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沈霁川
一直到此刻,外面的世界才终于有了真实感,那种欣欣向荣,蓬勃向上的生命力才终于慢慢地苏醒,劫后余生的幸福一点点充盈,池小秋有了想做些什么的冲动。
她不自觉往前一步,钟应忱恰好转身,眉眼方抬,四目正对。
他不说话,可静静看过来时,瞳仁黑亮,里头只站着一个她。
时间是静的,把这一瞬间拉长到极限,长如星光,如天河,如辰光尽头。
心头一点陌生的温热,渐渐明显,在它还未蔓延开时,池小秋及时阻住了突如其来的怔忪,她不知晓这是什么样的心情,只觉莫名其妙,为什么脸上发热,心里发慌。
门前翠蓝的纱网隔成一个个细密网格,一只蚂蚱刚在上面趴着歇息上一会,就让慌忙撤出身来的池小秋惊得一跳,吧嗒吧嗒没入了草丛。
池小秋遥遥道:“我先去蒸点粽子!”
糯米下了水,分作四五份,有的泡在酱油中,有的撒入细盐,耐心搅拌,有的加入碱水,浸上些许时候,有的只用生水仔细淘洗。
池小秋有些任性心思,黄历上的端午是过了,可她还没过,粽子是一定要蒸的。
粽子有许多种口味,甜的能做猪油豆沙,蜜枣赤豆,还有枣泥山药,咸的能做蛋黄猪肉,虾肉鱼绒,腊肉火腿。但池小秋最喜欢的还是白水粽子。
白水粽什么也不必加,趁热吃也香甜,冷着吃也香甜,直接切着片,蘸着椒麻是椒麻味道,蘸着玫瑰酱是玫瑰香味,又省事滋味又足。
等用箬叶包作三角,上锅蒸熟了,一个个都用五彩丝线穿起来,一串上有九个,甜咸都有,池小秋足足蒸了几个笼屉。
她捡出来十个九子粽,装在一个食盒里,问钟应忱:“我能不能去秦司事家里给他送些东西?”
钟应忱点头。
池小秋下狱时,秦司事帮她暗暗打听消息,三两天也不曾歇好,她理应上门拜谢。
两人敲了秦府后门,这才知道,秦司事已经病了两日了,不能起身见人,只得将食盒留给门房,托小厮送进门去。
街上仍旧十分繁华,有人卖挂在墙上的钟馗图,有人卖插在头上的健人,用金银铁丝编绕成形,多是一个人骑在老虎背上,有的做成个铃铛样式,有的编了络子,蜿蜒垂下来。
池小秋停下脚步来,刚想问价,后面便有人追了出来。
“池姑娘!钟小官人!”
原来是方才递进食盒的秦家小厮,手里还拎着池小秋送来的食盒。
他喘吁吁停了脚步,恭声道:“我家老爷说了,粽子他很是喜欢,多劳两位挂念。”
钟应忱刚接过那个食盒,只觉手上一坠,沉得几乎要拎不动。
池小秋看他吃力,忙接过来,揭开一看——原来秦司事把上面一层食盒里的东西收了,另外一层却原样递还给她。
钟应忱一看才知道,这第二层,池小秋还放了一包银子,大约二百多两,算是她全部家当。
池小秋忙要把食盒塞回去:“哪有收东西只收一半的!”
小厮忙往后退,十分为难:“老爷说四月里头柳安叶案,多亏池姑娘替叶行跑了一趟柳湾,这一回他这个长辈出些力气,原是应该。”
他又转身向钟应忱道:“还有小官人送的那几封银子,老爷都让人尽数送回去了!且让小的另带句话给二位。”
街上人来人往,他压低了声音:“柳安镇上行行做到高处,都有难与外人道者,日后还望池姑娘多加小心!”
两人皆是一凛!
他接着道:“这世上德艺双馨者甚少,姑娘想要拜师学艺,还需多多留心,好好寻上一寻。”
直到小厮走了,两人都仍在沉默,钟应忱当机令断,决定先往关了秀娘和另外一人的牢中去问问讯息。
关于为何要与池小秋过不去,本来都以为是已经知道了因由。
只因池小秋把生意迁往云桥,自家越来越火热,周边却多有摊铺受了影响。行内竞争,自然有些见不得人的地方,碰瓷找茬也是常用的手段,收买秀娘的那个人,自家也做着吃食生意,就在云桥附近。
钟应忱未有多想,是因为用来掉包的点心太过粗糙,一看便是不常做吃食的人所制。
他们俩扑了个空,到了狱门前时,他们才刚说了个开头,狱卒便不在乎道:“那两个,让打了三十棍子,也不知道怎么就弱成那个样子,才收了棍就咽气了!早让抬回家了!”
死了?
狱卒看着池小秋的惊讶,还有些奇怪:“这三十棍子不多不少,能打死人的时候不多,却也不是没有。你不是因着他们才进的牢里?这会死了,倒还能出一口气!”
池小秋想起范大郎家那两个孩子,竟不知是什么滋味。一路上都木木跟在钟应忱后头,问他:“可是有人故意…”
“过了堂便开始打,还没进牢中,便做手脚也难。”
但还有一种可能他还没说出来。
也许有人收买了行棍刑的衙役,使了重手。
池小秋又问:“真的是…”观翰楼的周大厨吗?
“掉包的那个糕点我也看过,用料太过粗糙,连模子都是随意刻出来的,绝不是个常做糕点的人所制。”
可两人都明明白白知道,能让秦司事示警,便是欲陷池小秋于死地的人不是他,事情起端,也绝对与他脱不了干系。
起端是什么呢?
那人堂上说的话犹在耳边:“添些堵,坏些名声,绊她一绊。”
或者还有当日范大郎脱口而出的那一句:“滚出云桥!”
钟应忱忽然问她:“若真的与他有些瓜葛…”
“那又怎么样?”
这回却是钟应忱怔了一怔,他转头看向池小秋,眼白清,中间乌亮,坦坦荡荡。
她又重复了一遍:“别说是有关系,便是他做的又怎么样?”
她只是有些难过,那一盘盘托出来的精致吃食,都曾受着风霜雨露,辛苦长大,该是一双更干净的手来做,而这个人,曾经寄托了她对于一个前辈深深的敬意。
可也只是敬意。
她从未怀疑过自己的选择,那是她生而为人,潜伏在骨血中的热爱渴望,是她在父亲眼中,从小看到大的希冀热忱。
没有了师傅,她再换了一个便是,那些虎视眈眈的眼睛,便让他们看着,她池小秋是怎么一点点走出自己的路子。
对着观翰楼的方向,池小秋朗朗一笑。
这世上,不会有比这更有趣的事情了。
第45章 五香面
天朗气清, 云桥桥头,有人哐哐哐敲着小锣,喜庆热闹的劲头引来一众人的注意。
“云桥池家食铺, 今日赠宴, 菜价减半!”
一时众人都七嘴八舌议论起来。
“池家?就是那个毒杀了人的池家食铺?哎呦, 我可不敢吃!我可刚得了一个孙子!”
旁边人不屑道:“宋阿婆你老是在家中多少天了,那案子早就大老爷早就判出来了!跟池家丫头没甚干系!她家的糕点也不知是怎生做得, 别处可都买不着…”
她正说着,有人已经赶紧扯了她过来:“只得一百个人, 迟些便没了!听说今日玉带罗糕都是送的!”
那人一听, 忙脚底生风一般,赶着走了。
宋阿婆撇撇嘴,嘟囔道:“别是饿死鬼托生的罢!”
小锣又大力敲了起来, 桥头的帮工叫起来:“池家食铺, 菜价减半!止剩五十位!”
宋阿婆心里痒痒,又恐去吃时方才的街坊看见笑话她, 帮工恰看见她顿脚犹豫, 忙热情招呼她:“阿婆可要来尝尝?今个可有新菜呢!”
宋阿婆心里别扭,脚却不听她使唤, 半推半就也不知怎么就跟着走了。
才到桥头,便看见一个利落姑娘,围裙一扎,从一个大瓷盆中揪出一团雪白面剂, 两手间一扯,面团立刻成了一条长线。
桌台光可鉴人, 长条面片往上面一放,擀面杖上阵, 压个两三来回,面片便已经十分薄了,可池小秋毫不留情,手中一转,转个角度,继续用擀面杖向前推去。
这是哪家的囡囡,这么横冲直撞的!再擀就要破了!可不是要白费了一团好面!宋阿婆几乎要惊叫起来。
但擀面杖不知挑了什么刁钻力度,碾压之后,一个破洞也无,慢慢从一张圆方盘大小,变成桌子一半大小,池小秋将这张面饼拎起之时,薄如寒刃,似乎能隐隐透出光来。
宋阿婆刚放下心来,却不妨池小秋将面饼一抖,重又铺在案上,细匀面粉陆续撒于其上,左手捏着缘边旋了两回,擀面仗便专挑着不同的地方,将整张面饼碾得愈加轻匀细薄,几乎每一下都让忧心,会不会将面捅破。
这担忧每次都落了空。
一把长刀毫无停顿,眨眼功夫便将这薄薄面饼切作银丝般细,这缕银丝在案上一抖一掸,筷子一挑便顺溜溜入了锅,锅中水滚数下,便立刻起捞另浇汤汁,这样的面入口弹牙筋道,莹莹生光,吃是不舍得立刻吃的,总要吹匀了热气,先小小咬上一口,品品滋味,再连汤带面唏哩呼噜吃下去。
这样暑热天,若是不乐意吃热汤面,便备上一盆清水,方捞起的面往里一沉,才要沉到底便又一搅捞了起来,如此反复,盘成个好看的形状装在盘里,浇上肉臊子也可,加些小菜拌匀也可。
宋阿婆别扭着脸,看别人都吃得正香,肚子不自觉咕噜噜叫起来,不自觉直起脖颈,去看自家点的汤面到了没有。
好巧不巧,这一望就遇着了方才拉着她说话的那两个。
那两个故意要下她脸面,笑道:“早知你老要来,咱们便一处了 。”
宋阿婆哼了一哼:“我不过来尝尝,若不好吃时,我好说与街坊邻居,别入了这池家的坑!”
她嘴上这般说着,手却不争气。
面汤糕点一上来,宋阿婆本想着只尝上一口,等自家回过神来,碗内早已空空,嘴里还喊着:“再给我拿一份肉馅粉饺,我带家去吃!”
才晓得自己说了什么的宋阿婆,便接着了方才听她话时的一众人看热闹的眼神。她自家脸上热辣辣的,却终究舍不得荷叶包着的那一份美味,只得厚着脸皮拿往家中去了。
池小秋从早上出摊起,便忙个不住,手上的力道一刻也不轻,一刻也不重,就凭着从小到大手上练出的功夫,将手里这面做到极致。
打上半折的一百人不到半个时辰便已凑齐了,可还有更多的人涌进来,还有福清渡许多从前的熟悉脸面都赶了过来。
“池家妹子,我可想你家的汤面许久了!”
“秋妹子,今日有没有玉带罗糕?”
“灌玉肺呢?”
少有死里逃生的人不喜欢这样的问候,池小秋心情顿好,手上的动作便更加利落。
这样的热闹便引来了更多的人观望,池小秋铺上别的不说,唯干净两字格外显眼,从盛着材料吃食的锅碗瓢盆,到客人坐着的桌椅,都擦得一尘不染,所有东西摆放井井有条,整齐有秩。
更不要说眼前动作赏心悦目的池小秋。
一时间,池家食铺的名声在云桥左右,彻底响了起来。
等福清渡的这些熟客都各自寻了地方坐下,角落里那老头终于品完了自己手上诸色小菜,面挑着吃了精光,这才站起身来。
他绕过收钱的帮工,径直到了池小秋面前,按下二两银子。
池小秋眼一扫过去,迅速数清了他点的那堆碟盘价钱,然后抬头道:“你老那些东西只要五十钱,之前那糕点还是阿爷你教的,这钱我便不收了!”
那老头脸一沉,哼得一声道:“我薛一舌还能欠你这点钱不成?收着!”
池小秋低头看看钱,像是真银,再抬头看看那老头,没错,确是每日住在桥洞下那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