新月一般,里面只容得下一两个人,尖头小小,专往河上画舫商船集结的地方扎,船上的人听见叫卖声,只需在船头吊出一个水篮子,飘在水上晃晃悠悠,专运了吃食物什来回,连靠岸都不必。

  池小秋打的正是这河上营生的主意。

  一个这样的叶子船不过三五两银,是池小秋花得起的本钱,她拉了钟应忱往沿着渡口一路往瀚溪走,专看着卖东西的叶子船都往哪里去。

  自从来了柳安镇,池小秋从来没有好好逛过这里,来去总是匆匆,这会儿虽是在看生意,却也难得缓下脚步,看看这沿溪景致。

  清明时节虽没有雨,但上坟的人半点不少。路边便多了许多卖纸锭子的。其中有一家做的尤其好,五彩的丝线串起金纸银纸糊成的纸锭,一串串挂起来,透着虚假的富贵气息。

  池小秋不由看住了眼,她顿下脚,想了想,还是问了价钱。

  “这一串怎么卖?”

  “一串三十文,若买上四串就饶上一串,只算你一钱银子!”

  “这么贵?!”

  池小秋心疼自己的钱,若是别的她早便走了,可是想想这是爹娘第一次要收受的东西,她难得的犹豫起来。

  “都是纸做的,快赶上真的了!”

  小贩一耷拉眉眼:“妹子可不是在说笑,我这可都是掺了金粉银粉涂上的,不然能有这样的好颜色?一张金箔纸折出来的纸锭子价钱可高上天了!”

  池小秋轻轻摸了摸,果然上面黄灿灿的。旁边甚而有纸糊的房屋、轿台、婢女、奴仆,花里胡哨摆在那里,引得人上前来买,想让去了阴间的人也能得些凡间热闹。

  “不瞒妹子说,这样好东西,我家只卖这个价,为的便是像咱这样没多少大钱的人,也能给阴间祖宗烧上些好的,积了福德,也是自家受不是!”

  钟应忱在前面走着,一回身不见了池小秋,结果往回走了好一会才看见纸锭子摊前的池小秋。

  池小秋正在问:“若我要上十串,再加个纸屋子,又要多少钱?”

  钟应忱瞄了一眼招子,道:“这家太贵,去别家买。”

  池小秋知道他眼利,这便举步要跟他走,小贩眼看生意快成,竟又让人劫了,忙追在后面道:“只要三钱银子!金粉银粉涂成的,再没这样便宜!”

  池小秋的步子便慢了一拍,钟应忱却道:“你信他!那是黄栌染了色,山里扁金石磨了粉涂出来的。”

  啊?

  池小秋再没想连给爹娘买个上坟的东西,都能差点上了当,心情不好,她也懒得计较,只是叹出一口气:“那个屋子倒是好看,若是烧给娘,她定然喜欢。”

  钟应忱转头看见她脸上遗憾神色,便顿住了脚,道:“回家给你做。”

  他声音不大,等话落到池小秋耳朵里,他早已走远了。

  瀚溪从北面青山中流出,极尽曲折一路汇往曲湖。时而细如水线,不过窄窄一道水渠,渠中荷叶正在慢慢长大;时而宽阔如江,一面是繁华街道,一面是深宅大院;有时再打个转,转出一片河野滩涂。

  走了这一路,池小秋便知道这叶子船大体都扎往了哪里,她跟钟应忱商量:“咱们便先不走远,福清渡口离曲湖最近,人也多,船也多,咱们就只在那一片推一推。”

  钟应忱颔首不语,这会走的却是一条沿河的小道,天色早已冷成了黛蓝,灯火不闻,人也极少,跟他们最近的却是一个胖子,喝得烂醉的模样,往前走一步便往后倒两步,时不时的还像有风推着他旋上两圈。

  池小秋小声道:“也没个人跟着,万一绊上一跤…”

  话音刚落,这胖子就突然一个趔趄,前后摇晃许久,极力稳住自己。

  。…

  “幸而没摔倒…”池小秋闭嘴,看他好似没事,才嘟囔了一句。

  吧唧,刚稳住的胖子摔倒在地,又挣扎两下,爬了起来。

  有种自己带了坏运气的感觉,池小秋有些歉疚,悄悄向钟应忱说:“只要没落水里便好。”

  胖子正在和自己不听使唤的腿脚做斗争,也不知怎么,突然一歪,像个头小肚大的酒罐子,一头栽进了河里。

  。……

  不等钟应忱反应过来,池小秋早已脱了外衣扔下,便如一道离弦的利箭,投向水心。

  钟应忱未有犹豫,两步就要跟下河,就在刚要点在水中的一刹那,久违的噩梦重卷而来,他好似触到烙铁一般,一下子缩了回去,站在岸边,大口喘气,心里像擂鼓,咚咚咚咚,一声一声,格外清晰。

  就在这迟疑的一刹,池小秋已经变成一团黑黢黢的影子,影子正在水中,呈现出一种格外艰难地姿势,仿佛在跟什么角力。

  忽然之间,原本紧勒着心里的千种恐慌万种惧怕都一齐断了,在他还未反应多来的时候,那种湿淋淋的冰冷已经将他整个身子一齐淹没,连着口鼻一起,隔绝了空气。

  钟应忱一时间连呼吸都停了,身子不受控制地往下沉,好在此时,他及时清醒过来,手脚以一种近乎本能的熟稔挥动起来,逐渐找回了节奏。

  这河看着不宽却深,池小秋从小长大在水边,一年冬夏尽在水里泡着,要不是渐渐大了,家里头不许她再到外面下水,她能在河里面玩上一天。这会也不怕,脚上蹬了半天,正忙忙乱四处寻着,池小秋忽得往下一坠,还以为缠了水草,脚一蹬才晓得是个人。

  池小秋狂喜,借着手力大就想往上捞,可惜这在水里无依着处,弄了好一会,也没捞住。

  正在这时,一双手死命拽着她的脚,好似终于捞到救命稻草,拼命将她往河下拉!

  这是她头一次在水里晓得害怕,眼见着往日温温柔的水波,竟像是生了无数银丝,死死扣住她,和底下这个人,一齐想将她拉进阎王殿。

  这时候才晓得为什么爹娘总说,淹死的总是会水的,可这会儿她还不想死,父母临去前是将全部心血都给了她的,这么一想,挣扎地倒更有力气了。

  钟应忱正游到她这里,立刻明了了她的处境,便使劲挨上前去,一边大声喊人。

  两手拍打间,她抓到一根绑了棉布的竹篙,有人道:“都别动!等着!”

  原来是他们俩这亮堂嗓门,喊来了晚上撑船渡夜客的船家。

  看着都是半大孩子,一个人竟然都拖不动,整个叶子船不过两三个人,全都上手了,等捞上来才晓得水里有两三个。

  池小秋在船帮子上坐了半晌都是呆的,不敢相信自己竟然往鬼门关上走了一圈。船夫熟练地给那胖子控水,掐人中,一直看他呛咳着醒过来,才把这两往旁边一丢,甩了毛巾来擦手。

  “可别死在我船上喽,晦气!”

  那胖子经历生死一劫,吐了许多水和腌臜东西,朦胧眼睛看了一圈,竟翻过身大睡起来。

  池小秋:真是佩服!

  钟应忱这会已然平静下来,听这几个人只当他们是镇上的俩顽皮孩子,大晚上偷出来玩,左边说了右边说,说完了从船头大木桶里舀了一碗汤出来。

  “热乎的,喝吧!三月里头半夜下水,皮不冻紧了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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