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山中君
姜雍容咬牙道:“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
“乱臣贼子?我?”他愣了愣,“你不会以为我是穆腾吧?!”
他猛地站了起来,眼中满是深受污辱的表情,“别以为你长得好看就可以乱骂人啊,就穆腾那三脚猫的功夫,给爷提鞋爷还嫌弃呢!”
姜雍容愣住了。
穆腾有许多的骂名,比如残暴,比如冷血,比如丑,但从来没有人敢说他“三脚猫”,即使是以文武双全闻名大央的二哥,也曾在私下承认穆腾极难对付。
“你不是穆腾?”
天下七路叛军半年前就尽归穆腾麾下,而且每一路叛军的首领都在四十岁以上,看他的眼睛十分年轻,跟其中任何一人的年龄都对不上。
男人摘下面罩,露出一张刀斧刻出来一般深邃的面孔,他拿拇指点了点自己,三分张扬,七分懒散,“爷姓风,叫风长天。”
姓风,难道是风氏皇族?
这一辈的风家子弟正是“长”字辈没错,但风氏的族谱姜雍容在十岁的时候就能倒背如流,从来没有叫风长天的……忽地,她震动了一下,问道:“你是先帝叶贵妃所出的九皇子?”
风长天眼睛一亮:“诶,你也这么说,看来姜安城那家伙没诓我,我真的是皇子喽?”
姜雍容:“……”
她犯了个大错。麒麟秘甲穿在别人身上,那人除了是二哥的敌人外,还可以是二哥的上司。
姜雍容轻轻叹了口气:“我二哥……姜安城在哪里?”
“在那边吧,可能在救火。”风长天随意朝窗外点了点下巴,“我把穆腾那小子捆起来的时候,里面已经放起了火,哎,可惜了,路上耽搁了一阵,还是来晚了一步。”
窗上的光亮比之前还要盛烈,姜雍容从地上爬起来,忍着颈间的痛楚,走到窗前。
火光熊熊,映亮了半边天空,大央最庄严最奢华的乾正宫,曾引万国来朝,万民膜拜,此时此刻,全部笼罩在明艳的火光之中,飞檐翘壁,尽数倒塌。
火光映在姜雍容身上,她一动不动,袆衣上的刺金凤凰映着火光,仿佛真的要从她身上飞出来。
“美人儿,你穿这衣裳还真是好看。”风长天由衷地道,姜雍容恍若未闻,他也不觉得鼻子碰了灰,非常自如地就叹息道,“唉,那么老大一座房子,盖起来可费劲了吧。这一把火也不知要烧掉多少钱……啧啧啧,救不起来的,我一闻就知道,那里头不知泼了多少桶油,神仙老爷都救不了。”
姜雍容目不转睛地看着那瑰丽的大火,那是皇帝自己点燃的。
早在数日前,皇帝驾临过一次坤良宫,那也是五年来唯一一次驾临。他告诉她,大央将亡,让她趁早做打算。
“那陛下呢?”她当时问。
“我?”皇帝发出一声轻笑,“这是我的大央,我当然是跟它一起死。”
纵然没有一丝夫妻情份,她也感佩他以身殉国的决心。
他说到做到了。
但他也犯了个大错。
他死了,大央却没有。
她缓缓转身,在窗前望着风长天。
风长天很高大,一身铠甲站在灯光下,令他看上去恍若天神般伟岸。明明是吊儿郎当的站姿,却依然给人强烈的威胁,因为铠甲下的每一道肌肉中都包裹着虎豹般的力量。
这将是大央的新皇。
很久很久以后,风长天还记得姜雍容这一刻的目光。
她站在窗前,漫天的大火在她的身后熊熊燃烧,她凝望着他,眸子深得不可见底,里面好像有天光云影浮荡。
明明脸这么年轻,眼睛却好像已经看过了千秋万载的时光变幻,无比幽深,无比空旷。
若那眸子是一处水面,风长天觉得自己好像要坠进去似的,赶紧晃了晃脑袋,然后才想起正事:“我说,方才这里真没别人?”
“没有,只有妾身一人。”
“那刚才弹那支曲子的人是你?”
“正是。
“你怎么会这支曲子?你认识姓萤的那个臭牛鼻子?”
萤道长是大央的活神仙,连先帝见了都要唤一声“仙师”,上至王公,下至百姓,无人不以能见萤道长一面为荣。没想到在风长天这里,继大反贼穆腾成为“三脚猫”后,大仙师也成了“臭牛鼻子”。
姜雍容假装没有听到这种不逊之词,答道:“妾身五岁时,曾蒙萤道长教授此曲,但从那以后便再也无缘得见萤道长。”
“得亏你没见,要是后面还见,指不定怎么倒霉呢。”风长天说完,跟着仰天长啸,大声道,“姓萤的,有本事别让爷找着,等爷找到了,一只手就能捏爆你!”
姜雍容:“……”
“萤”是仙师的道号而非姓氏,取的是人世匆匆生命短促之意。
“殿下!”
门外传来熟悉的声音,是姜雍容的二哥姜安城匆匆进来,“六部大臣都已经赶来了,请殿下往御书房议事。”
他脸上半是血,半是汗,眼中全是血丝,显然是长途奔袭,又经过一番血战,十分疲惫。相比之下,风长天却是神情轻松,“哦”了一声,“皇帝都死了,大臣却还在?看来都挺能躲得嘛。”
“……”这话姜安城不好接,目光望向姜雍容,行臣子礼:“末将见过娘娘。”
姜雍容点头:“免礼。”
现在不是说话的时候,能看到彼此还在,对兄妹俩来说就已经是莫大安慰。
但姜安城听到她声音的沙哑,再看到散落在地上的白绫,瞬间就知道这座大殿发生了什么。
“多谢殿下。”他深施一礼。
风长天大咧咧一挥手,转身往外走,声音随着晚风飘进来:“这么个大美人儿,死了那多可惜!”
他的腿极长,步子也迈得极大,几步之间就去远了。姜安城转身待要跟上,复又转身,将那白绫撕成数段,低声道:“阿容!”
姜雍容叹了口气:“二哥放心。大央还在,我还殉什么国?”
“你知道就好。莫为不值当的人去死,后面的事我来安排——”
“他妈的!”外面传来风长天中气十足、满是不耐的一声大吼,“御书房到底在哪边?!”
“殿下不大认得路,我先走了。”
姜安城匆匆交代一句,身影转过大门,消失不见。
大门……
姜雍容震了一下。
坤良宫的大门和乾正宫同一规制,极重,极厚,非得用攻城木才能撞得开。
叛军打开第一道皇城门的时候,宫人们就乱成了一锅粥,四处惊慌逃蹿。有些胆大的想趁乱拐些东西出去,曾经试图撞开这扇门,结果大门连撼都没撼动一下。
现在,两扇大门倒在地上,地面的水磨青石砖都砸碎了两块。
这是风长天冲进来时撞倒的。
姜雍容:“……”
二哥找回来的,到底是个怎样的怪物?
第2章 . 迁宫 还是喝鱼汤吧
二十五年前,叶贵妃诞下九皇子,皇子体弱多病,药石无医,宫中已经准备办丧事。恰逢萤道长来京,称皇子命格特异,在皇宫中恐养不大,若要平安成人,须得终生不再与父母见面。
萤道长是活神仙,皇子又病得只剩最后一口气,就算留在宫中,也没法子再睁眼见父母了。先帝与贵妃二话不说,直接将皇子交给了萤道长。
姜雍容靠在榻上,回忆起先帝起居注中关于九皇子的记载。
命格之说不过是虚幻,里面的真相她大概猜得到。
当时的姜皇后是她的姑姑,性情坚毅,手段强硬,为保住正宫太子,妃嫔们的儿子多半都会中道夭折,若不是萤道长大发善心,九皇子只怕也是其中之一。
只是姑姑机关算尽,最后太子却死于伤寒,不到半年,姑姑也撒手而去,先帝与朝臣已经打算从宗室中择嗣,就在那个时候,一直同母亲被贬在冷宫的七皇子被送到了先帝面前。
那就是皇帝。
不,已经是先帝了。
乾正殿的大火足足烧了三日才熄。好在乾正殿外为阻挡叛军而砌了高墙,火势才没有蔓延开来。
“主子,歇一歇吧,嗓子该喝药了。”
鲁嬷嬷端着药盏过来,硬梆梆地道。
她的嘴角朝下,脸快耷拉到地上。
姜雍容知道她是气什么,她和思仪回宫之后,才明白姜雍容前几天就知道大战在即,故意将她们支出去,只身以死殉国。
鲁嬷嬷到底经过的风浪多,再怎么样也忍得住,思仪却是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主子您怎么能这么对我们?要死我们一起死,要活我们一起活。我们到底是哪点做得不好?要是做错什么您说呀,打也好,骂也好,求您别再这么对我们,别再赶我们走……”
姜雍容简直要怀疑自己可能不是送她们一条活路,而是赶她们去死。
鲁嬷嬷是姜雍容母亲陪嫁的侍女,一手将姜雍容带大,入宫时封四品执事尚宫,思仪则是姜雍容陪进宫来的侍女,封六品女史。
当初入宫的时候,姜雍容身边的仆从如云,光是有品阶的就有十多人,但这五年来,众人眼见她无缘帝宠,便各自自寻门路,走的走,散的散,除了宫里拨下来的洒扫宫人,身边只剩下鲁嬷嬷和思仪两人了。
姜家嫡长女的侍女也要经过千挑万选,诗书礼乐棋琴书画样样都要懂一些,思仪原本不合条件,但姜雍容就是看中了她爽直的性子,比如这会儿,她哭完了便完了,姜雍容略略抚慰几句,她很快便捧着姜雍容的手,“哇,主子这指甲染得真好看!以后也这么染好不好?”
姜雍容:不好。
鲁嬷嬷就比较难办了,尤其是姜雍容肌肤白晰,被白绫勒出来的瘀青益发显眼,鲁嬷嬷看一眼,脸耷拉得就更厉害一点。
姜雍容知道怎么样能让鲁嬷嬷忘记这件事,她只要随便嚷个疼,头疼也好,腿疼也好,肚子疼也好……不拘什么,就能让鲁嬷嬷忙得团团转,然后就有了新的东西叨念,就把这事抛在脑后了。
但不知怎地,明明只是张个嘴的功夫,人却懒怠动,她甚至懒怠喝药,只是若真的不喝,鲁嬷嬷估计就要回房默默在母亲的画像前垂泪。
于是她只好坐起来,接过药碗喝了。
鲁嬷嬷的脸色稍稍好了些,端过一盅清水服侍她漱口,然后再递给她一枚杏干。
其实她在七岁后就不嫌药苦了,在鲁嬷嬷的心里她大约永远都是个孩子,没人的时候总爱给她一枚蜜饯过药。
姜雍容配合地噙了,重新在榻上躺下。
鲁嬷嬷正要端着东西出去,只听得思仪的声音隐隐从外面传来,声音又尖又利,像是在骂人。
小太监小宫女们对这坤良宫的差事向来是很敷衍的 ,现在却索性连人都不见了。思仪好容易抓了个过来扫地,还没扫到几下,外头就有执事太监曹吉祥过来喊人。
思仪当然不依,曹吉祥便打起官腔来,说乾正殿是个大头要收拾,且因穆贼作乱,宫人逃的逃死的死,只剩十之二三,处处都不够人手,“娘娘向来是最肯体恤下人的,还请姑娘跟娘娘说一声,以后这宫里的差事简省着些使,得空奴才再派人过来。”
就是说到这里思仪才气得骂人的:“睁大你的狗眼看看,这是什么地方,我们主子是什么人!这里是坤良宫的皇后娘娘!按祖上的侧例,洒扫侍奉的宫人每班五十人,日夜轮两班,你们几时凑到过实数?现在竟还敢说这种话,信不信我撕烂你的狗嘴——”
曹吉祥纹风不动,脸上仍是一脸假笑,嘴里客客气气地赔不是,手已经一挥,打算带着人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