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沈霁川
接着便是许多人踏着船板惊慌跑动声,间杂着几句高呼:“堵不住了!快放小船下水!”
周于安瞬间明白了,这是何时的情景。
船在慢慢倾覆,第一人的惨呼响起,长刀砍入血肉,扑哧作响,尸体砸入河里,溅起一身的水,无数声死去前的哀嚎凄惨难闻,不断有人在绝望呼喊。
“救我啊!”
“救救我!”
“我不想死啊!”
其中,属于谢氏的声音愈加分明,一改平日的清冷,夹着滔天恨意:“是谁害了我们?”
更多愤然的声音回应着。
“是他!”
“是周于安!”
“是他害了我们啊!”
黑影憧憧游弋不定,哭声凄惨,周于安连退两步,忽闻到周身一股腥味,他拔出手来,惊恐发现,四周竟是一片血水!
忽有两手箍住他的腿,生了根一般将他往水中拽去,耳边尤有号哭:“是他雇的凶,凿的船!他死了,我们便能脱身了!”
周于安一时胆裂魂飞,一边没命地挣扎,一边惶然大叫:“不是我雇的,是阿怜!是阿怜啊!”
那股誓要将他拖入深水中的力道丝毫不见松减,用力扒住石块的手连指甲都翻了,剧痛,却也难以抵挡,最初那个女声又轻笑出声。
“都要死了,还扯谎哪!既是在她们梦里,不曾解冤,她们怎么放得过你去?却从没见过困死在游魂梦里的人,今儿便能长长见识。”
周于安欲哭无泪,一面将手抠进石缝里,一面使劲踢蹬着腿,挣扎道:“怎…怎么解冤?放过我去,情愿日日刻香名做道场!”
那女声愈加惊奇:“他们不是在问你么?冤死的人不知因何死去,郁愤难平,阴司也无法。他们费了许多劲才找着你上身,还要欺瞒,你倒不如分说明白,好过受这魂魄啃噬之苦。前儿他们寻见那窦姨娘时,可是指了你出来,道那船是你凿的呢。”
她声音悠悠然,不似在说刑案之事,倒像是个听个故事,像风击银铃,那样好听,说得却是最残忍的话。
“不然怎的寻上你来?”
“不,不,不,不可能!!”周于安大睁着眼,不能置信。
怜娘生性柔顺,以夫为天,前日家里还悄悄传信,道龚姨娘会将罪责一力扛下,甘愿以身代罪,他百般忍痛才答应,如何能做出这样事体。
“你自出生以来,事事顺遂,不大读书仍旧勉强挂了桂榜,父亲一路高升,身边多的是曲意逢迎之辈,又有窦怜怜这样美妾,偏自娶了妻,倒不大将你放在眼里,待生了个儿子,时辰不详,愈发遇事不顺,屡试不第,竟有几次险些有了性命之虞,以至你日夜咬牙,怀疑是他偷了你自家气运,是也不是?”
如击玉敲金,这姑娘说话轻轻巧巧,悠悠道来,让他于心寒齿冷之际,怒火横生。
“凿铁环,雇贼人,杀满船,行贿赂,无怪这谢氏夫人到此时才攫你入梦,怕是没听见窦怜怜说时,都不知自己那窝囊夫婿有这样的本事呀。”
被背叛的屈辱压倒了一切,周于安咬牙切齿:“窝囊?我若是窝囊,便不该容她多年视我于无物,竟还能好好当着周家正头夫人!”
方定亲时,他也曾心怀缱绻,娇妻美妾,再得中举人,功名利禄唾手可得,却不想不过半载,谢氏待他越发冷淡,待长子出生,他本想私下同她商谈将此子记在她名下,却被勃然大怒的谢氏赶出了房门,还捅到了老太爷跟前,受了重重一顿责打!
直到她亲生子出世,周于安方才了悟,这母子二人分明是要来灭他周家的孽债!
又想起窦姨娘来,一颗心冷了又热,热了又冷,不由恨声道:“怪道说蛇蝎妇人,浓情蜜意时便悄在佛前许誓,便受九天雷霆怒,七层地狱苦也愿助我,到报应来时,却将自家撇得干净!若不是她先雇了茂平寨的人,要除了那小孽障,我又怎会动心,冒险支使人手做下此事?”
他顿脚呜呜大哭起来:“蠢妇!误我啊!误我!”
四下里忽然亮了起来,周于安一个愣怔,便见身着官服的钟应忱缓步走来,并不去理会他咒怨怒骂,吩咐左右:“重捆起来,扔进牢里。”
又欠身向角落处走出的妇人道谢:“辛苦二位娘子,领了赏银,便可归家。”
为了原声仿出这一场大戏,她二人自在市集中被找寻而来,便苦心来练,光是要找到谢氏的腔调便费了许多神,着实不易。
旁边有人急道:“大人,还有龚氏…”
“龚姨娘?这样装神弄鬼的把戏,只能唬得周大老爷,她现下最想见的,可不是这个。”
钟应忱走得更近了些,俯视周于安片刻,微微一笑,俯身下去用旁人听不到的声音,缓缓,缓缓道出一句话。
“清客可曾算过,这灭了周家除你性命的孽债,便是…你。”
周于安现下罪几乎已定,旁人待他也不客气,几道粗绳狠狠勒了许多道子,不管他是疼是骂,堵住嘴动弹不得便好。
那一处不通终是解开了。
是时候该去见见龚姨娘了。
钟应忱走进房中的时候,龚姨娘并未有丝毫惊讶。她虽身着粗布囚服,头发依旧梳得妥帖,镣铐叮当响了数声,她两手交叠在膝上,静静打量了一番钟应忱,点头道:“原先曾想大公子长成后,该是何等人才,今日见来,果真不凡。”
钟应忱拂了袍角,坐到上位,十分年轻,却已有了主官的气势。
“我亦是想不到,龚姨娘还有这样手段。只是却想不通,既是已做到如此地步,又为何不顺势登了主母之位,倒让自家儿子记于别人膝下,日日在灵前烧香供果,年年道场不断。”
龚姨娘浅浅一笑,里头的苦意不浓不淡,正是旁人恰好品得到的程度。
“大公子自幼便聪明,只是终究仍是个男人,不知我们女人的想头。男子自可顶天立地,女子却只能如藤蔓柳丝,风来则转,树折无依,以夫为天,是女子命定的活法。所托乔木,便是朽坏,违心违意,又能如何?可人又非草木,生来还有良心,无法劝服,便只能借些身外闲事来欺瞒,却又欺瞒不过。这次,也是个了结。”
她低垂长睫片刻,又叹息似地望过来,多了几分释然:“报应该得,或早或晚,虽成全不得老爷,也能成全良心,便是件好事。”
钟应忱转着手中杯子,漫不经心道:“既是龚姨娘知晓,自身所托乔木已是朽坏恶臭之极,良心夜夜不安,又为何不将周大老爷劝回,重回正路呢?”
窦姨娘只是看他,像母亲看着不懂事的孩子,包容又讽然:“夫人有林下之姿,不过因一句‘不是郎君事’便惹了厌弃,妾不过俗人,如何敢劝?大公子也曾与老爷共处十余年,竟不知他脾性?落到如此境地,是妾该得,至于周家三哥,能在夫人灵前供奉几年香火,已是福分,公子亦不必顾念。”
“三哥儿的事,姨娘不必多虑,毕竟周家骨肉,自有前程,”钟应忱将昨日从冬绣处拿来的包裹搁在案上,揭开一角。
“这一包东西,都是姨娘的私房,贴身首饰,如何会去了周大兴手里?”
龚姨娘的目光草草略过那包袱:“老爷并未当家,茂平寨的人却只认银子,除了我,老爷还哪里放心寻得别人去?”
“是么?”钟应忱加重了语气:“去雇凶,只得用这带了表记的首饰,自家美妾的贴身物件?”
周大兴是周大老爷的心腹,若此事周于安与龚姨娘合谋而为,又何需龚姨娘拿出贴身的首饰物件来送与周大兴?既是妇人私房,又有表记,于情有妨碍,于理易泄密,连后来找时都是自家丫头以丢失为由偷偷寻找,足以说明,当日龚姨娘从送出东西到想要收回东西,都未曾告知周于安。
而在周大兴收下这包东西的一刻起,便已注定,他不会走下那艘船。
既是死人,便谈不上泄密了。
只是龚姨娘并没想到,周大兴平时眼皮子浅,却将这难得的一笔钱财尽数给了冬绣,她以己之心度旁人之腹,本来格外自信,却不想留了一个疏漏。
一件事,缘何许了两回前程,接了两个命令?
第192章 一直都是
龚姨娘垂下眼, 略带苦涩:“老爷是妾夫君,家主定下的主意,妾不敢置喙。”
钟应忱扫过那个包裹:“龚姨娘这便是指认, 是大老爷胁迫于你, 将包裹交与他买通周大兴去雇凶杀人, 是也不是?”
“这……妾、妾不敢指认家主……”
“你只需说,是也不是?”
“妾……妾从未……”
钟应忱打断她:“是, 或不是?!”
龚姨娘泪盈于睫,低低的嗓音压出一个含糊的字:“是。”
泪珠一颤, 便随着这个艰难的回应落在她手腕上, 美人落泪,也是个好看的画面,可惜下一刻就被从门后冲出的人破坏了。
本来整齐上梳的发髻被迎头一个巴掌狠狠拍散了, 一连串的掌掴劈头盖脸地落在她保养得宜的面颊上, 留下可怖的印迹。
龚姨娘也是金尊玉贵在周家养了许多年,没挨了几下, 便已是眼冒金星, 动弹不得,嘴里一片血腥味, 只能一边用手努力抵挡着拳头,一边勉力睁开肿胀的眼睛去看那仍然挥拳打下的人。
“老…老爷……”
“蠢妇!毒妇!”
周大老爷力气有限,怒气上涌之下提拳狠狠打了几十下,已是手软脚软, 一边喘吁吁扶住桌子,一边仍旧指着她嘶声大骂不绝。
“我……我如此宠爱你!你在周家, 虽是二房,却比正头太太还要风光, 我竟是……竟是脂油蒙了心,竟信你真心实意!”
龚姨娘呕出一口血来,却冲着钟应忱冷笑:“大公子好算计,放出老爷来,便是要静观虎斗,坐收渔利么!”
钟应忱不言,心内却在冷笑。
已经到了这步田地,龚姨娘还在费力提醒周大老爷,莫要中了他的激将之法。
可惜算了这么些年,竟不知周大老爷是甚样的人么!
果然,周大老爷只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之中,他想起这些年的缱绻情深,一时都化作切骨之仇,又抬脚向地上狠命踢去。
“什么要解我困厄,背负孽债,说!是不是知晓我在后偷听你说话,故意拿此言来激我生出恶念!我只当你求佛供佛许多年,竟生了这等蛇蝎心肠,连我也算计在内!”
龚姨娘已知回天无力,无力伏在地上,大笑道:“我可惜便可惜在是个女子,不得顶立家业,做一番大事!你枉为男人,生在锦绣丛,却是个草包坯,又自私自利,自家做出的事连认都不敢认,只知做个缩头忘八!岂不可笑!”
一个道是龚姨娘挑唆自己生出恶念,才酿出这样恶果,一个道是周于安藏杀心已久,却推于妇人身上。旁边文书只顾埋头奋笔疾书,无暇感叹其他。
在河底里已藏了七八年的秘密,就在两人的互相攀咬中慢慢浮出。
周大老爷在心中酝酿已久的主意,便是从佛堂里无意听到龚姨娘的私语,才冲破了枷锁,滑向危险的边缘。
“信女龚怜怜,此番犯下大错,只愿解夫君困厄,同旁人无关,信女愿以身赎命,永受业火之苦,无轮回之机,也无怨尤。”
她一遍又一遍的求祷如此诚恳,让周大老爷心魂震动之余,竟起了推波助澜的念头。
毕竟,龚姨娘并不知,当日大师算出,周家同他的厄运,不仅仅应在这个生而不详的儿子,还应在这个生出孽障的妇人身上。
于是,已收了龚姨娘东西的周大兴悄悄被换了差事,原不过是伙同贼人将小公子劫走,这会又加上了谢氏一条性命。
他亦是日夜不安,却又贪于可同冬绣厮守终身的承诺,不得不向前行,却没想到,整船倾覆之下,投河呼喊者甚众,匪寨中人本无道义,索性杀了满船,连他也化作冤魂一缕,再无回家之机。
可惜拿着满手鲜血前去讨账的两人却不晓得,敢掺和这样阴司事,便已是半只脚进了鬼门关,又大叫大嚷要去勒索,索性让周大老爷添了一刀,匆忙埋在后山之中,权作了结。
至此,所有的线索都被串了起来,文书擦了一把汗,将笔录呈给钟应忱:“大人,这便梳理清楚了,明日呈给堂上两位大人,便可结案了!”
钟应忱淡淡点头,示意他们先行出去,又向仍在撕打的两人看去,这对恩爱了十来年的人此时已视对方如寇仇,下起手来亦是狠辣无比。
可还是不够。
他缓步至前,等着周大老爷喘息歇上口气的功夫,又问了一句:“大老爷可曾疑心,你几次三番或是无端食了毒果,或是乏力失脚跌入池中,巧而又巧,险之又险,偏都是在我同母亲多有得意之时,便没什么因由?”
他目光转向龚姨娘:“可怎么这么巧,你出事之际,多是龚姨娘伴着你,甚而舍命相救?说来,这差些送命,可总是差着不少呢!”
福至心灵,周大老爷陡然转向龚姨娘,目眦欲裂:“你……竟是你……!”
许多年郁郁惊惶的记忆冲了上来,仇恨蒙蔽心智,周大老爷大笑两声,随手抓住旁边半人高的烛台狠狠朝龚姨娘掷去。
正中前额,一时龚姨娘大睁着眼睛,赫赫作声,仆倒在地,抽搐了两下,再无声息,可眼睛却还是鼓涨着,死死瞪住他,不见闭合。
周大老爷却让眼前这一幕吓得肝胆俱裂,瘫在当地一声声鬼叫,又骤然大笑几声,颠三倒四不知在说甚。
钟应忱站在暗夜里,静静看了许久,金乌越而烧出一团天火,第一缕晨曦照亮了堂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