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申丑
楼淮祀道:“你懂什么?我的婚事要不是我外祖父做主,要不就是我二舅舅做主,我娘亲也就只能操心操心长兄和你的终身大事。”他冲楼竞挤眉弄眼,“我先哄了小丫头,知我者如外祖父和二舅舅,定知我心之悠悠,我情之切切,我意之绵绵,我思之蔓蔓……”
楼竞被恶心得呛,隔夜饭差点没吐出来,真是听君一席话,能省三天饭。
楼淮祀又理了理仪容,催道:“快,看看可还有什么不妥之处?”
楼竞看着他玉白秀极、艳若桃李的一张脸,再兼这小子自小锦衣玉食,养得油光水润,一身破衣都无损半点的俊俏;再看看他怀里的那只肥狗,肢肥腿短,肚胖如瓜,。遂道:“脸过洁,狗太胖。”
楼淮祀也不知怎生得耳朵,听罢喜道:“那就是无懈可击。”
“飞雪连天,她们闺阁女子,未必会到粥棚行善。”楼竞皱眉。
楼淮祀摸着肥狗:“始一他们探来的消息,□□不会有错。”姬景元的暗卫、秘探上天入地、手段诡秘,细思后背一层薄汗。他二舅舅都看得眼热,唉,可惜他二舅舅脸皮不够厚,换他肯定缠着讨要几个来用用。
楼竞立马噤声,不再多言。
楼淮祀昂着头从街角晃了出去,越过挨挤的人群隐见粥棚里一抹丽影,正想睁大眼,看得再仔细些,却是形同撞鬼,飞也似溜了回来,惊悚道:“我舅兄怎也在?”
楼竞不由笑起来:“你三番四次骗卫大郎,他一见你,定要纠结护卫来打你。”
楼淮祀愁容满面,他与舅兄虽意气相投,却有些微如尘的小误会不曾消去,这冒冒然然相见,不是明智之举。
“堂兄,你想个法子,把小丫头引出来,我看小丫头好奇心颇重。”楼淮祀求道。
楼竞想着总归是自己堂弟,不好视而不见,便道:“我要那张人/皮/面/具。”
楼淮祀怒视着楼竞,气得直跳脚:“堂兄跟着五舅舅,学得全无君子气度。你要面具,怎不自去找始一要?”
楼竞不禁怀疑堂弟跟自己有仇:“始一是上皇暗卫,为护上皇安危平常都是隐迹藏形,我寻他的形踪?他日你我兄弟再见只能在清明坟前。”
楼淮祀哑口无言,又不甘心吃亏,道:“始一说了,人/皮/面/具难得,他最近又没杀人,又没新鲜的尸首,我给了你,十天半月的都未必有第二张。你得另帮我做三件事,放心,都是手到擒来、微不足道的小事。”
“一件。”
“两件,我还要你的袖里箭。”
“一件,袖里箭也不能给你,我怕糊里糊涂死了冤大头。”到阎王殿都不知道自己如何丧得命。“倒可送你一把柳叶刀。”
“不要柳叶刀,罢了,我吃些亏,就两件事。”楼淮祀心痛纠结道,“你我手足,只得让你三分。”
楼竞到底脸薄,争几句就落了下风,应了下来。
楼淮祀拍拍胸口,道:“不曾带在身上,回去后再给你。”
楼竞面无表情地欺身上来,一通乱摸,搜走了皮囊袋,揣进自己怀里,一言不发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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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繁与卫絮等人站在粥棚里侧,看着纷纷大雪里衣衫褴褛、瑟瑟发抖的乞粥人,老少贫弱,冻得面青唇紫也不肯离去。她心下不忍,难免露出一点凄容,扭头看看身边的卫絮,隔着帷帽垂下的薄纱,看不清她大姐姐的面目,大许也是悲恸心惊。
卫繁原本那点凑热闹游戏之心去了大半,天地苍茫,红墙绿瓦,却又有人活得这般艰难。过一会,一个衣单身薄的垂髫小儿捧着一罐热粥,嘴里叼着一个蒸饼,不顾热烫,欢天喜地地跑远了。卫繁看后托着腮不由笑起来,悲悲凄凄的,也没甚用处,出银施粥,虽不过略尽绵薄之力,也比看着皱眉好。
她看得正专心,忽得地见雪地有什么毛茸茸的事物在那滚动,定睛看,眼前却是空无一物,揉揉眼,又有一团不知是死是活的毛球趴伏在那状若挑衅。卫询不敬鬼神,连带着整个卫家都是心粗胆大,卫繁只当什么活物,想抓了看个究竟,一拉绿萼,带着一个护卫,起身就去撵。
沿街过,绕直巷,卫繁见跑得有点远,忙一个止步,正要回去,抬头就撞见了雪地里站着的少年郎,絮絮雪飞、俊极少年,卫繁不由自主地伸手,轻轻掀开覆面的垂纱。
她眼前的少年郎撑着一柄破伞,乌发间点点落雪,颜色如玉,红唇点朱,启齿一笑,这白雪世界便有了万株红梅怒放。
楼淮祀笑开来,她小小的,软软的,一身红底花树对鹿胡服,蹬着绛红皮靴,踩出一地零乱的脚印,她露出的那双眼也像她衣服绣着的鹿,懵懂、天真,却又大胆。
“你……”卫繁踯躅,“你……怎么不去那要一碗热粥?我大姐姐还蒸了热饼。”
“那只纸鸢,你喜欢吗?”楼淮祀问道。
“嗯。”卫繁老实点头,“喜欢。”
“小狗喜欢吗?”楼淮祀托着蔫耷耷、支着三白眼的小肥狗又问。
卫繁一时有些怔愣。
楼淮祀忙道:“喜欢吃也行。”他边说边上前一步把肥狗塞给她。
卫繁呆呆接过抱在怀里,又呆呆道:“还是……别吃了吧。”
第21章
楼淮祀这人有些抠索,明明从小到大,手里执的金匙,嘴里吃的玉食,却不知从哪染得臭毛病,眼里见不得好东西,一见就想往自己怀里拔拉,但凡进了他的衣兜,不使几斤力气,别想抠出来。
对着卫繁,楼淮祀的毛病是不药而医。
大雪、肥狗、胖……小丫头,真是人间胜景。楼淮祀一见眼前小丫头腮边的梨涡,就想寻摸点好玩好吃的取悦她、逗乐她。
他正那掏呢,就见绿萼带着护卫找了过来,后面还跟着怒火冲天的卫放,支着红鸡冠、抖着脖子毛,形如斗鸡似得冲了过来。
卫繁正被卖力讨好的肥狗逗得咯咯直笑,看见兄长,更高兴了,举起胖嘟嘟的小狗,对卫放道:“哥哥,看,它生得好生有趣,一只耳朵立着一只耳趴着的呢。”
卫放几步上来,伸出手飞快地将妹妹帷帽的垂纱重新掩好,再将人往自己身后一藏,瞪着楼淮祀,轻蔑道:“哪来的乞儿,这般放肆。”竟敢盯着他的妹妹看?这臭乞丐看着……好似……还有些眼熟。
卫繁被这一拉,略有些心虚,老实地躲在兄长身后,不放心,悄悄探出身打了个手势,想叫楼淮祀快跑。楼淮祀一动也不动,反笑冲着她一眨眼,卫繁面上一红,又担心又忐忑地躲了回去。
楼淮祀这刹间不知转了多少念头,忽得一击掌,又惊又喜,冲着卫放道:“你是……卫兄?卫兄果然是贵人多忘事,前些时日我们相谈甚欢,恨不得结八拜之交。不过数日之别,卫兄就将我忘在脑后。”
卫放一呆,扫了楼淮祀好几眼,直眉立目怒道:“是你,那个跟我赌斗的小乞儿。”原先他就看他生得不错,洗净脸,竟这般好看,那些女娘见了他岂不是要自惭不如,不敢再弄脂敷粉?“不对,你胡说,你赢了我近百贯钱,我怎会和你结八拜交?我恨不得扒了你的皮,抽了你的筋,敲断你的腿。”
卫放吼了几句,福至心灵,狞笑几声,街角隐蔽无人,他手边有健奴护卫,打了这臭乞丐也是白打。转身对卫繁笑道:“妹妹快回粥棚,大姐姐正担心你呢。”
卫繁哪肯,揪了他的衣袖:“哥哥一道走。”
“哥哥要和好友叙旧,妹妹留下颇有不便之处。”卫放哄道。他定要问出小乞儿是怎么逢赌必赢的。
卫繁小声求道:“哥哥,今日家里布粥行善,还是不要节外生枝了。”
卫放无奈,低声道:“我只想问问他怎做的局。”
楼淮祀耳尖,笑道:“我自小赌运极佳,我观卫兄印堂晦暗青灰,正是势弱之时,此消彼长,才让我赢了赌斗。”
卫放冷哼一声:“家师道赌运之说无稽之谈,一人若是十赌十胜,不是细处做了手脚,就是大处布局设套。”
楼淮祀有些吃惊:“卫兄的老师倒是奇人。”摇了摇头,过来亲热地一搭卫放的肩膀,“我听闻有师之严,以尺击掌心,以棒打背臀,皮肿三寸,血溅七尺,令人不忍目睹。卫兄有幸才得此良师,良师不可多得,益友亦如是,卫兄,你我有缘,不如做个贫贱之交?”
卫放点头:“我老师虽言辞略嫌刻薄,倒真算得奇人,他初来时我心中不服,他与我斗虫、斗鸡、斗犬,扔骰子,抛正反,博大小……他九胜我一胜……你……何姓?”
“楼。”
“楼兄,于赌之道,家师油滑精通,他说的十有八九是对的。”卫放叹道。
楼淮祀笑道:“有理。对了,卫兄既斗犬,可闻羡州有山民,养有山犬?短尾壮腿,头如拳状,宽嘴利齿,性情十分凶猛,狩猎尤胜细犬。”
“莫非是我孤陋寡闻?”卫放听得心里直痒痒,“竟不曾听过山犬。大许是山野乡民养的看家犬,无有名姓之故。”
楼淮祀亲热道:“卫兄要是有意,春来我帮你寻几条来如何?放心,细细调养,几口能咬死别家养的猞猁。”
卫放忙点头:“那可说定了,你要是夸口欺瞒,我可真要翻脸把你摁进棺材里打。”
“诶!卫兄怎能这般生疑,你我一见如故,恨不得通家为好,怎会欺你?”
卫放冷哼一声,又狡黠一笑,拿胳膊肘捅楼淮祀,偏头道:“楼兄,我看你不像什么乞儿,十之八九与我是同道中人。”抽抽鼻子嗅了嗅,“尽是纨绔膏梁之味。”
楼淮祀偷偷看了眼坠在卫放身后,攥着兄长的衣角,亦步亦趋的卫繁,莫名他就知道小丫头正竖起双耳细听。当下坦荡道:“卫兄,你不知我处境,我娘是个续弦,我与我长兄同父异母,我爹是个凶残的偏心眼,从小到大他就没动弹过我兄长一根小指头,对我则是非打即骂,鞭、板、长尺,无所不用其极。我娘亲呢,三从四德,被我爹枕头风一吹,一味偏袒丈夫,对亲子不闻不问。也就外祖父和我舅舅怜惜,对我多加照顾。我一时不忿,离家出走,谁知他们竟无一丝动容,任我自生自灭。”
卫放和卫繁十分不忍,卫筝与许氏溺爱子女,可谓是千依百顺,乍闻如此惨绝之事,兄妹二人心头酸楚,同情不已。
卫放待人赤忱,愤愤道:“你爹娘未免太过,楼兄不必太过伤心,要不如来我家小住几日如何?”
“……”真是意外之喜啊!楼淮祀忙一揖礼,“卫兄相邀,岂敢不从。”
卫放抬抬手,又嫌他衣破潦倒,道:“楼兄,不如先随我去换身好衣,家中正舍粥饼,去粥棚用上一碗,暖暖肠胃。等这边事了,我再为你引见家师,我们听听曲,看看舞,小酌几杯后再抵足夜谈。”
楼淮祀笑道:“岂能不应。”
卫繁边听他们说话,边躲在那偷笑,连自己也不明了,为何发笑。他这般好看,又这般有趣,又住在家中,想想便是悦心之事。
隐在院墙上默默看着这几人的楼竞,沉默良久,才无奈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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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家今岁施粥,卫絮虽谨慎小心,又翻了旧例,到底不曾经事,因自己兄妹多筹了银钱,遂叫食手仆役另和面蒸饼。粥汤不经饿,蒸饼却是易饱之物,口口相传后,引得领粥人比往年多了许多。
卫繁揪了卫放的衣角,也不看路,只看着领粥人排成长长蛇队,略数数,少说也有百人,除却几个夹在里头贪小的闲汉,乞索与贫者参半。
她这一走神之间,边上一个领粥的妇人忽得身子一歪,倒地不起,手里捧的陶罐“呯”得一声四分五裂。这一倒如石落水中,引得前后人群纷嘈躁动。
卫繁离得不过丈远,见她伏在地上,好似声息全无,微风卷起细雪拂着妇人几缕花白的乱发,她身形极为单薄,倒在地上好似一身旧衣被人弃在雪地之上。卫繁惊愕之下,竟忘了进退,反而向前小迈一步。
楼淮祀眼尖,忙将卫繁一拦,轻道:“别过去。”
一边卫放更是惊得色变:“她她她……她死了?”他妹妹也不曾亲手熬粥,定不是被他妹妹毒死,她甚至都不曾领到粥饼。
楼竞惊见事生,怕沾上楼淮祀,不顾藏形,抢在京兆尹差役围过来前跃身而上,拿刀柄将人轻轻翻转,伸指探了探鼻息:“没死,晕了。 ”
卫放拍拍胸口,万幸万幸,凑过来看了看,“咦”了一声:“我识得她。”
第22章
“我识得她”?这是何等虎狼之词!楼淮祀惊了半晌,来回连瞅了晕倒的妇人好几眼,叹服不已,朝卫放一拱手:“卫兄果然性情中人,只是……这也太过风雅。”
“风雅?”卫繁没听懂。虽然她兄长识得这个妇人有些奇怪,但怎就风雅了?
绿萼年长一些,默默将自家小娘子拉远一点,又默默伸手掩住卫繁的两耳。
卫放气急败坏,跳起来冲楼淮祀狂喷唾沫星子,道:“她这都不止徐娘半老的,我正当青春少年,我能……呸,不是,楼兄你可不能妄言,祸从口出,你这是至我于死地。你可知道她是谁?”
楼淮祀见卫放真的着急,看看地上苍老消瘦的贫家妇,怎么看也没甚神奇之处:“她是?”
“啊呀!”卫放跳脚,“她是谢夫人,谢知清,那个御史大夫谢知清,她是谢知清的元配夫人。”
楼淮祀挑起眉,半边脸差点瘫了,跟楼竞对视一眼,道:“卫兄,你别是认错人了,谢知清?御史大夫,朝廷三品大员,他的夫人来这领粥,还晕了?”
楼竞补充道:“饿晕的。”
急得在雪上蹦达的卫放僵在那,发出“嘎”得一声怪叫,连忙用手摸措脖子,傻笑几声:“楼兄说得对,楼兄说得对,堂堂三品大官的夫人哪会来这领粥,这天下物有相仿,人有相似。是我看错了,是我看错,哈哈哈。”
想他们卫家上下几代,刨去爵位不论,也只他们老祖宗卫丰官至三品,他爷爷卫询也就从四品上,他爹……他爹还是不论吧。御史大夫的夫人,孤身冒雪来领粥,简直让人笑掉大牙。
卫放又傻笑几声,打发了上来察看的差役,又叫来几个婆子,让她们把晕倒的妇人扶到粥棚交给卫絮小心照看。
楼淮祀好奇问道:“卫兄怎识得谢夫人?”
卫放与他肩并着肩,小声道:“御史台嘛,一帮子酸丁,苍蝇似得嗡嗡嗡嗡嗡,没事干尽挑人错处,连不小心穿错件衣裳都要叽歪个半天。我家有些不拘小节,姓谢的有段时日不知受了谁的气,三天两头寻我家的不是。我气不过,又听闻姓谢的品性高洁,刚正不阿,吹得好似圣人一般。我就想去谢府拜访拜访,看个究竟,别跟我叔父似得,在家藏了一堆小老婆。”左右那时他年小,惹些出格的事也不打紧,他爹都舍不得揍他。
“谢知清藏了一堆小老婆?”楼淮祀忙低头找自己的眼珠子。谢知清清廉克己,瘦得一把骨头,外行不乘车轿,一袭青衫旧白,春时休沐,还自己去地里薅野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