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尤四姐
正在公主考虑如何脱身的时候, 那个叫娘子的人很有化干戈为玉帛的诚意,抬手压了压道:“都是一家人,不得无理。”
哇,这就是一家人了?这骗子套起近乎来,手段居然那么熟悉!
公主蹙眉看过去,不知道他接下来还有什么对策,那人比了个手势,身边的人尽数后退,他却迈前了一步,柔声说:“娘子,你我行过礼,有过婚约,我叫你娘子天经地义,你就不要推辞了。”
公主大惑不解,脑子飞快转动起来,看了看绰绰有鱼说:“难道国主另外给我安排了一门亲事?我怎么不知道?”
绰绰和有鱼比她还迷茫,纳罕地摇摇头。
对面的人显然有点着急了,拍着胸口说:“我啊,是我啊!娘子想不起来也没关系,只要我说出名字,你一定记得。”
公主戒备地看着他,“敢问尊姓大名。”
“谢邀,”那人说,“谢家堡少堡主……”
他话还没说完,公主便怪叫起来:“我去,闹鬼了!”一面疯拽有鱼,“快跑、快跑!”
鬼是没有人权的,有鱼抄起鞭子一甩,对面众人顿时被撞了个人仰马翻。
马车摸着黑极速奔驰在林间小道上,惊起了道旁树顶上停歇的昏鸦。轰然一片嗡鸣,无数翅膀拍打,掀起巨大的声浪。
绰绰哆嗦着说:“那是真鬼还是假鬼?谢邀是谁?是谢家堡那个死了的少堡主吗?”
绰绰的旧事重提,吓出了公主一身冷汗,她睁着惊恐的大眼睛说:“他们抓我陪葬那天,谢堡主说他儿子都死了七天了,谢夫人怕他烂了,才没有开棺把我塞进去。我以前以为人死如灯灭,没想到这谢邀在天这么有灵。”公主说着都要哭出来了,“我被鬼盯上了,他要抓我回去,这下可怎么办?”
挂在车厢两侧的王府护卫说:“公主殿下是我们楚王殿下的,只要有标下等在,那只鬼再来,我们把他砍成八截,殿下别怕。”
公主听了稍感安慰,但人和鬼斗,恐怕不是对手。
“快去达摩寺,我要找释心给我驱鬼。”公主呜咽着说,“我招惹上脏东西,他也有责任。鬼的阴气那么重,都是晚上出没,我觉得释心大师应该夜夜和我同床共枕,以保本公主安全。”
情况这么紧急,公主还满脑子色情思想,车外的王府护卫暗暗感慨,果然陛下和太后的眼光独到,找到这么一位百折不挠的神人,楚王殿下还俗有望。
绰绰一直回头看,担心那些鬼会跟上来。原本马车跑得快,心里还有些侥幸,觉得自己杞人忧天了,可当那几个红点再次出现时,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狠狠闭了两下再看,发现那些红点越来越近,她绝望地哀嚎起来,“他们跟上来了,我们逃不掉了……”
大夜里遇鬼,离天亮还有很久,今晚怕是要命丧黄泉了。
公主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做好了最悲壮的准备,“如果实在打不过他们,你们就别管我了,各自逃命去吧。”
本来以为绰绰和有鱼一定不会抛下她不管的,谁知那两个没良心的说好,“我们会每年给殿下上坟的。”
公主气得倒仰,刚打算开口骂她们,那些鬼已经策马赶超,把马车逼停了。
谢邀的马踏着小碎步上前来,歪着脑袋问:“娘子你跑什么?”
公主和绰绰有鱼缩成一团,“你……你不要过来……”
王府护卫不信邪,执剑跳下马车向谢邀攻去,被他身后的随从拦截了。
谢邀翻身下马,一步步朝马车走来,边走边摘下发髻上覆盖的红纱,嗓音里带着委屈的声调,说:“娘子,我没死,不信你摸摸,我身上是暖和的。”
其实对于公主来说,不管他是不是鬼,都一样可怕,因为谢邀本身就是个镬人。在这之前公主也唾弃他盖着红纱,不知道的还以为他要嫁人,现在他把红纱摘下来,纱后的下半张脸带着金丝编成的面罩,只露出一双含情的丹凤眼,顾盼之间水光潋滟。
公主怔了怔,“别以为戴个嘴套,就能骗取本公主的信任。”
谢邀长长呃了声,“通常我们称之为口罩,不是嘴套。”
不管叫什么啦,鬼已经够危险了,镬鬼杀伤力更可怕。
有鱼壮起胆子挡在公主前面,“现在不是讨论这个的时候,谢小堡主,我们殿下无端被你们埋进墓里已经很倒霉了,不向你们谢家堡讨公道是我们殿下宽宏大量,你们非但不感激,还不依不饶追上来,想干嘛?讨那一万两买人的银子吗?”
“告诉你,我们没钱!”绰绰也叫嚣,就是这么穷横,天不怕地不怕。
谢邀摆了摆手,“误会误会,我不是来要债的,是想与娘子永结秦晋之好。”
公主说:“结什么,你一个镬鬼,还敢肖想本公主?”
谢邀的那双眼睛里流露出无奈来,“我说了,我是人,不是鬼。只因那日和天山第一刀约架,被击中了上星穴,家里人以为我死了,就给我装棺停灵了。后来我爹买人给我殉葬,我那时候隐约听见一些,但神志还不清醒,无法呼救。幸好下葬后娘子刨洞逃了出去,谢家人第二日发现封土堆被人动过,打算重新安葬我,我才得以有机会重见天日。我能活着出棺,全都是娘子的功劳,因此我决定放下江湖恩怨,先解决我们的私事。”
有了来龙去脉,是人是鬼才算水落石出。
公主感慨:“七天不吃不喝居然没饿死,你命够大的。”
谢邀谦虚地摆了摆手,“之前我虚长了几两肉,身上储备较多,紧要关头能扛饿。”
这一饿,饿出个好身材来,倒也不枉一死。
不过公主还是很惧怕他,躲在有鱼身后说:“谢小堡主,你我是阴差阳错打了一回交道,你爹买下我,我引他们救回了你,就算两清了。你要表达的感激,本公主收到了,萍水相逢就此别过,没有其他事,本公主就继续赶路了。”
谢邀说那不行,“娘子不要叫我谢小堡主,可以唤我小字知虎。我长途追寻是为了给你个交代,毕竟你穿上了我谢家的喜服,就是我谢邀明媒正娶的妻子。”
他这里说完,王府护卫不干了,一面拼杀一面大骂:“要点脸吧,不讲先来后到的吗?我们楚王殿下才是公主殿下的正夫!”
谢邀听了,脸色不豫,从那双眉毛打结的程度可以看出来。他沉默半晌,公主以为他会勃然大怒,谁知他竟然松口说也行,“他要做正夫,那就让他做,反正他这辈子都不可能还俗。”
公主的下巴险些掉下来,“喂,你们到底再说什么!”
谢邀忽然扬手,向她抛过一样东西来,公主以为是暗器慌忙躲避,结果落在面前的是一把钥匙。
谢邀道:“你忌惮我是镬人,我此番追求你,你一定不肯答应。但我是很有诚意的,为了表明我的态度,我把钥匙交给你,没有这把钥匙,我永远卸不下面罩,这下你可以放心了吧?”
钥匙落在车板上,公主和绰绰有鱼低头看,彼此交换了下眼色。
公主疑惑地问:“你都把嘴锁上了,还怎么吃饭?”
结果谢邀翘起手指一掀,嘴部正前方打开了个一寸来宽的小门,“进食开启,平时关闭,边缘作无缝设计,既方便又美观。”
车上并排坐着的三个人齐齐为他的智慧鼓掌,公主心想这么好的创意,可以拿来借鉴一下,等将来释心还俗,就再也不怕他忽然暴走,咬她一口了。
只是眼下面临的难题,还是得先妥善解决。从来没有过追求者的姑娘,在忽然遭遇示爱时,一般都是先震惊,后高兴,再考虑接不接受。如果此人不合心意,即便是婉拒,也不会疾言厉色,毕竟很感激人家的一番美意,让她白纸般的人生不显得那么枯燥和不紧俏。
公主也是这样,她一改之前的粗鲁,柔声道:“谢小堡主的美意,本公主心领了。上国有没有二夫侍一女的例子我不知道,我们鄯善国原则上一夫一妻。像刚才那位护卫说的,凡事讲究先来后到,我是来上国做楚王妃的,别人就不考虑了,谢谢。”
谢邀有些着急,“娘子,不管你考不考虑,都已经和我死同穴了,我谢邀从不负人,这次一定要给娘子一个交代。”
公主被他“娘子、娘子”,叫得头皮发麻。她张开五指往前一比,“谢小堡主,本公主是遭人贩卖,被迫给你陪葬的,我们之间照理说是残害和被残害的关系。你别再这么称呼我了,我跟你说,不是谁都有资格管我叫娘子的。”
谢邀沉吟了片刻,“你心里只有楚王吗?”
公主毫无疑问地点头,“没错。”
“可是楚王并不喜欢你,我在墓里都听见了。”
被人揭了伤疤,公主枯着眉啧了一声,“这叫情趣,看来你不懂,我就不和你过多解释了。本公主着急赶往云阳,不能在这里虚耗时间,谢小堡主,麻烦让一让。”
谢家堡在泾阳也算名门望族,谢邀的出身让他顺风顺水了二十年,从未受过任何波折。本来以为这位膳善公主得知他死而复生,会哭着喊着要嫁给他的,谁知预料出现了偏差,她还是一心想着那个秃驴。
谢小堡主忽然对人生产生了怀疑,要是论先来后到,明明是他和公主先举行了仪式。哪怕他当时躺在棺材里,也是光明正大,合乎公序良俗的呀。
“你不能这么对我。”谢邀说,感受到一股淡淡的,遭遇背叛的忧伤。
那些打斗的人,不知什么时候放慢了过招的速度和力度,十几只耳朵竖得笔直,分明在偷听这里的进度。
谢邀对于被拒,倒没有特别大的愤怒,无非人生计划被打乱了而已。不过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让手下看笑话也不太好,于是他灵机一动,说这样,“做不成夫妻,结个异姓兄妹好吧?谢某人在江湖上也算有点地位……”边说边压低了嗓音,“给个面子。”
那自然是没说的,亲戚不嫌多,公主蹦下车,爽快地对着长天跪下了,“今日我和知虎兄结拜为兄妹,愿天地作证,当哥哥的不能对妹妹起歪心思。”
谢邀撩袍下跪,“从今往后有福同享,有难我当,世上无人再敢欺负公主殿下。”
双双磕头拜下去,就算礼成了。
公主站起身,拍了拍膝头道:“知虎兄,我们的钱袋,该还给我们了吧?”
谢邀说:“好的,姐妹。”将那个绣着对眼纹的袋子交到了她手上。
绰绰和有鱼惊呼起来,“原来一切都是小堡主设的局?”
谢邀两眼一弯,“这不是为了安排公主画纸人,勾起公主陪葬的回忆嘛。”说完怕公主追究,不敢再继续下去了,十分体贴地说,“既然我都追到这里了,不如送你去云阳吧!姐妹你要是能把楚王拿下,他就是我妹夫,以前的恩怨可以一笔勾销。”
公主和心腹们合计了一下,觉得队伍里有个镬人,好像是件很不错的事。有他护送她们去达摩寺,路上就不用再提心吊胆了。
公主说好,“那就有劳知虎兄了。不过你们谢家到底和楚王有什么深仇大恨?”
谢邀道:“也不算深仇大恨,不过是靖王把我姑姑介绍给楚王,楚王看不上她,这门婚事没结成。我爹觉得受了侮辱,单方面结仇,事情的经过就是这样。”
反正当不成姑父当妹夫,谢小堡主觉得赚到了,人生真是兜兜转转,充满了趣味性啊。
第26章
谢邀说:“姐妹, 这次就看你的了。原则上来说,我很欣赏你这种一往无前的决心,希望你不要铩羽而归, 一定要坚定地完成自己的人生理想。”
公主说会的,“好看的人一般都很好命。”虽然国主老说她的美貌是拿智商换的, 她也并不在意, 她知道自己, 只是心胸比别人开阔了些,但一点都不傻。老天特地赏赐的这张脸,就是为了让她成为释心大师的噩梦。
反正有了谢邀的加入, 队伍壮大了很多, 一行人开始向云阳进发。托谢邀的福,公主在连着风餐露宿十几日后,终于在客栈吃上了一顿好饭, 睡上了一夜安稳觉。连绰绰有鱼都很感激他,说谢小堡主是泾阳活菩萨, 不但会付钱, 还会安排好她们的吃穿住行。
不需要动脑子费力气的生活,是绝对美好的生活, 有鱼已经不用再顶着烈日赶车了,和公主及绰绰坐在车厢里吃花生闲聊。偶尔撩起窗上的细纱往前看, 谢小堡主一身绿衣撑着白伞,圆滚滚的马臀扭动, 他细长的身子也跟着节奏轻摇, 看上去像一条绿瘦蛇。
有鱼捻着花生衣,有感而发:“其实我觉得这位小堡主挺好的,殿下也可以有第二种选择。这次赶到达摩寺, 要是释心大师实在不愿意还俗,殿下就嫁给谢小堡主吧!”
义兄这种职业灵活机动,朋友之上,兄妹未满,随时可以调整位置,如果公主殿下愿意退而求其次,他肯定不会推辞。
然而公主的信念很坚定,“本公主的人生没有失败两个字。我觉得释心大师已经对我动心了,只要我再加把劲,他就会是我的掌中物。”
公主向来如此,浑身上下充满没来由的自信。不过再回头想想,释心为了脱身,都使出了打晕人的昏招了,由此可见公主的推测,隐约还有那么几分道理。
现在释心大师怎么样了?没有公主骚扰的一路,是不是快活似神仙?公主很期待再和他重逢,这次一定要杀他个措手不及,让他无路可逃。
知己知彼才能百战百胜,赶路的途中公主也和谢邀交换心得,“你说我究竟怎么做,才能让那个镬人对我欲罢不能?”
谢邀和她并排坐在路边的枯树杆上,面罩依旧戴着,口水咽得震天响,“你什么都不用做,就可以让镬人欲罢不能。”
公主扭头打量他,他双眼直视前方,那喉结滚动匆忙,像鞠球落进了奔涌的溪水里,载浮载沉,要灭顶一般。
公主往边上让了让,“我想起来了,你爹说你没有尝过飧人的滋味……你给我冷静点,千万别乱来。”
谢邀说知道,“别太小看我的自制力。”
“那你咽什么口水?”
“咽口水是本能,谁让你长得甜美。”谢邀很懂说话艺术,在阐述真相的同时,不忘赞美她一下。但见公主依旧保持警惕,遂叹了口气说放心,“我们小时候看见别的孩子吃糖葫芦,也会馋得流口水,但你不能不问情由上去就抢。人之所以为人,是因为懂规则,否则和禽兽有什么两样?”然后边说边招手,“来呀姐妹,坐得离我近一点儿。我是因为难得闻见飧人的味道,才会变得这样。只要多闻闻,闻习惯了,口水自然流不出来了。”
公主选择相信他,还是挪了回来,“刚才的问题你还没回答。”
谢邀想了想道:“我跟你说,每个人都是独立的个体,都有各自的打算。如果飧人的魅力对他不起作用,那么你唯一能做的就是怒刷存在感。”
公主搓着手道:“我已经刷过好几轮了,渐渐也掌握了一点技巧。但是上回彻底把他吓跑了,他要是躲进寺里,那我岂不是永远见不到他了?”
谢邀说未必,“就是个铁桶,我也能给他钻出个窟窿来,别说一间寺庙了。”
公主双眼顿时雪亮,“知虎兄,你有什么妙计?”
谢邀举起一手作指点江山状,公主满含希望准备洗耳恭听,结果他吸进去的气又吐出来,尴尬地笑了笑道:“我还没想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