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申丑
谢老夫人略嫌清瘦,气色却极佳,梳着低髻,素素淡淡簪了一支白玉福寿簪,受了姐妹三人一礼,眉开眼笑,笑呵呵地忙叫人搀起。只她笑得虽慈祥,嘴角却是狠狠地抽了一下,心里直嘀咕:卫家这仨个丫头,一个异香扑鼻,一个珠光宝气,一个战战兢兢……上门来做客这装扮得倒也别出心裁。
“你们国夫人这些时日可都好?”谢老夫人拉着卫繁,“几时得闲一道去礼佛进香吃素斋。”
卫繁任由她拉着,反手捏捏谢老夫人的手,觉得不及自己祖母的福态软和,见问,闷笑着摇了摇头。
谢老夫人一愣,佯怒道:“怎么?这是嫌我?不愿与我这个老婆子一道去?”
卫繁笑道:“老夫人,您也知道我家在保国寺名声寻常,这不是怕连累到您老人家嘛。”寻常之说,那都已经是厚厚贴了一层金的。卫询恶名在外,搞得京中寺观心有余悸,见着虔诚的国夫人都在心里打着鼓,怀疑是不是卫询在后头布阵使坏。
谢老夫人失笑:“真是个促狭得丫头。”又道,“絮儿因你们要来,早早便来我这候着,就前脚才让她那急慌慌的姨表妹给扯去梅园了。”
不等卫繁接话,同行的卫婆子挤着菊花老脸,笑着趋上前深深一福:“老夫人万福!老夫人不知呢,外头街集上闹出了点事,车马全堵在道中间,连着巡街使与京兆尹都惊动了,来了好些官差。不得法,这才害得我们三位小娘子来得迟了。”
谢老夫人一惊:“竟有这等事。”拍拍卫繁的手,“你们幽闺弱质,难得出一趟门,哪经得这些,怕是受了惊吓!”
卫繁心虚一笑,她坐车里吃吃喝喝把玩把玩纸鸢,不要太自在。
一边的卫紫挑起秀秀长长的眉,不着痕迹地瞟一眼卫繁圆圆白白如脂膏截肪的手腕。她姐姐是闺秀不假,弱在哪处?自己更是康健,雨淋不病,风吹不倒;也就卫素看着清瘦柔弱些。唉! 谢家老太太一把年纪了,眼神好似有些不太好。
卫婆子下死劲往脸上堆着笑,堆得两只眼只剩得一道缝,还叠起三四道褶子:“可不吃了这一唬。奴婢是个痴长年岁,不长胆性的,本来就着老脸得了一份美差,送了府里三位小娘子来,再接四位小娘子回,又安逸又体面,谁知竟遇上街集有人闹事,可把奴婢吓得肝颤。”
谢老夫人看卫婆子一眼,脸上的笑不变,兴致却淡了一分,叫身边丫头去请卫絮:“去叫絮儿,她三个妹妹来了。”笑对卫繁道,“你们且等等她,陪我这个婆子说说闲话。你阿姊常念着你们,有了有趣好玩的,都给你们留着一份,好好收着呢。”
卫繁顺口就笑接:“我也念着大姐姐,祖母更是日夜挂念,老夫人放心,回去后我定多陪陪她。家里请了个女先生说书,说得可好了,她还会好些口技,学了鸟雀、奔马、犬吠、婴啼,活灵活现的,大姐姐肯定喜欢。”说起来,还是她娘亲养的两个女相扑更有意趣,就怕闹腾了些,不合卫絮的喜好。
谢老夫人笑看着卫繁开开合合的小嘴,这小丫头可真会说,偏又天真烂漫、情真意切的,虽然东拉西扯没边没际的,偏让人一时也生不起气来。
卫紫垂着头偷偷翻个白眼。这老太太不但眼神不好使,还会骗人,卫絮要是念着她们,她把头摘下当球踢。卫素依旧当着透明人,谢家嫡庶分明,庶女从来矮一头,受了冷落她也不生气,专心听她姐姐卫繁从说书人说到了保龄汤。
“老夫人要是不嫌弃,我家去,送了汤方来,美味可口,延年益寿!”卫繁诚心诚意道。谢老夫人不及自己祖母看着富态,该好好滋补。
卫紫和卫素则是大惊失色,惊恐地想:好歹也是姻亲,她二姐姐可千万别把谢家老太太给毒死了。老人家一把年纪的,哪经得起那些汤羹的折腾。
卫繁嘴上送了保龄汤,又好奇问:“ 老夫人,我大姐姐的姨表姐是哪家的小娘子,前次来好像没见着。”
谢老夫人笑道:“是我二女儿家的小闺女,她姓陈,名唤思薇,你们前次来她家去了,不曾见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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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絮正与陈思薇在梅园里说话,就是眼里含着隐忧。
她原本怕家中堂妹失礼,早早起了身,陪着谢老夫人用完早膳后,就留了下来等着卫家来人,暗中又打着腹稿,想着该如何温言软语不失和气地叮嘱堂妹注意言行举止,谁知左等右等,连着腹稿都打了十八遍也没等来卫繁姐妹。
卫絮面上过不去,羞恼家中无礼,又伤心家中此举,轻慢的实则是自己,坐立难安间,素来仗义好打抱不平的姨表妹陈思薇过来,连说带笑将她拉去了梅园。
谢家孙辈共四子五女,上头两个孙女儿都已出嫁,剩得三女待字闺中。谢老太太疼惜卫絮接她家来常住,一来生怕她客居不自在,二来不好厚此薄彼,遂又接了小外孙女陈思薇来家。
陈家官拜工部侍郎,别家是生不出儿子,陈家是生不出女儿,别家拜佛求子,他家进香求女,同在佛前求子求得心力交瘁的人家直恨不能挠死陈家。陈家好不容易盼来一个女儿,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娇纵非常。
陈思薇自出生就泡在蜜罐中,那叫一个无忧无虑,再看看自己的表姐姐卫絮,真是泡在苦汤子里。父母早亡,祖母偏心,祖父不管,叔父叔母狼子野心,抢了爵位不说还对侄女儿多敷衍多薄待。卫繁也不是好的,争宠夺爱、孤立堂姐姐;卫素卫紫更是生就势力眼,一味讨好捧卫繁的臭脚。
唉!身在后宅内院,孤掌难鸣的卫絮实是可怜。陈思薇越想越心痛,展开双翅誓要将卫絮纳在羽翼之下。
卫絮却是五味杂陈,她毕竟姓卫,心中再对家中含怨,旁人声声指指责卫家的不堪,入她耳中,也不是什么有趣滋味。
久客不易,谢家再好终究不是家,时长日久的,哪有不生一点矛盾口锋的?初来滚滚烫,热炭一块,现在火消烟灭外头也积得一层白灰。
眼见年终团聚时,倦鸟归林,远客归家,卫絮心中也有点念起家来。
卫繁等人要来,卫絮暗地还是有些高兴的,岂料,等一早没等到人,气得卫絮暗恨不已。
好不容易等得谢老夫人遣人告诉卫家客至,卫絮便带着丫环从梅园过来要接卫繁姊妹。
陈思薇大急,生怕卫絮受委屈,忙跟过来挽了卫絮的手:“表姐姐,我陪你一道去。”
卫絮不疑有他,抿嘴一笑,携了陈思薇的手就走。
不曾想,等到了谢老夫人花厅门外,人还没进去,陈思薇两眼一转,扬声笑道:“这般姗姗来迟的,定是贵客,我怎么也要来拜见拜见。”
卫繁三姐妹人影半个没瞅见,就听得这么一声娇声,含着刺带着腥。
卫繁更是着实一愣,大惑不解:不是说谢家诗礼人家?怎么也跟自家这般大呼小叫的?贵客什么的,自己满身异香,妹妹卫紫满头异宝,其实也是挺“贵”的。
第13章
“是贵客,也是亲戚姐妹呢。”
谢老夫人拉了两个外孙女儿在跟前,笑着打圆场,指指陈思薇对卫繁道,“这便是我的小外孙女儿。”转而又握着陈思薇的手笑,“这是你卫家姐姐们,你家中无姊妹,从来寂寞,现可好,又多几个姐姐来往说笑。”
陈思薇看了卫繁几人一眼,欲言又止,卫家姐妹看着很有些一言难尽。依着谢老夫人坐下,抱着老人家胳膊摇了摇,撒娇道:“外祖母,我有絮姐姐足矣。”
可怜她絮姐姐整个都已经呆滞了,对着她香喷喷、金闪闪、怯生生的仨堂妹,乍见生起的那点亲热瞬间烟消云散,恍惚间错疑是不是昨梦未醒。
卫繁一无所觉,打量一眼陈思薇,见她生得秀致,一团的孩子气,看着极小,哪里会计较,还笑哄道:“你表姐姐还是我堂姐姐呢,那我堂姐姐这回回家去了,你就不来我家寻你的表姐姐了?你要是来家找你表姐姐,少不得还要见到我堂姐姐的堂妹妹。”
陈思薇被她堂姐表姐一通说,绕得有些晕。
卫紫偷笑,继而抬起下巴,莫明得意,心内腹诽:还以为什么大路数,原来是个小呆子,不足为惧。
卫繁绕晕了陈思薇,又笑着唤了一声卫絮大姐姐。见卫絮纤腰一束,好似水边弱柳,不由道:“大姐姐可有好好加饭?”皱皱眉,“怎看着又瘦了?”
卫絮暗急,她这个堂妹也不知是真不会说话还是假不会说话,她在亲戚家住着,张口就说她瘦了,岂不是暗指谢家对她疏于照料。连着谢老夫人都疑自己是不是看走了眼:莫非这卫家小丫头是个厉害角色?几句哄晕了自己小外孙女,拧脸又说自己不曾照顾好卫絮。
“哪里,我倒觉得今冬长了好些肉。”卫絮一把携住卫繁的手,“况且轻身易于寿呢。”
卫繁驳道:“许是大姐姐看的诗书跟医书里说得不同,寒暑往来秋收冬藏,人应随万物滋长,入冬要后多多进补才是。”
卫絮抿唇气闷,她又不是要和与堂妹争论冬日要不要多进吃食的。
陈思薇在旁见卫絮无言,开口帮腔,笑道:“怪不得卫姐姐看着圆润,原来是冬日吃得多啊!”
此言一出,卫素抬了抬双眸,暗暗着恼,卫紫跟着挂下脸。这小丫头骂她们二姐姐吃得多又胖?虽说……也差不离,可哪有这般直面取笑的。
卫絮心里偏着陈思薇,忙使眼色:“薇薇!”戏言出口,卫繁是没脸,那陈思薇就是没礼。
陈思薇才不管,还冲卫絮挤眼睛。
卫繁却不生气,反笑道:“陈妹妹这就错了,冬食白菔,春吃鳜鱼,夏有凉汤,秋来蟹肥,四时八节都有馈赠,这一年四季的我都没少吃呢。”
卫紫跟着假惺惺一笑,故作天真问陈思薇:“陈家妹妹家中不应季食羹蔬的吗?”
陈思薇娇宠着长大,听不得讥讽之语,笑一收,就要生气发作。
谢老夫人笑着将她搂进怀里,道:“这就嘴馋说起吃食来了?你一人叽叽咕咕地拉着卫家姐姐说话,也不想想你絮姐姐要问安家里呢。”
事关卫絮,陈思薇素来乖巧,当下不再多言。
卫絮暗舒一口气,短短一刻,她真是度日如年,忙问卫繁姐妹家里安好:“早前祖母就说夜里少眠,如今可好些?是我不孝,未在跟前伺侯。”
卫繁想了想,道:“近来倒没听管嬷嬷有提及。”
卫紫皮笑肉不笑:“大姐姐不必挂心,家去后好好伺侯国夫人不就好。”道千言说万句的,也没见卫絮细心体贴过国夫人。
陈思薇一惊:“家去?”
卫繁冲她笑:“这都年末了,我堂姐姐还不家去的?”
谢老夫人嗔怪道:“家去是正理,只你们也心急了些,原本是她们姊妹邀你们来赏梅,你们倒好,顺道就要接走我外孙女儿。”
卫絮的乳娘青娘子告声罪,越众道:“老夫人见谅,一着近佳节则思亲,国夫人心里着实挂念大娘子;二着她们姊妹一道,路上也热闹些;再一着也是奴婢们图了省事。”卫絮不近自家反亲外家,最急便是青娘子,巴不得早早接了她回侯府。
卫絮虽也有点念着家里,乍听今日就要她回去,这下别了一众姐妹,顿时又不舍起来。
谢老夫人安慰道:“无妨,左右离得近,春年外祖母再遣人去接你,万事不必挂心,只管带着妹妹好好赏梅。”
卫絮眼里点点星泪,拿手巾沾去,自己也有点羞惭,笑道:“我只是一时舍不得表姐,怕扰了她们赏梅的兴致。”
谢老夫人心疼:“絮儿不伤心,都在京中地界,不是长离远别,过些时日又一处谈心了。”
卫繁心大如斗,是半点不懂卫絮淡淡离愁,附和道:“对,大姐姐也请谢家的姐姐妹妹家去玩不就好了,问哥哥要了乐进变戏法,冬日都能变出鲜桃。”
陈思薇不舍卫絮,一肚子的气,挑刺:“变鲜桃什么的,不过障眼法,都是骗人的。”
卫繁笑道:“管它是真是假,看着稀奇有趣便好。”
谢老夫人点头:“繁繁这话说得豁达,哪里事事都要参透玄机的,乐一乐,笑一笑才是难得。”她催道,“都去梅园赏梅吧,这乐一乐,笑一笑的,就无词强说愁了。”
卫絮起身福礼称是,拉了陈思薇在前头领路,等出了谢老夫人的院子,又吩咐贴身丫环司琴带了管嬷嬷和青娘子去自己院中整理整理要带走的箱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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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家三姐妹全聚在梅园的草亭中,她们本意想在梅树下铺席设宴,哪知晓,烈日如火,晒得人脸红发烫,后背都出一层细汗,哪还坐得住,只得避走,纷纷感叹今日赏梅大不宜。
等得身携浓香、身披织金雀裘的卫繁姐妹一来,谢家诸女纷纷庆幸:幸甚,幸甚,纵有好雪好梅好景,遇着她们也算是辜负。还不如赏不成,大家坐草亭中玩笑游戏,远远看看一树早红就得了。
谢家四娘子谢令敏闻着卫繁身上的乳香,不知怎的就想吃厚撒孜然香料的炙全羊,就着胡旋舞,饮杯蒲桃酒。
卫絮大感丢脸,忍不住对卫紫道:“四妹妹,近午天热,你的丫头也太小心了些,就怕你受凉,还叫你披着雀裘,不如脱了罢。”
卫紫嫌热,又不愿听卫絮,鼓着腮帮没有应声。
倚兰赶紧将事揽到身上:“是奴婢大意疏忽了,这就替我家娘子解了去。”边伸手边眼巴巴地看着卫紫。
卫紫暗暗冲她一噘,死丫头竟听卫絮的,大厅广众又舍不得为难,只好由着她,转念一想,自己的裙子也是尽显华贵,去了雀裘更夺目。看看谢家女穿得,灰头土脸,冬日也不知穿得鲜艳些。
卫繁被谢三谢令仪拉着坐下,小丫头奉上一盏梅花酿,接过尝了一口,有些寡淡,笑道:“要是再点些石蜜更佳。”
谢令仪略知她的脾性,笑着叫人为她另调一盏花酿。
倒是亭中依着谢五谢令余就坐在一位女娘,怯声不解地问道:“点了石蜜会不会损了花酿的淡雅?”
卫繁抬眸,觉得眼生,她又不常来谢家,实在认不出是谢家哪房的小娘子,只好看向卫絮求救。
卫絮不知怎的,秀眉微蹙,有些走神,一时竟没注意。
还是谢令仪歉然道:“看我,竟是忘了为你们引见,和贞姓崔,是我祖母娘家的亲戚,暂在家中小住,嗯……序齿你们二人还有阿素妹妹都是同年,就是不知月份哪个大些。”
卫繁便道:“我是九月生的,素素十一月。”
崔和贞起身与卫繁三姐妹互见一礼,启唇轻轻柔柔一笑:“倒是我大一些,我是六月生人。”
卫繁看她细眉秀眼,温温柔柔,楚楚可怜的,颇为惹人怜惜。面上笑着,心下却暗道糟糕,她不知谢家还住着两个亲戚,只备了自己姐姐和谢家三女的小礼,忙与卫素和卫紫递递眼色。
卫素读懂了卫繁的眼神,想起卫放给自己的几套核雕,尽够分的,暗暗一点头,示意姐姐放心;卫紫却是不管,她又不知谢家有长客,漏了就漏,不算失礼,哪怪得了她?也冲卫繁摆摆手。
卫繁只好借着执盏拿衣袖遮了脸,凑过去跟身边的卫絮小声道:“堂姐姐,我漏了崔家姐姐和陈妹妹的礼,如何是好?”
卫絮知晓这怪不得卫繁:“无妨,思薇虽有些孩子脾性,却从不计较这些。”
卫繁顿放下心,又道:“那……你我姐妹不是外人,我把给姐姐留得那份先给崔姐姐?”
一向不入俗流的卫絮却整个黑了脸,咬牙:“你要将送我的礼另赠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