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沈霁川
池小秋直等到人都散去,才纳罕问他:“哪儿来这么多点海参的?”
这样的食材她往日都甚少见,还是薛师傅道,贵的贱的山上的海里的,诸般食材都需见识一下,池小秋才趁着年节买上一些,价钱疼得她心滴血,不道才这会儿就卖个精光。
兴哥呸一声:“好色眼睛攮进混账肚肠,却敢在店里打惠姑娘主意!正该破财!”
池小秋大惊,转身寻了惠姐,才问上两句,便拍了桌子,恍当翻了酒碟:“早说,我便去打他一顿!”
一边吩咐其他人:“看准了这个姓李的,以后再上门来,一概不接!”
小齐哥理智还在,拦她道:“镇上各家子总是沾亲带故,若得罪死了,倒起风波。”
池小秋却不理:“北桥有许多人家,第九街上的汪员外,城北花园子徐家,成新桥头的洪老相公,他要定哪天就推哪天。”
她连连冷笑:“难道这几家子的席面,他也敢占么!”
忱哥与她说过,总是硬杠是杠不过去的,她不过小小一个食店东家,折出四五个捆在一处,能抵上几个?
要的,就是借力打力。
她转身往厨房里,现醒好的面,揪成剂子擀得透薄,抹上点肉馅手一拢,就包成小小巧巧一只馄饨。
手一撒,馄饨雨点似落在鸡汤锅里,不过片刻,白鸭羽似的浮在汤皮上,莹然的皮子,微粉的馅儿,个个还拖着霜白绉纱裙般的尾巴。
池小秋直接将这红馅白皮绿葱亮汤的绉纱馄饨盛出来,专给惠姐盛了一大碗,许她道:“以后再见不得他了!”
若是在别处见着,狠狠揍上一拳就好了!
池小秋心里想了一遍李生鼻青脸肿满脸开花的浑样,才算平些火气。
她想的虽好,可她还没机会动手,自家的店面就让人给砸了。
说砸却也不恰当,不过短短一两个时辰,池小秋出门采买的空当,回来时整个厨房像让遭了劫。
鸡蛋碎得一地,蛋清蛋黄黏腻腻摔在地上,各色菜蔬折断得折断,踩扁得踩扁,满屋子到处洒得都是,鱼在缸外扑腾,池小秋造了半年的甜酱打碎了一瓮。
“巡检司的来咱们店里查私盐!”
小齐哥愤愤道:“哪里是官家,分明是山匪!”
第113章 粉葛红豆 …
小齐哥跟着收拾, 心疼之余还有些庆幸:“多亏了这大件的都藏在后头,好生放着,这菜收拾收拾咱们自家吃了倒罢。”
池小秋左右看看,心里烧着一团火, 鸡鸭鱼肉果丁菜蔬在她看来各有各的可爱, 红烧油炸清蒸炖汤都有自己一番滋味,只有不同人爱吃不爱吃,并没高下之分。
小齐哥将瓮上干净的酱都刮出来,菜都揪出叶子来,盛在盆里洗净了,好歹能少些损失, 一面却又发愁。
“今儿只是这一回, 倒也罢了, 若是三番两次过来纠缠不休,又有什么法儿?”
柳安的巡检一向还算公正,这回怎做出明干公务, 暗泄私愤的事来?
池小秋手指点了两回桌子,听小齐哥一说, 眯了眼森森一笑。
难道只别人有门路, 她池小秋便没有么?
“砸了?哪里的人?”
桑罗山消息接得更快,他攒着眉头问了一遍,只听探问的小厮小心翼翼道:“巡检衙门那边并没什么口风,八成是得罪了什么人,底下公人借此难为。”
还从没见大爷对何事这样上心, 他便多问了一句:“小的跟巡检屠相公说上一声…”
桑罗山斜倚在官帽椅上,手上拨弄着从桑夫人那里讨来的斗草签,停了片刻,微微冷笑道:“不必。”
小鬼难缠,便再等她吃上几回苦头。
他等着池小秋上门来求!
这边厢,惠姐方在店里歇了两日,刚能装着没事人样回家,刚开门便见插着大红通草花的安婆站在院中,正与她娘说些什么。
离得近了才略听清:“北桥的李公子,也是富户人家养出来的。你家女儿嫁了偏房,另有院子住,不似乡下柴门大的小的聚作一起,哪有不生口舌的?这般又清净又体面,裹的是苏州城的新绸缎,吃的是柳江里出的新鱼虾,还能提挈一番娘家里,再养下两个小的…”
她正自对着方氏喷唾沫,旁边一个方木盒里盖子横在一边,里面黄澄澄四对鸾凤金钗就敞在日头下,她忖着没人能拒掉这些晃人眼的物事,自顾说得起劲。
不妨脑后忽然生风,顶头挨了一棍,敲得她眼前发黑,转了两圈才能立得住,定睛一看,方氏正拦着个清秀姑娘,要把她手里的拦门杠夺下来。
“老不死!杀千刀的!咒你出门撞了黑煞鬼,到老不得入棺材!”
惠姐挣不过自家娘,只得将杠子撂开在一旁,左手一叉腰,右手戳着她鼻子,就开始骂起来。
方氏吸取了上次经验,知晓能一脚踹烂木门的池小秋不在家,便将门关得结实,推惠姐道:“小声些!把人都一伙伙闹过来,你能有什么好?”
安婆子一摸脑门,早鼓起个大青包,又听方氏并不呵斥闺女,反倒淡淡道:“好意便领了,我家只这么一个女孩儿,养得性子娇——方才你老也看见了,见人便打,可不敢拿来去祸害李家公子。”
安婆又气又痛,索性将箱子啪嗒狠命一合,抄起来气愤愤道:“老婆子活了一世,确没见过这样的小娘子!我也劝上一句,李家在柳安根基深着哩,若答应时大家都好,若不答应,只怕铺子也难开。”
惠姐一蒙,想到店里那一场混乱,晃了两下,心慌追问:“什么意思?”
安婆慢条斯理整了歪的花,拎起箱子,怪声怪气道:“一次不过是提个醒,第二次就未必这么好过了。”
也不等她娘两个说话,就自顾出了门,关门声亮堂得整个巷子都能听见,惠姐无助看向方氏,话音里多了哭腔:“娘——”
娘俩对坐一夜,第二日过来找池小秋,才说了两句话,就让池小秋按下来了。
她还有空专给方氏备上新沏出的安神茶,混不在意:“来便来,早便等着了。”
方氏还要说话,外头一声巨响,将几人都吓了一跳。
乌泱泱三四人,肩上背着弓囊,手里提着未出鞘的刀,威风凛凛气势汹汹,一亮牌子:“有人道你们店里买了私盐,再来查一遍。”
小齐哥怒极,便尽力堆出笑话语也十分生硬:“几位爷前几日不是已查过了?”
“前日是前日,今日是今日,你前几日饱了,今天便不吃饭了?”
池小秋方出门去,就遭了一问:“你便是这店里的东家?”
“正是。”池小秋平心静气打量了一番这几人,问的话让他们几个一惊。
“谁告我们店里用了私盐,几位爷不妨说个清楚。现管着云桥这一片的安大爷并没告诉我,我昨儿往你们那里去时,也没听见屠相公说这事。上门查看是要的,总要拿个牌票,小店才好让进。”
她不慌不忙,看那几人住了脚,面色惊异互看两回,又提醒道:“几位爷还是快些出票,过会儿叶行的秦司事还请了哪位大老爷来吃酒,早吩咐我清了人,若怠慢了我可当不起。”
两下里正对峙着,秦司事正信步进来,见店里纷纷乱乱,面有不悦:“怎么,现如今连菜还没备么!”
若是旁的富户,不招惹倒也罢了,秦司事这两年却和县丞老爷府中有许多牵系,他们下位者还是知晓些连连粘粘,这会悔之不迭。
当头一个忙笑道:“想必是误会,秦老爷自在吃酒,咱们先往云桥上巡上两遭。”
池小秋只是大着脸往秦府送上一道信,本指望挂着他名头卖上两回就罢了,不想竟亲自来了。
秦司事只点头笑道:“钟小子临行前,专去敝府一次,千托万托,这回过来,难道连酒也讨不得一杯么?”
秦司事自己坐下:“前几日,你送来的蟹肉圆子倒不错,可还有么?”
池小秋虽不大上秦府门,却知道当初她能顺利出狱,秦司事出力甚多,每过四季到年节,总要备上几样新鲜菜色送上门去。池小秋原看秦司事粗咧咧,却不想也能记得住哪样菜哪时送的。
只是蟹肉性寒,吃多了于肠胃有碍,池小秋便笑道:“眼见过节,不妨换个别的。”
粉葛原本开得是紫红妖艳的花,一串一串,可底下生的根却是灰扑扑的。削皮切块,跟红豆放一块同煮,直熬到滚烂,红豆拿勺子轻轻一压,就能成沙的地步。
鲫鱼要选小个的,在油里下少油,两面都一点点煸,直到鱼皮微黄,有了一点焦脆的味道,就能放进锅里同红豆粉葛会和了。
池小秋蹲在灶前一边调着火,一边看汤咕嘟咕嘟冒着泡,闻着鲜美鱼汤,就是个十足的好日子。
这灶里烧着汤,池小秋就顺手用另外一个大灶给秦司事做出几道清淡软烂的小菜。
她方端出菜来,便是一愣。
只做了三菜一汤,分量不多,坐在桌边的食客却多了一个。
桑罗山竟也赶在这个时候进店了。
池小秋奇怪:“桑相公没瞧见外面挂出的牌子?”
店家有事,暂闭门一日,斗大的字挂在明面,竟没看见?
桑罗山避而不谈,只上下看她一遍:“听说巡检司有人来为难?”
便是没见过几次面,池小秋听他还惦记店里烦难,也多了些暖心,便是桑罗山过来再吃她一盘菜,也没什么。
她脸色霁然:“早已走了。”
秦司事看看他两个,正好粉葛红豆鲫鱼汤端出来,他打断桑罗山道:“这是什么汤?隔着屋子也闻见香味了。”
池小秋立时就让转移了心神,她把手上盘盏放下,给秦司事盛出一碗:“要是在往南边走,江里能捕上一种鲮鱼,肉比这个还细还嫩。”
粉葛吃着沙甜,红豆也煮得稀烂,两样甜都透到了鱼汤里,给鱼肉也添了一份滋味。
桑罗山冷眼看他们两个你笑我说,似乎十分熟稔,也不知是什么心情。
他在家忍耐了不曾出手,却时刻让人到店里打探,直到听说了今天这场风波,终于坐不住,带人匆匆赶来。
可池小秋——似乎不必他帮些什么,云淡风轻笑谈自若,比他还要轻松。
池小秋见他一直坐着,脸色不大好,便也给他添上一碗,终于想着了其中关窍:“桑相公怎么知道这事?”
桑罗山却不过脸面,胡乱应道:“本是过来给你送样东西,碰巧见的。”
池小秋好奇:“什么?”
桑罗山一时哑然,迎着她从期待到疑惑的目光,再到后头,竟掺杂了些警惕。
她又问了一遍:“你怎知有人过来砸店的?”
在柳安马头河边桥头耍上两三年,池小秋也经了许多事情,再不像在家时那样白纸一张纯然相信任何人。
人心能有多好,就有多坏。
桑罗山待她,太好了些,好得便不由让人起疑。
逼出一脸门汗,桑罗山硬生生想了个物件出来:“是个水晶盘。”
旁边小厮半张了嘴:大爷,这样东西我没拿啊!
桑罗山站起来,转了个身,一边维持住自己清若松风的仪态,一面狠狠朝着小厮使眼色。
快回去拿,回去拿啊!
池小秋这会添了疑心,便摇头道:“这样贵重东西,我用不惯,还是在你府上更伏手。”
“此物并非水晶制成,出自西北盐池,色晶莹,如水晶出匣,故名水晶盘,若是将肉菜盛在其上,稍拌便有咸味。”
他如同背书般,将这通集背得干净,可迟迟拿不出东西来,池小秋疑心扎根,越长越盛。
送走了秦司事,也没看见水晶盘,池小秋拿些话将桑罗山支走,回头跟小齐哥说话时,十分严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