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沈霁川
“如今该参的人都参了,该撤的职也已撤了,木已成舟,覆水难收,老大人便来寻我,又能如何?”
这看似平顺的退让已经让周为礼不能轻信,他微微沉吟:“谄谀欺君之人当谏,只是水至清则无鱼,敲山震虎,杀鸡儆猴足矣,你若有心,不必多言便可,我为官多年,有些脸面,必定能保你…”
钟应忱笑了起来,止住了周为礼的话。
若他还是个刚出院观政的庶吉士,抽身退步自不会有什么,可现在他便如君上一柄利刃,狠狠捅了严党一刀,拔出时溅了满地的血,早便让不少人恨之入骨。
已是你死我活之势,他的沉默,便是给对方的喘息之机,只会反噬自身。
他站了起来:“老大人,养虎为患的事,钟某不做。你这话,我也信不过。”
被人俯视的感觉很不好,周为礼豁然站起,逼视着他:“你真当我几次三番来寻你,是真的怵了你?科举考得是文章词赋,为官考得是谋定机变!若不是一心为你着想,我何必拉下老脸同人苦求!”
钟应忱满怀嘲弄:“我以为老大人是个明白人,前日收到那个破烂灯笼,便早该明白了。”
那颠倒仲由的故事不过是在拿“孝”字讽他,说他自己名利尽收,却将父母至亲陷于不义之地。
好不容易压制住的火气再次哗得烧起。
“你!不要忘了是谁生养了你!你这命是谁给,姓是谁冠!若真是在朝会上将此事分说明白,一个数典忘祖之人,可还有立锥之地!”
“老大人,声音太大便有些吵了。”钟应忱退得远了些:“若是冒籍案审定之前,你出来分说,尚可,如今,圣上已然裁定,这般为之,便是厚颜无耻了,若真要两下说清,周家顶的,该是欺君之罪。”
他慢条斯理捋平了略皱的衣裳:“我最恨的便是周家的血,最快意的便是脱去周家的名姓。那些堂而皇之的话,老大人自己本也不信,也不必费心再说,不如留些口水下次再用。”
周为礼瞪着眼,大口大口倒着气,好似有人泼了山高的石灰蚀尽心口血肉,在疼痛中翻滚起怒意。
他的脸渐成猪肝色,用尽气力嘶喊出一句:“是我瞎了眼,费尽心力帮你出脱!”
钟应忱顿下脚步,轻飘飘问了一句:“我阿娘,又有谁来出脱?”
本已经气得糊涂的周为礼瞬间惊住,极致的寒意渐起——
难道,他知道了些什么?
又惊又怒之下,周为礼终于咕咚栽倒在了地上。
不过才两炷香的时间,池小秋等得像过了几年,只能看着饭菜发呆,一见他下来立刻站起:“怎么样怎么样?”
揪着钟应忱的衣襟看了一遍:“有没有打你?”
楼上忽然传来小厮慌张的叫声:“老太爷?太爷?太爷!”
池小秋立刻回看钟应忱,见他撩袍坐下,舒缓自在,笑对她点了点头:“爽快!”
楼梯咚咚咚响,从他们这桌看去,正见周家小厮艰难背着周为礼,跑出了店。
池小秋立刻兴奋起来:“是你打的?”
她把巴掌拍得清脆响,斩钉截铁撂下一句:“打得好!”
“动手必定留痕,到时候反惹祸上身。”钟应忱对她笑:“这回谁来诊,都是他自己气倒的,与我无关。”
“……”池小秋巴掌拍得更响了:“气得也好!”
担心惊怕之下,不吃东西也饱了,池小秋看着卤鸭舌卤鸭掌凉拌三丝好几碟菜,只能唤人拿了油纸包回家。
旁的都好装,可碗里那份细腻易碎的豆腐脑让她犯了愁。
不能装,不想吃,不能丢,池小秋想了想,果断将它推给了钟应忱:“辛苦,把这个吃了。”
碗是白瓷,里头的豆腐脑便同那壁上釉色一般雪白,往前一推时,正中的豆花便微微晃动,一看便知点卤得极好,又软又嫩。
钟应忱看了一眼这碗豆腐脑,也默默撤远了一些。
这豆花是以鸡汁作汤底,海带结、木耳、黄花菜、嫩鸡蛋,各色俱全,一切都好。
可偏偏是咸的!
柳安镇的豆腐脑,却是浇的糖水,热天在碎冰里头放凉,西瓜、橙子、蜜桃诸般瓜果切作碎块,爱吃什么加什么。冬天便将糖水煮热,兑进姜汁可防寒,刚从外边进门时热腾腾吃上一碗,又饱肚又解馋。
从前只听薛一舌说过咸豆腐脑,却没见过,等到了京里,才发觉,旁人听起他们爱吃甜的,一样不可思议。
两人客客气气推来推去,最后发现没人吃得下,只能借了个碗一起带回了家。
让她两个没想到的是,这碗鸡汁豆腐脑得到了徐晏然的青睐。
池小秋张着嘴,看她一人将那一整只不小碗里的豆腐花吃得干净,还意犹未尽,巴巴往里看:“有没有再辣些的?”
池小秋看着她发呆。
平日的徐晏然喜甜,有了喜信儿的徐晏然嗜酸,这会竟然又转了口味?
孕期的妇人吃起东西来奇奇怪怪,好容易她开口,自然无有不从。
薛一舌是一本会走路的食谱,他点点头,便将西南地常见的酸辣豆花与池小秋说了。
仍然是嫩生生的豆花,这回往里头倒的是剁碎的酸豇豆,别地特有的小黄椒是一种鲜辣,胡椒磨粉炒香后,同青菜末一起撒入,池小秋一边往里头加东西,一边辣得转头咳嗽,同时在怀疑,自己做出的东西能不能吃。
豆腐脑本无味,遇甜则甜,遇酸则酸,遇辣则辣,池小秋看着徐晏然将那碗酸辣豆花吃个底朝天,头一次怀疑起自己的世界。
这豆花,不该是甜的好么?
在池小秋还限于对咸甜豆腐花的迷惑之中时,京里却出了一件大事。
京里已经做了几十年摆设的登闻鼓,在谁也没有意想到的情况下,被人敲响了。
开朝有训:凡击登闻鼓诉冤者,不得不受,待有司接了案子,又是一声惊雷。
这来状告的人,直指周家大老爷杀妻杀子,买通上官,栽赃他人!
周大老爷在京里不起眼,可周老太爷却很是有些声名,也算是三朝老臣,一时间,一石激起千层浪,整个京里都在议论纷纷。
刚搬进了新宅的池小秋却摩拳擦掌:“是不是阿娘家里的人?”
她的眼睛闪亮:“这回,咱们能有几分把握?”
“十分。”
钟应忱落下一子,笑得笃定。
第188章 周家老仆
这回击了登闻鼓的, 正是新元谢家一个旁支子弟,呈上的血书看着便觉惊骇,一开言更是语惊四座。
“求大老爷重审永明十年谢氏沉船案, 家姑有冤!”
诉状是直递到宫中的, 因此案事涉江南大族谢姓, 和朝中老臣周家,皇帝便直接指了三法司会审, 直接就把这个烫手山芋扔给了他们。
刑部大堂之上,大理寺卿和刑部尚书两人互相瞪眼, 都指望着对方先问, 毕竟周为礼同他们关系不错,怎好发难。
可旁边还有来作监察的左都御史和锦衣卫中人,几方都齐全了, 便要回护也不能正大光明, 那自己官路作垫脚石。
最后还是大理寺卿咳了两声,问道:“你说的周家老仆何在?”
周大老爷正在宅子里温柔乡享乐, 忽然便被拉去了这公堂上, 晕头晕脑,仍在发懵, 直到看见两三个熟悉的人出现在这里。
“周于安,这几人你可认识?”
“我…”周大老爷踉跄退后两步,又仓皇稳住脚步,使劲掐着自己。
明明发往利川的人早被处理了, 怎的这会又蹦了出来。
他的慌张难掩,让众人不由紧了眉, 还未接话,其中一个上来的人突然大力撞开左右挟持的官差, 向周大老爷冲过来,脸上翻卷开的刀疤愈显狰狞。
手里无刀,但他显是恨毒了周大老爷,竟并指向他眼窝处挖来。
一声巨响,周大老爷被猛地拖开,重重撞在地上,等明白自己刚才逃脱的是什么,瘫软在地上狠命打起抖来。
不等大理寺卿问话,那人立刻回身,噗通跪倒在地上,旁边两人立刻也跟上。
“小的是周家管事秋大,敢拿性命作保,六年前,主母便是让周家大老爷寻人杀了的!”
“小的宁才,拿性命作保!”
“小的也敢担保!”
几句话整整齐齐,毫无拖泥带水,竟是一起宁愿舍上性命,都要齐心将周大老爷拖进刑场坐定罪名。
刑部尚书也不由狐疑起来,便在这时,一直傻着的周大老爷终于认清了局势,忽然醒悟过来,指着那几人:“血口喷人!血口喷人!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这一下,便是认定这几个当真是周家仆人了。
到了这个份上,也没法再给他开脱,刑部尚书只得撇下他,寻了头人问:“尔等将原委细说。”
秋大重重叩头道:“周家合府都知晓,自打大太太过门,向来大老爷都不喜,那天上船时两人又吵了一次,大老爷恼怒之下,命人凿沉了船,又寻了人将太太同小公子都杀了,信州来人查案时,大老爷便将罪名都推到山贼身上,连后来书里捞出的大刀都是命我们寻人偷偷打制出来放进去的!这事家里的龚姨娘也都知道!”
一切都在向着不利周家的方向滑去,大理寺卿望着这几个一脸激愤,打定主意要弄死周大老爷的人,不由头疼,刑部尚书便喝令:“传周家龚氏上来!”
这个节骨眼上,多个人便多个突破口。
果然龚姨娘进来后,便帮着周大老爷扳回一局。
“妾随老爷已有二十年,我家老爷是甚样人,再没有人比妾更清楚,他生性良善,断断做不出这样伤天害理的事来!”
秋大冷笑道:“龚姨娘,说话要有良心,我这脸上胳膊胸口上十几处刀伤,可不信他良善!你敢拿你儿子发誓,说大老爷从没有不喜主母么!”
“老爷同主母之事,贱妾不敢置喙,可那日老爷一直同妾在一处,主母同大公子都在船上,哪里能吵得上嘴!主母少同老爷往来,平日常与何人往来,又可与府外人有些交往,也无人知道!莫说以小主子发誓,便是以贱妾声名起誓,也敢说此言不虚!”
几人你来我往的功夫,便给了审案的两人时间来梳理证词漏洞。
眼见大堂上越来越吵,刑部尚书一声沉喝,喝断了言语缠斗。
他直问道:“秋大,本官有几处疑惑却劳你解一解。”
“其一,你说主母老爷在船上大吵一架,是在何时?”
秋大顿了顿:“是…是在晨起时。”
龚姨娘冷笑:“那日晨起,老爷正与妾歇在一处,正在信州,何曾见过主母?”
“我记错了!正是前一天晚上!”
龚姨娘立刻反唇相讥:“我身边的丫鬟同外书房小厮都可作证,那日虽说都歇在驿中,太太忙着照看大公子,房门都没出,哪里能遇见老爷?!”
刑部侍郎见秋大一时语塞,便紧着问出第二句:“周家定的官船都是杉木所制,极为坚实,若是争吵后起意害人,哪里能在一两日内着人凿船,又雇凶杀人?”
“其三,若只为了私怨杀害妻子,周家哥儿却是自家骨肉,缘何也要取了性命?为杀一人竟大张旗鼓在河上置整船于死地,引来注意更多,不是太过愚蠢么!”
这些不妥之处确实存在,且秋大竟也说不出什么更多反驳,能够令人信服,他看了看谢家难看的脸色,心里长叹一声。
这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事哟!怎么偏让他摊着!
两边都是有头有脸的,便只好拿周家几个仆人开刀,连连逼问之下,却仍见他们明明拿不出更多证据,反复篡改词句,只是死死咬着周大老爷不放,便直接上了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