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沈霁川
有热闹谁不来看,顿时吃饭的人都往这边来,围着高溪午,纷纷点头。
池小秋松了他的手,往前一推,把他推个踉跄。
“不好意思,手重。”池小秋道歉得毫无诚意:“你便直说吧,是谁让你往这里来的。”
要是只要钱,许是他想来诈些不义之财,可上赶着让池小秋滚出云桥,再开不得铺子,说没人得了眼红病要给她使绊子。
她名里的“小”字倒过来写!
“是…”原本已经蔫了精气神的那人突然暴起,一把将他左右人推了出去,倒在池小秋身边,等她扶了左右起来,众人骂骂咧咧立住脚要来摩拳擦掌寻他时,早已经跑了没影儿。
有在骂人不绝的,有在宽慰池小秋的,还有人信誓旦旦道:“小秋妹子,怕是有人眼红你家生意哩!你放心,下次若捉了这人出来,咱们一起给你出气!”
钟应忱回来时,便看见短短半个时辰,原来进进出出井然有序的摊子,如今乱成一团。
他紧赶两步,先拿眼上下看了一遍池小秋,见没什么差错才问:“怎么了?”
高溪午忙挤过来邀功:“有人要碰小秋妹子的瓷儿,让我给撵了!”
池小秋拱手谢他:“虽去不得你家做个厨娘,日后但凡有想要吃的,尽管往我摊上来!”
高溪午喜不自胜,钟应忱却淡了脸色。
池小秋好奇问他:“你如何能看见那人抹了什么地方?”
他明明和这个李大爷背对着坐,中间隔了两三张桌子和十来个人,怎么能注意到。
“我没看见——”高溪午想要做出些赧然的神色,可一贯厚脸皮,努力宣告失败,得意仍旧止不住地从他眉梢见透出来:“那印子是我抠的!他栽赃人,却没想着也有人栽赃他吧!”
池小秋深觉这主意十分好,便跟他道:“我有今早上新做的元宝糕,你喜欢甜的咸的,我给你拿一些来。”
高溪午压根不听什么糕,只听见有新菜便两眼放光:“各来一些都好!”
钟应忱在不远处,心里默默道一声:脸大如盆。
元宝糕他可还没尝呢!
那是池小秋近日来折腾米粉糕点做出的新鲜玩意,逼着他刻了许多个模子出来。
米粉填进去一半,左边一半压进甜馅儿,右边一半压进咸馅儿,等蒸出来就是个胖乎乎的元宝模样,外皮或是羊脂玉籽白,或是鸭蛋心澄黄,一个个安稳坐在蒸笼上,肚子胖鼓鼓的,十分敦实可爱。
高溪午先是一喜,左等右等,却还是只有一笼,不由有些失望。
池小秋跟他说:“既是两样都喜欢,我就给你拿了些混馅的。”
这样混合口味的东西她不常做,自己也有些忐忑,另塞了钟应忱一笼,满怀期待想听他说些什么。
钟应忱细嚼慢咽,最后道出两字:“好吃。”
池小秋眨眨眼,决意换个试菜对象,高溪午。
高溪午正忙着咬开其中一个银元宝,两头尖角翘翘,左边一口,舌头一压,蜜甜就淹进来,松仁捣得碎,碎到看不出来,但仍然在元宝糕里留下它松林间高天云雾间染就的清香,下一个登场的是洋糖,它甜的有些霸道,把松仁芝麻黏在一起,便让有些清淡的味道浓烈起来。
高溪午兴奋地一丢筷子,池小秋打起精神,等着听他的高谈阔论,结果他直接拿手捏了另一角,一口咬下去,赞道:“好吃!”
右边是荤馅,火腿丁选得绝妙,正是多瘦少肥的地方,剔成小丁,也不知道混了什么出来,不油不腻,不柴不肥,鲜味恰当好处,也不至于夺了寻常肉香的风头。
他尝着了味道,一手拎了三四个,风卷残云一般吃个精光,左右看看,都没有多的,唯独钟应忱那里,手边还垒着半笼。
高溪午眼巴巴看过去,钟应忱察觉了他眼光所落之处,便遥遥向他一笑,拿起那半笼,朝他举了举——
塞进了锅台下的柜子里,还落了锁!
池小秋正在给众人散些果子香糖,一人多送一样吃食,算是刚才那半日喧闹的赔礼,远远望见高溪午可怜巴巴坐在这里,奇怪来看。
“你喜欢这个那我便再给你…”
钟应忱也走过来,他和颜悦色道:“米粉糕吃多了不好克化,不如明日再给些。”
池小秋对他深信不疑,原本拿出来的一盒糕点又顺手放回了远处:“那就这样,高兄弟,你明儿要有空过来,我再送你一盒!”
对于所有赞她吃食好吃的,池小秋都毫不吝啬。
高溪午忙点头,心里顿时对钟应忱充满了感激,看看天色,只能唤了小厮依依不舍挥手回家。
一直走到半路,他才琢磨出哪地方不对。
不好克化的,不该是糯米糕吗?和米粉糕又有什么关系??
池小秋在云桥人缘一贯不错,散了几回果子,再送几样小菜,不仅没人埋怨方才扫兴,还有人拉了她道:“妹子,你这才开几天,要你送什么东西!”
不愿要的,池小秋便添上一碗粥或一份面,忽然看见桥正中隐隐一个身影蜷在那里,半边脸侧转过来,桥头灯笼逸散出的灯照亮了他的轮廓,道道皱纹如同车辙,好似诉说无言岁月。
池小秋识得他,大约也没有家人,只是在桥洞下住,不脏不臭,坐下身下的几张不知从哪里乱撕出的碎布头,就是他全部家当。
她前几日撞见时,便想送她些粥,却让旁边一个出酒水摊的娘子拉住了。
“从今春过来,谁没送过饭给他,反倒让他撵着说不好!妹子你别管他,每过几天,他有的是钱吃上顿好的!”
虽如此说,池小秋也悄悄在他平日睡着的地方放些粥。
她想了想,仍旧盛了一碗面,稳步走过来,她弯腰搁下来时,老头调转了身子漫不经心瞧她一眼。
“你就是池家的丫头?”
池小秋歪头,乌黑眼仁瞅住他,有些好奇。
他自顾自道:“也就你家吃食,还值当我多说两句。我也不白吃你东西,你做的那点心,是不是太黏牙了?做点蒸儿糕,一块活进粉里,就好了。”
池小秋蹭一下跳起来。
他怎么知道自己做米糕时,就在为这个苦恼?
第36章 糯米为糕
池小秋撵着问他:“蒸儿糕?可是街上米粉芝麻糖做的蒸儿糕?一两面里要放上几分?”
这老头却一下子臭了脸色, 从鼻子里哼出一声:“你自家试去!”便再不理会她了。
池小秋从小看阿爹做菜,肚里也记了几十上百个菜谱,但她家不过是个小小食铺, 自然没有许多诀窍, 这会儿得着一个, 便像鱼钩一般,勾得她满心思绪都留在了这上头。
原来劝她的酒水娘子, 看池小秋茫茫然走了回来,失了魂一般, 忙宽慰她。
“那老头又说你家饭食不好了?你理他作甚!就说我家的碧香酒, 谁吃了不说好?偏他挑得玉皇大帝一般,左一句没滋没味,右一句米选的不好, 活像送钱上门的老祖宗!”
池小秋敷衍点头, 心早就飘到了家里,恨不得立时便蒸了糕来试试。
蒸儿糕做法简单, 上好米粉, 捡磨得素白轻匀,蚌壳刮了在模子里压上一层, 撒层糖,再压上一层,上锅蒸成,米香也淡, 糖甜也淡。也就是因为这份简单,虽不惊艳, 却又能做小儿裹嘴的零食,不必担心太甜蛀了牙, 也可做阿翁阿婆换个口味时常吃的糕点,拿水一泡,没牙都能做粥吃得。
这糕里有糕的做法当真能奏效?
池小秋又从米市拎了几斤祁安糯米回家。
祁安这地儿的糯米比别处更加粘软香甜,舀出来七升,再配上三升的白米,细篾子里来回晃着淘洗干净,泡在现从甜水井里绞上来的水里。
“泡多长时间?”
池小秋打了个哈欠,揉揉眼睛,话语模糊不清带着困意:“得一天呢。”
“那便先睡。”
池小秋忙摇头:“半夜得换水。”
“那便明日做。”
池小秋又忙摇头,等她停下动作,却只能望见钟应忱的背影。
又是一个哈欠,她垂下头,正想靠着廊下睡上一会儿,却见搁在桌上的米盆不见了。
门吱呀一声,湘妃竹帘被肩膀推开,钟应忱端着盆一过,立刻又砸在门框上,响亮一声。
他的声音遥遥传来:“米在我这里,你自睡去。”
池小秋张口结舌,再次后悔当日教他喝了桃花酒。
这打家劫舍的本事,怎么便学的这么快!
泡了许久的糯米白米都鼓胀起来,叫人有种拿手一捏便能成末的错觉,但它还是有筋骨的,池小秋将它们都倒进石臼里,笃笃笃捣上一阵,抓出一把来看,只是一群米渣子,须得再来回翻上一翻,混匀了,再捣。
捣上几回,便是筛子登场的时候。
池小秋的买来的筛子比别家的网眼更小上十倍,能筛出米粉中最细匀的一层,每拍一次筛子外的蔑丝筐,就见糯米粉如雪似雾一般,纷纷洒洒落进池小秋备好的大碗中。
池小秋看了看筛子里的细渣子,把余者倒回去,再捣。
钟应忱与高溪午进门时,看着的便是坐在葡萄架下,分外认真的池小秋。
葡萄在慢慢长大,柔韧嫩绿的根须一点点往外探,不知不觉地,却又迅疾地向架外蜿蜒,逐渐与廊子的石架子连在一处,横出一片阴凉。
池小秋浑然没听见动静,直到高溪午几步跳到她面前,如同一个麻雀跳着脚叽叽喳喳:“小秋小秋,你又在做什么吃的?”
她一抬头,高溪午愣了一瞬,指着她哈哈大笑。
想是方才的糯米粉太轻太细,扬起来时扑了她满头满脸,白米粉中正露出一双茫然的眼睛,看着他们。
钟应忱嘴角也不由一弯,他瞪了一下高溪午,暗藏警告,高溪午立刻捂住嘴巴,肃脸叉手,立在当地,不敢说话。
钟应忱顺手拿了池小秋放在一边的巾帕,熟练地蘸水递与她。
“擦擦脸。”
她打量着高溪午,一脑门子问号:“你怎的来了?”
高溪午一脸恭敬之色:“我是来钟兄请教课业的。”
池小秋随手抹了把脸,看了看太阳,还好好在东边挂着。
原来世上真有兔子自家去寻老虎洞的故事。为的竟不是萝卜,而是一贯如临大敌的课业。
钟应忱瞧了他一眼,言简意赅:“我与他说完,便来搬东西。”
池小秋点头,笃笃笃又捣了起来。
高溪午跟在钟应忱后面絮絮叨叨:“钟兄啊,为何你便不能把待小秋的那份耐心,分与我一半?便是三分也行啊!”
钟应忱听不惯他一口一个小秋,便瞥他一眼道:“圣祖有训,乡间人比年论称。”
“所以?”高溪午不明所以。
“小秋小上你两三岁,须叫妹子。”
高溪午奇怪:“我不是跟着你叫的?”
钟应忱一顿,高溪午忙刹住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