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沈霁川
惠姐看着她无精打采的样子,讶异问道:“有人扰你睡觉?”
池小秋打了个呵欠,直接将脸浸到生冷的井水里头,冰得她一激灵,这才清醒一些。
她待想问惠姐,再想想她才因为婚事闹了好一场,便咬住话头,含混道:“瓦头别家的大花猫打架,闹了一晚上。”
可不是闹了她一晚上,从这时候往前数,活上的日子本就不多,第一次有人跟她说这些戏文里头才有的事儿,当真是七颠八倒,坐立不安。
池小秋看着锅碗瓢盆出了一会神,不过一会儿,太阳便十分炽烈,外头眼见着喧闹起来,等伙计流水般送进来单,便没这么多时间给池小秋想些别的。
明油往锅里头一浇,顿时火熊熊而起,直烧到灶前,烟火往上一燎,带来了熟悉的饭食味道,池小秋手一握上刀,便找到了原先的感觉,心地澄澈,容不下其他杂念。
云桥这食店开得比池小秋原先所想的还要红火,每每一进得厨下,总要一个多时辰才能出来,天一热,厨下整日跟着灶火,只消往灶膛前面一站,就汗如雨下。
“一桌,蘑菇煨鸡,糖醋萝卜卷,玉兰片!”
“八桌,蜜饯冬笋,芙蓉豆腐,过水面一份!”
池小秋心眼都在眼前菜上,不曾应上一声,可这杂七杂八的菜也不知什么时候就记在了心里,哪个灶上炖着,哪个灶上焖着,该往哪个缸里寻腌好的冬笋,哪个罐里找备好的咸鸭蛋,样样门清。
厨下原还有帮忙的人,可池小秋时间掐算的极好,动作又极伶俐,下剩的人不过应声找个物件,竟都闲那里,便都坐不住往外头帮忙去了。
这一低头就忙到了午后,池小秋见菜都上齐了,终于停下手来,见惠姐露在包布外的头发都湿乎乎贴在颊边,像刚从水里捞出来的一般,便忙摁下她坐下。
惠姐说她:“你不也是一样!”
两人便互相看着对方狼狈样,不由大笑。
过了片刻,惠姐收了笑,又想了想,郑重跟池小秋道:“小秋,我也想学厨!”
池小秋有些意外:“你也喜欢这个?”
惠姐咬咬牙:“哪有这么多喜欢的事来给人做,但凡有个糊口便好了。”
池小秋跟她道:“那你可得想好了,这一行可得吃点苦,光是掂锅,就够你累腕子的。”
“我不怕!”
池小秋这才欢喜起来:“你等我回去问问师傅,若是他点了头,就行啦!”
小齐哥领人收了外间的碗盘,外头还陆续有人进门,小齐哥和和气气道:“不好意思,咱们中午歇了,请晚上来罢!”
伙计将外头的牌子翻过来,将外间的雕花格子门都关上,才算得了安宁。
他们虽是平日在店里帮忙的,可池小秋给的饭食半点不简薄。清明腌出来的咸鸭蛋皮色青白,对中间剖成两半,顿时露出腻白的蛋白,金中透红的黄来,几道凉拌小菜十分清爽,酱牛肉从锅里拿出来放凉了切成骨牌大小,码成梅花样直接端出来。
忙乱这半日,外头跑堂的早就累得腰酸腿酸,见着满桌的菜由不得自己一斜就坐了下去。
“可算能尝着东家手艺了!”
旁人笑话他:“你都多大年纪了,整天只惦记着吃!”
这伙计反笑回去:“扯你的臊呢!上回那猪肘子的汤,也不知道让谁都拿饭刮了个干净,连外头的底汤都不愿意落下。”
又有人笑:“我这才来了一两个月,倒足胖了十斤。”
“我家婶娘还想托我问问咱们店里缺不缺人,若是空了两个,就让她表弟过来。”
“嘁!要有空时,还轮的到你!昨儿还有人上门来问还要不要帮工呢!”
正说着,小齐哥便过来笑骂道:“东家还没坐,你们躲个什么懒!自己的饭要吃就去拿,若晚了轮不着时,别找我来哭!”
他这般一说,四五个伙计都争先起来要往厨下去,才迈了个腿,就见池小秋单手拎了只半人高的木桶过来,另一只手掂着的盘上托了七八只碗,脚下生风,眨眼就超了他们。
“都坐下吃!”
池小秋将这碗一亮出来,众人便能抢先往自个跟前拿,细细一看,碗里头虾肉芫荽香蕈韭芽都切成碎碎的末儿,生姜拧出汁儿来,同辣酱醋一同调出来料,桶里头是现成的凉面,混了菜汁做成青瓷一般的颜色,往碗里头一落,拌一拌沁凉有味,正适合夏天吃。
小齐哥看了这一碟子鸭蛋便笑:“这鸭蛋自腌出来,隔街宋家三老爷就单使人来买这个,原还问东家还下剩多少全送了他家去,亏得东家给回了,咱们才能吃得着。”
“可不是,柳安的鸭蛋腌出来里心都是沙黄的,咱们店里头的蛋心红彤彤跟照着日头一样,哪回点菜时候,就属这个下的最快!”
池小秋听他们说起这个也高兴,这还是她守着东栅,精心挑出来的河阳鸭蛋,那地方本就以鸭蛋闻名,自然要比本地腌出的好吃许多。
盐的咸味早就浸透在鸭蛋里头,有喜欢淡些的就捡着细腻鲜嫩的蛋白,有喜欢咸些的就整个夹了浸着层红油的蛋黄过来,筷子头轻轻一压,沙沙的蛋黄就碎开来,再一搅,跟冷浇面一起送进嘴里,还没反应过来就能吃下一大碗。
这咸鸭蛋池小秋扣着卖是有理由的,她原本留着最好的一缸,单等着钟应忱回来给他送过去的,让他昨天这么一闹,倒踌躇起来。
可钟应忱是个长腿的,她不往家去,他却能自个上门来。
池小秋脸上发烧,不敢看他,只是支支吾吾也不知说什么。
相形之下,钟应忱倒是坦坦荡荡,他拿着一幅字过来问池小秋:“这个写的如何?”
池小秋对字觉悟不高,但也能看出这字是好是坏,显见是使了力气写的,便点头道:“好看。”
“那便用这个重给你做个招牌。”钟应忱一笑:“你这菜眼见着要换了,我做了个新单子,你一并看了,若是使得,四五日就能给你送来。”
“不…不用麻烦…”池小秋想着他昨日说的“能做招牌能试菜”,又结巴起来,这要是往日,她早接了过来,这会却觉得若是承了情,又不点这个头,对不住人似的。
钟应忱却好似没听见一般,径直将手里东西都放下,捋了袖子:“我听薛师傅道,今日店里要包粽子,苇叶在哪里?”
“不…不…”
池小秋眼见着钟应忱去了厨下,堂而皇之地占了她的地方,让她无处可去。
第93章 粽子与藕粉
端午将近, 自然得备上各种口味的粽子,今年除了往年的胡桃瓜馕,松子蜜饯, 豆沙红枣之类的, 池小秋另还备了些别的馅儿。
譬如咸鸭蛋五花肉馅的, 蒸出来之后软糯粘牙里头能咬着肉丁,上头肥的那一半早就化到了肉里头, 使得糯米微甜中透出肉的咸香,再往里头咬去, 就能吃着口感松沙的咸鸭蛋黄, 周边的糯米浸透了红沙油,松软中是无与伦比的鲜。
“这一个要卖上几个钱?”惠姐见她做出的都十分小巧,不过两三口便下去了。
“这样的不卖, 咱们先送。”
池小秋将手里的粽子裹紧, 一收,数着时间, 过了一会儿, 眼见着钟应忱还在旁边专心致志将苇叶上的米铺平,终于欣喜开口道:“这包粽子你不会, 不如往外头歇着。”
钟应忱停下来,看了一会儿她的动作,重又将苇叶上的米刮去一些,池小秋略略拿眼一量, 夸人的话好险要脱口而出——竟差不多等同分量。
池小秋憋了憋,才道:“少了点。”
钟应忱看了看她, 什么也没说,又重添了一些。
池小秋都想要打自己了, 刚要道:“多…”
钟应忱便悠悠看她一眼:“你包的那两个,也不过二两三钱重。”
隔了许久,竟完了他还有这看斤度量的本事。
池小秋少了最后一个将钟应忱支出厨房的由头,只得埋头继续包粽子。
他这一留就留到了掌灯时分,池小秋忙得昏头昏脑,本来不察,到后头做完最后一道菜,看看时间,不由奇怪。
今天费的时间倒少。
再一回头,便见着钟应忱就在旁边,将原本摆得有些杂乱的罐子坛子都摆得整齐,依次数过去,连调料酱料顺序都不变,正是她平日里用着最伏手的位置,她方看着单子,钟应忱便已将诸般食材给她备好了。
迎着池小秋有些讶异的眼神,钟应忱不让人察觉地挺了挺直身子,心中暗暗思量:这该是能算得上高溪午说的第一条。
“第一条,好使!”
高溪午将扇子一合,当它如惊堂木一般往桌上一敲,斩钉截铁道:“你得让她觉得,你好用,什么都帮得着忙,使得顺手,自然日日想着你,念着你,这般日久天长,还能装得别人往心上去?”
钟应忱表面不动声色,回家却将高溪午的话细细思量一番,一条条列出自己的好用处,越列越有信心。
他与池小秋朝夕相处一两年,要论了解处,怕是比她还要仔细,再没旁人越得过去。
这时候,外面小齐哥却悄悄来唤池小秋:“东家来看看,这人过来得第三趟了,总是问来问去。”
池小秋忙出去,就见一个尖脸窄颌的人坐于门边上,两眼四处打量,隐约能听见他跟伙计问询的声音。
“你家便没什么新的菜色了?这可都五月了。”
小齐哥道:“从昨儿开始,他就往咱们这儿来坐,眼直往咱们客人身上盯着,总得盯上半个时辰,还点着数儿。要不是我让人拦着,还要往后边园子里头去。”
正说着,那伙计便收了单,小齐哥便问:“可点了什么?”
伙计哼笑,嘴撇出个嘲讽的弧度:“点了,又多点了两碟青豆,今个还添了个咸鸭蛋。”
小齐哥问:“东家,要不你看,我撵了他出去?”
“咱们店里又没说不许只点小菜,怎么撵人出去?”池小秋摇头。
小齐哥眯眼看了一会儿,冷笑道:“晚上我便跟一跟他!”
钟应忱心中数了数这附近街巷:“也不必跟远,若他往东面去,便去街东清平酒肆,若往西面,就往季二郎食铺查查,若都不是,守好店里便出不得事。”
“是他俩家?”小齐哥一时有些气愤:“咱们店里同他们又没什么来往!”
池小秋这店开得红红火火,自然是挡了些人的道,前有总想着绊他一绊的周大厨,后有这几条街上的食肆酒楼,镇子上的食客一张嘴一个胃,一顿装不下两家饭,去了这家便少了哪家的客源。
谁能同钱过不去,做不成一起赚钱的,那便是挡着财路的仇人了。
而这两条街里头,别家卖吃食的多有个名头,或是专卖包子,或是专卖粥饼,抑或是只做甜点冷食,同池家食店一般什么都卖的,也只有这两家了。
果不其然,小齐哥一路跟过去,就见这人进了清平酒肆,回来愤愤道:“若想争时,便在菜色上下功夫,总这样跟小鬼似的背后使力气,又有什么意思!”
池小秋想得开:“管别人又管不过来,守好店里头就行!”
过上两天,便再没见过这人,池小秋就把这事抛到脑后,专心备新的菜色。
菱藕陆续上市,池小秋在柳安呆了两年,同各家卖鱼卖肉卖菜的都有十分相熟的,后头开了食店,各色食材用量一下便大起来,常用的食材便也不用池小秋单门出门,只要专捡着那成色好的人家签了契,按时按日往家里头送便是。
只是去年卖藕的那家子今年回了乡下,池小秋便多了时间,自己掂了筐子,往曲湖边上去逛菜市,看能不能再寻着一家靠谱的。
挑藕自有讲究,先看颜色,皮微微泛黄,若是太黑或是太白都不能要,中孔大,形状饱满,若是每节再长些,便更好了。
池小秋正蹲在一整街上的莲藕堆里慢慢挑,便听着有人争执起来。
“小哥,你给的这价也太低了!”隔了两个摊,那摊主人被个人揪着,挣又挣脱不开,十分生气,便现拿了这藕点给他看:“你看我这藕,不是镇上的,需得走了老远从安湖边上收来的,你这出的价,别说挖藕的钱,就是将藕现从湖边捡了运过来,也裹不住!”
“你这藕我东家能全收,便是五十个钱一斤少些,好歹你也不用愁这藕卖不出去,怎么你这老儿就这么死心眼儿?”
安湖边上的藕?
池小秋来了兴致,安湖藕同别地不同,又粗又壮,又大又甜,便是生吃味道也好,若拿来磨出藕粉,更是好看。
她便径直过去,那两人吵得正厉害,竟无人注意她。
池小秋只需一看,便知晓这卖藕的摊主人是个讲究的,这藕一节一节比别处挖来的更长,且周身没有半点伤痕,孔洞虽小却干干净净,洗得不见一点淤泥。
她不舍得拿这整只的藕来试,正想问这摊主人可有散碎的藕节,就见那两人争执来去,一人要拿了藕去,摊主人却不愿意撒手,两边都一同使劲,那老长的藕发出一声清脆的“咔擦”,便现断作两截。
那人低头看了看自己手中半截藕,呆了一瞬才道:“这可怪不得我,谁让你出了钱不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