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沈霁川
涂二姐往韩玉娘跟前来,不情不愿道叫了声娘,眼往她手里一捺,撇嘴道:“我要那个橘子。”
韩玉娘一时尴尬,也只得递过去,却让池小秋截了下来:“橘子倒牙,吃这个做什么?”
池小秋比她高上一头,瞥着涂二姐时候尽是居高临下的神气,竟让她不敢反驳。
涂老太攒了眉毛,本以为拿捏住了韩玉娘,再压一压捧一捧,便能拿住池小秋,如今看来,似乎有些不顺当。
何止不顺当,之后的一切,都在往他们毫无预料的方向滑去。
涂家院子只摆得下一张桌子,四方桌边围坐一家五口人,就挤得连转身退步的功夫都没有,池小秋搭眼一看,见那个妾未曾上桌,便觉得这涂家好歹还知道些脸面。
厨下许多菜,摆上桌的只有几样炒得蔫巴巴的菜叶,涂大郎道:“好菜还在后头呢!”她便只当上菜有先后,结果等动了筷,一堆人都抱着一碗浅底饭,使劲往嘴里扒。
没人给韩玉娘送两句祝语,更没人夹菜。
池小秋见韩玉娘缩在一角,只是扒饭,不由心堵,直接就要夹菜往她碗里放,却让涂老太要笑不笑的叫住了:“谁家上桌先吃饭来?斋打底的规矩,你也该知道些,第二碗才能吃菜,以后嫁人了也是顾头不顾尾的?”
池小秋冷笑一声:“你老年纪大了,姨夫病歪歪的,小妹子正要清清肚肠,我和二姨却没这样的毛病!”
偏这菜做的也不入口,等了好一会,才终于等到涂大郎又端了好饭菜上来。
原来是一碗烧的猪大肠,一筷子探下去,连筷子头也没不下去,拨开一看才知道,底下是个倒扣着的深口碟子。
池小秋险些要气笑了,寻思着再忍下去,这顿饭也是吃不好的,索性搁了筷子直接问到人脸上去:“厨房里头那七八道菜,不端出来吃了放那干什么?”
涂二姐直接惊叫道:“那样好菜是拿来供祖宗牌位的,供完了还得原样还回店里头去,怎么能给吃了?”
一阵呛人的香粉味袭来,一个人偏过来一屁股坐在池小秋旁边,头上抹了几层头油,油光光得腻歪人,打扮得花红柳绿,乜着眼拉长声音道:“这——就是大姐家里的小秋?”
池小秋往旁边一瞥,脸色一寒。
她头上插着的,分明就是池小秋前两日刚送给韩玉娘的,那根银簪子!
她火气一冲,直接把那簪子拔下来,怒问:“这东西怎么到了你头上?”
涂家小妾一声惊叫,好容易抹了桂花油梳了半天的云中髻少了支撑,一下子散落下来,因着池小秋动作太大,还扯下了一个花钿,上头缠着她几缕头发,疼得倒抽冷气。
“小秋!”
“池小秋!”
“池家丫头!”
“娘!”
叫声此起彼伏,或是斥责或是惊怒,可不管何种情绪,但凡触及到池小秋因为怒气勃发,而迸着火星的眼睛时,都静默了一瞬。
池小秋看了看油腻的肥肠,发黄的陈米饭,还是几大盘炒干了的烂菜叶,在心里先笑了一声自己。
笑自己蠢到什么份上,竟在这里虚与委蛇盘桓了这么长时间!跟这群烂人烂菜周旋了这么久,也太可笑!
手一扬,池小秋做了一件想做许久的事。
“当啷!”
“哗啦哗啦!”
“砰!咣当!”
桌子被掀翻在地上,碗盘甩出去老远,菜汤横流,整个地上一片狼藉,涂老太心疼得两眼发直,涂大郎却是吃惯了好的,只是生气,还没瞪足眼开口,便见池小秋从靴边抽出一把刀来,直接倒插进躺在地上的桌底,切豆腐般,把那四方桌捅了个对穿。
“以前什么事我池小秋便都不计较了,既是我来了,以后若是我二姨有半点不舒心处,我便掂着刀往这里转上一圈。”
院中如此静,就连涂大郎咽吐沫的声音都能听得清楚。
池小秋一脚踩在凳子上,用一种霸气十足的姿势,环视他们一圈,慢慢道。
“你们尽可打听打听,我池小秋除了上云桥做过吃食,还进过牢里,见过杀人的,便再往里头逛一回也没什么!”
池小秋一牵韩玉娘的手,她早已吓得呆了,木木跟在池小秋后头。
“二姨,走!往玉斋楼去,我给你定个上等宴,咱们过去那边过生日!”
第63章 云林鹅
这个生日过的, 出门时不甚欢喜,回来时甚不欢喜。
秋灯一捻,退了绿的蚂蚱吧嗒吧嗒蹦上石桌, 冲着那中心一点亮冲过去, 又让外头的灯罩撞了一个跟头, 只能眼睁睁看着扑棱着翅膀的飞蛾在它之上盘旋来回,而后觑着一个破损一些的空儿直扎进去。
毕剥一声, 灯火猛地摇曳一下,又险险定住, 池小秋便想到了韩玉娘。
她烦恼地叹了口气, 怎么世上就有这么多见火也要往上扑的人,难道挣扎离开的痛苦,比不过热油灼身的么?
她愤愤踹了一下桌腿, 低低骂道:“男人没一个好东西!”
就比如那个活该千刀万剐的涂大郎!
“哎——你这话若让薛师傅听见了, 便要小心他日后不愿教你。”钟应忱话里带笑,从她身后而来, 手上端着一个盖碗, 搁在桌上。
池小秋满腹心思,竟连他脚步声都没听见, 闻声一慌,忙翘首四下望去:“师傅?你见着了”
钟应忱轻笑:“薛师傅并没见着,只见着一个发呆的池小秋。”
池小秋松了一口气:“那便好。”
薛师傅最是小心眼又记仇,若让他听见, 说不得明儿的云林鹅就吃不成了。
钟应忱没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
池小秋不由发恼:“你怎知道说的人里没你?”
便见钟应忱从容不迫坐下:“我离弱冠还有五年, 尚且年小,这话自然不是说我了。”
他将盖碗轻轻一推:“天晚夜寒, 喝碗莲子汤润口,再骂不迟。”
池小秋气哼哼地:“你不知道那涂家…”
“涂家再厉害,也比不得我们小秋,一言不合便拔刀而出,泼茶掀桌,好不威风。”钟应忱迎着池小秋惊讶的眼光,微微笑道:“这般看来,吃亏的总不是咱们。”
“你怎么…”知道?
钟应忱望了她半晌,忽而一笑:“我便在门外。既是给了你刀子才能上门的去处…”
“我怎么可能放心你一人过去?”
不知道为什么,池小秋的心忽然跳得快了一瞬。
她忙忙喝了一口莲子汤,还没咽下去就吐了出来。
咸!
她就着灯搅了搅,见莲子未烂,银耳还留着根,再看钟应忱有些紧张的脸色,一瞬间明白过来。
想来这莲子汤,又和上回的面条一般,是钟应忱的手艺,她只能忍着咽了两口,才搁下。
钟应忱暗暗舒了口气,想起今天看见池小秋带着韩玉娘去吃宴席,便问:“你二姨怎么说?”
一提起这事,池小秋刚刚好转的心情一落千丈,她神色萎靡:“我费了一下午与她说,二姨甚话没回,只回了我两缸眼泪。”
哦,倒也不是甚话没说,她好歹还跟池小秋说了两句缘由:“你二姨夫原不是这样的,我刚嫁过去时,也待我好得很…”
池小秋恨不得抓了她的肩膀,把她摇醒,道一声:“你嫁过来已过了十几年了!是过当年的日子还是眼下的日子?!”
钟应忱问:“你是如何与你二姨说的?”
池小秋精神一振,将自己苦口婆心费劲口舌的说辞又跟他重复了一遍,涂家家境潦倒,婆婆刻薄,丈夫无能,用着二姨的钱养着小老婆,倒生了一双儿女,韩玉娘生了一双巧手,管着一家子吃食,却没见别人厚待上两分。
池小秋愤慨道:“都到了这个份上,二姨还有什么犹豫的?若是我,早就阉了他自个快活去!”
钟应忱眼皮一跳,见池小秋仍旧絮絮持着仗义之言,便止住她道:“你说了这许多,二姨可曾点头?”
池小秋眉毛一耷拉,看着可怜极了,怏怏道:“没有。”
“你捏错了她的脉门。”
池小秋不解:“难道自己过得好不好,她便不知么?”
“什么才是好?”
“自然是能自家做主。”
“那是你,你二姨可不是这般想。”钟应忱毫不留情道:“她已经惯了别人看她脸色过活,样样为别人着想,已经如此过了一辈子,你忽要这样逼着她要为自己过活,何尝不是在难为她。”
池小秋头一次听着这样说法,气鼓鼓道:“难道便看着不成?”
钟应忱反问:“为什么不能看着?”
池小秋一拍桌子:“那多憋屈!便没有其他的法子?”
“等。”
等到韩玉娘自己忍不下的时候,才是他们这些外人能插手的时候。
“你二姨这次回来,想是有一段日子不用出门了,你便得空多请她来摊子上帮忙,也是散散心。”
池小秋虽答应着,一口浊气却噎在心头,只能憋着跟薛师傅折腾那只新买回来的鹅。
这是只身手矫健的大鹅,一不留神撒了出去,便神气活现地四处飞扑,见飞不出高高围墙,便发起怒来,待着薛一舌便要下嘴狠啄,却被倒掐了脖子折了膀子拎回了厨房里。
烫水去毛,整只鹅被洗得干干净净,池小秋磨刀霍霍,手上一用劲,将刀在桩子上使劲一跺,气势汹汹道:“师傅,要剁成几块!”
薛一舌被她吓了一跳,斥道:“剁什么剁!这是整只鹅来蒸的!看好了,一会还有一只,便该你来做了!”
池小秋自诩利落,却不及薛一舌十分之一。只见他用手在鹅肚子里抹上一层盐,池小秋用眼一度,暗暗记着:用盐三钱。
鹅肚子里头塞上葱,一坛酒里滴上蜜,拌匀后把鹅里外都抹上一遍,薛一舌便跟池小秋道:“拿锅。”
这便是要蒸了!
池小秋最识眼色,将圆胖蒸锅与蒸笼都拿了来,薛一舌忙摇头,朝案上示意:“用那个大口的浅口锅!另拿两根长筷子来!”
池小秋眼见着他在锅底放上一碗酒一碗水,两双筷子交叉架成个井字,把涂得油光嫩滑的鹅放在筷子上面,盖上几块姜,锅盖盖牢之后,用高棉纸密密封存,跟池小秋道:“昨儿新从北山买的柴火,拾出来两束,每个大概两斤重就好。”(1)
烧灶的活计是池小秋一向擅长的,薛一舌嘱咐她:“慢慢烧,等它自己灭。”
烧尽两束柴火,揭开高棉纸,给大鹅翻个身子,再继续蒸,直待出锅时候,香气便弥漫了整间厨房。
这香气里头有蒸腾的酒香,有蜜的甜香,池小秋尝了一口,便赞道:“好烂的鹅肉!”
她往日做鹅,不管怎么煮,都煮不到这样酥烂如泥的地步,筷子一夹,肉和骨便分离开来,肉中有甜有咸,下头盛出来的汤更是能鲜掉舌头。
薛一舌做的时候,并未将这道菜的用料给她说的有多详细,可池小秋只需看过一遍,便能将整道菜原模原样做了出来,用料时候拿捏的分毫不差,薛一舌喜在心里,却不露在脸上。
云林鹅甜咸适口,浸透酒香,最适宜做佐酒的小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