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翔子
大夫厉声道:“别晃!灯掌稳了!”余庄头上前接过灯,魏歆这才摇摇欲坠地站起来,见尹沉壁往这边过来,哭丧着脸道:“少夫人。”
尹沉壁冲他点了点头,“你去那边帮木棉吧。”木棉是个心大的,见了这种场面一点都没怕,早就卷了袖子开干,很快就帮一个轻伤的卫兵包扎好了手臂,见魏歆跑过来,一点也不客气地指使他:“去把那边桌子上的绷带拿过来。”
尹沉壁在重伤的这边看了一圈,不敢随意动手,便到余庄头跟前接过他手中的灯,低声道:“余叔您去忙别的吧。”
余庄头看她镇定沉着,托灯的手也很稳当,放心地走了。
不一会儿闻若青也卸了铠甲,只穿了一层单衣过来帮忙,他也算是处理伤口的行家,有他帮忙,大夫轻松了不少,见尹沉壁妥当,便一直叫她给他掌着灯。
这一夜直忙到五更后,才把伤兵们的伤口全部处理完,所有人一夜未睡,个个都红着眼睛,大夫略略休息了一会儿,拿出药来交给余庄头,于是院子里架起几口大锅,火气蒸腾地熬好了药,一碗碗端进来,分给受伤的卫兵们,重伤的自己没法喝,被人架起来从嘴里硬给灌下去。
尹沉壁一边忙碌,一面暗自心惊。她以前没经历过这些,今晚也算是开了眼界,这还不过只有几十个伤兵而已,管中规豹,战场上苦海无涯的情形可见一斑,她心中也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这日午时过后,刘越领了一队人马驾着板车过来,把伤兵们抬上车拉走了,闻若青回后院去草草洗了个澡,换了衣服出来,见尹沉壁正指挥木棉往车上搬东西,便笑着问道:“怎么,这就要走了?不是说好完事后带你去逛逛的吗?”
尹沉壁道:“以后有机会再来逛吧,大家都挺累的。”
他也就没再说什么,转头去跟余庄头告别。
木棉把东西放好,扶尹沉壁上车后自己正要跟着上去,魏歆暗中拉了她一把,使了个眼色。
木棉不解,问道:“什么事儿?”
魏歆着急道:“你怎么就这么笨呢?难道还让六爷骑马回去不成?”
木棉恍然大悟,果然片刻后六爷过来,直接上了少夫人的马车,她呆了呆,只好去了后面那辆拉东西的马车,和箱笼挤在一块儿。
马车轱辘驶下了坡道,日出青嶂,阳光透过窗帘映出一小方明亮天地,闻若青头枕在尹沉壁的腿上,一双长腿无处安放,最后只得抬起来架到了车窗上。
两天两天没合眼,此刻精神也放松下来,他是真感觉有些累了。
这样的感觉甚是新奇,累了困了可以肆无忌惮地躺在一个人软软的怀抱里,那个人还用她的手轻轻按摩着他的额头,不轻不重的力道,简直不要太舒服。
原来娶了媳妇,还附带有这样的妙处,就只一点不好,马车真是太狭窄了,身子这般弯着实在很难受,下次一定记得弄辆大些的才行。
他模模糊糊地想着,闭着眼进入了梦乡。
尹沉壁给他按摩额头的手停了一会儿,轻轻摸上了他的脸。
上回看见他闭着眼睡觉的模样还是在霁风院他的卧室里,那时被抓个正着还有些不好意思,如今他正大光明地躺在她腿上,想怎么看便怎么看,而且还可以摸上一摸。
她心里挺乐的,摸了他的脸又去摸他的眉毛。
刀削斧凿一般的五官,精致地恰到好处,线条坚硬却不乏优美,英挺的剑眉下,一双星眸紧闭着,掩去了锋利的光芒,长长的睫毛上跳动着光影,的确是张挺好看的脸。
闻若青被她摸着摸着,不觉就做了个梦,梦见自己跟人拼杀了好一阵,后来被人给按到了山壁上,那人在他脸上一通乱摸,还轻佻地抬起他的下巴,眼见那作恶的手指就要摸到他唇上,被他一把抓住了手腕。
真是岂有此理!他好歹是个男人,怎能让个女人这般轻薄!好吧,虽然他很喜欢,但她把男人的事都做完了,他往后在她面前还抬得起头来吗?
要给她点教训才行!
他反身把她压在石壁上,正要俯下身去给她点厉害瞧瞧,一阵地动山摇,把他和她震开了,一块石头还正好落下来压在他的腰上。
他万分遗憾地睁开了眼睛,看见她弯着腰,两只手臂正紧紧搂着他的腰,而他的腿大部分已经掉到了地板上,只有一只脚的脚踝还挂在座位边。
怪不得他的腰这么疼!弯着睡了好一阵,现在又是这么别扭的姿势,不疼才怪!
“还不放开!”他沉声道,有点气她没眼色。
“可我要是放了,你就掉到地板上去了呀!”她坚持搂着他,没松手,他这么沉的,她也很吃力好不好?
“掉下去了也比这样舒服!”他没好气说。
尹沉壁赶紧松了手,扑通一声,他沉沉地掉下来,躺在地板上,顿时觉得舒服多了。
这时闻竣在外头问:“六爷,少夫人,你们还好吗?”
闻若青道:“怎么了?”
“不小心碾到了一块大石头,后轮卡住了。”
他气不打一处来,猫着腰掀开车帘跳下去,闻竣见他揉着腰,眼光顿时变得意味深长,暧昧地朝他打量了好几眼。
“你那什么眼光?”闻若青在他头上敲了敲,“这车里能干什么?”
“我可什么都没说啊,六爷!”闻竣喊道,真是好委屈。
闻若青到车后头看了看,后轮陷进了一块泥地里,泥里藏着块大石头,突出地面的部分卡进了车轮的辐条中,一时拔不出来。
尹沉壁这会儿也下了车,站在路边往周围张望。
前面就是子阳江码头,这会儿应该是下午酉时左右了,日头西沉,岸边的两株垂柳叶凋骨瘦,几只渡船横在夕阳光影里,远远看去,对岸一线炊烟袅袅升空,果真是渡头馀落日,墟里上孤烟。
“六爷,少夫人,这一时半会弄不好,要不你们先渡河过去,那边有个茶摊,在那儿坐着等,也好过在路边干站着。”闻竣看了看对岸,出主意说。
闻若青点了头,一行人上了几条渡船,木棉抱着箱子在另一辆马车里睡得沉沉的,马车被牵下渡船又上了岸,她都一直没醒。
魏歆心里头腹诽着,赶紧跑到茶摊边占了一张桌子,伺候六爷六少夫人坐下。
摊主上了茶,尹沉壁喝了一口,觉得青砖古树边风斜水阔,对面稻田横卧,再远处秋山黄叶,就这般坐在高云落日下,捧着热气腾腾的茶碗,真是说不出的惬意。
她碰了碰闻若青的胳膊。
“你看,那排青瓦房的头一间,就是我卖出去的铺子。”
他顺着她的眼光瞧了瞧,“嗯,怎么了?”
“我看铺子的生意也不怎么好,也不知那买家是怎么想的,出了比市价高这么多的钱,就不怕亏本吗?”
“有钱给你赚还操心这么多?”
“我也不是操心,就觉得那买家有点傻。”
“……”被说傻的人只能沉默。
她拢了拢身上的披风,打了个呵欠。
“不过我看这地方迟早要发展起来,”她说,“买这铺子的人虽说不太精明,眼光还是有的。”
她转过脸,见闻若青面无表情地盯着那间铺子,忙歉然笑道:“瞧我,又跟你说这些,你又不爱听。”
他转过脸来,“谁说我不爱听了?你说你的,我听着呢。”
“那些夷人既被抓住,”她转了话题,“陈莫和杨凡的罪名应该能洗脱了吧?”
闻若青抬头望着天边一行南飞的大雁,答非所问道:“我十一岁那年跑去边关,跟着营里打了几仗,终于升了十夫长,那时我年纪小,底下管着的人都不服我,陈莫是其中最不待见我的一个,后来我跟他打了几架,狠狠揍了他几顿,他才没跟我作对了。”
尹沉壁心头戚然,默默地听他说。
“杨凡倒是一直很听话,我做了千夫长他才跟着我,后来我升了校尉,他们也升了百夫长、千夫长,我升了游骑将军,他们又做了我的副将,霞岭关前那一仗过后,我身边只剩下了他两个,带着去了漴临关。我有心给他们谋个好前程,谁想却是害了他们……”
闻若青淡淡地说着,语气里并没有过多的怨愤,只是眼光渐渐变得阴狞,“他若是不杀他们,我管他怎么折腾,左右不过等他起来了,自会有人收拾他——但他杀了陈莫和杨凡,就等于杀了我的兄弟,我怎么也不能让他太痛快。”
他冷笑两声,“高昱这回跑不掉了。”
“那……这事捅出来,圣上会怎样处置瑜王?”她问。
“杀了他是不太可能,不过应该永远也不会再用他了。”
她有些替他的部下不甘,“就这样?”
闻若青叹了一声,“还能怎样?高昱毕竟是皇子,当然,陈莫和杨凡的罪名能够洗脱,我也算是可以给他们的家属一个交代了。”
她默默无言。
闻若青看她一眼,想了想道:“我虽不是什么高官大吏,但闻家身处朝廷权力中心,时时都有可能被浪头卷走,沉壁,你既嫁了我,今后这些朝堂上的事,我会慢慢说些给你听,事情来了不说需要你帮着出谋划策,但有点基本的警觉性也是好的。”
她点头,“好。”
“反正你平常都挺机灵的,算账算得这么清楚,谁都没你……精明,”他意有所指地笑道,“这些对你来说也不是什么难事。”
她出神一阵,低下头捧着手中茶碗轻轻叹了一声。真要论起来,自己要学的还有很多,真是路漫漫其修远兮!
闻若青盯着她低垂的脑袋,心道不好,难道逼得太急了一点?瞧她这没精打采的样子,她可不能临阵退缩啊!
刚娶她那会儿,他对她完全没有什么要求,只要她能安守本分,不给他惹麻烦就行,哪知她竟不断地给他惊喜,让他觉得自己挖到了一块宝,不知不觉中,对她的期待也就越来越高。
她是块璞玉,打磨后晶光灿然不过是早晚的事,他是绝不许她撂挑子不干的,看来得赶紧把她拴牢,免得她跑了,他可还记得她刚嫁他那会儿,还打着过一阵子就和离的主意。
哼,和离么……想得倒美!
闻竣过来请六爷和少夫人重新登车时,就看到少夫人没什么精神地喝着茶,六爷坐在一边也不说话,看着少夫人的目光一会儿柔如秋水,一会儿又狠劲十足,真是让他摸不着头脑。
两人重新上了马车,一行人快马加鞭,终于赶在城门关闭之前进了城,回到国公府时,已经是夜幕低垂,繁星满天了。
家里人今日已得到消息,都等在老太君屋子里,见两人安然无恙地回来方才放下了心。老太君埋怨孙子:“早知道你是去做这事,就不让你把你媳妇儿带去,多危险啊。”
闻若青笑道:“孙儿自会做好安排,再说她也不是毫无自保之力的女子,让她去见见场面也好,多经历些,以后遇事也更有经验。”
老太君点头:“这话说得很是。”
谢霜见两人面色疲倦,在一边道:“听说今儿大理寺审了一整天,估计明儿一早苍榆就得进宫面圣,现下时候也不早了,老太君快放人回去休息吧。”
老太君笑道:“对对对,你们赶紧走吧。”
第068章 搬家 他又不是豺狼虎豹,……
两人戴月披星地回了长桦院, 尹沉壁径直去了楼上东间,进了房间却见里面空空荡荡的,屋里不仅一个人都没有, 而且连床上的被褥帐子都给收走了, 她愣了一会儿,这才想起来走之前秦妈妈跟她说过的事儿。
此时已是深秋时节, 天气一日冷过一日, 正屋楼下的房间砌了大炕,地下也设了地龙,所以一般秋冬季节会搬到楼下的屋子避寒。秦妈妈事先征得了她的同意, 便趁这两天主人不在家, 张罗着把楼上的东西都搬了下去。
闻若青在门口张望一阵, 问她:“你的东西都搬下去了?”
她环顾了一下屋子, “都搬了。”
“所有的都搬了吗?”他强调, “小物件、书什么的都没漏的?”
她再次点头。
他没说什么, 转头去了西次间。
尹沉壁赶紧下了楼,东间里头已经规整得井井有条, 她自己惯常用的东西都放在了和楼上差不多的位置上。
秦妈妈正在屋里等着, 见她进来, 起身笑道:“总算赶在您回来之前搬完了,少夫人看看, 可还合意?”
她点头赞了秦妈妈两句,秦妈妈道:“净室里已备了热水,您快去洗漱了休息吧。”
“好, 对了,六爷的东西搬了么?”
“还没呢,您看是搬到这间屋子来呢, 还是照旧搬到一楼西次间去?”
尹沉壁想了想,“我去问问六爷。”
她去了楼上的西次间,净室里闻若青正在洗澡,她在外面等了一会儿,就见他穿着中衣出来了,扎成个马尾的湿发上还滴着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