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莫知薇
再这么下去,宋茹甄怕自己的耳朵会聋,眼珠子飞快地转了转,瞅准了附近的一个树枝,拉住它撑着坐了起来。
然后,轻轻地吁了一口长气。
褚晏也坐了起来,目光有些无所适从地看向他处。
宋茹甄也有些不自在,她举目一眺,便见远处苍青色的夜色里,依稀有几盏栀子灯亮着,隐约传过来几丝清平小调的咿咿呀呀声,心思一动,小声地建议道:“今晚的月色正好,不如……我们出去逛逛?”
“……嗯。”褚晏哑声应道。
清冷的街市上,稀稀拉拉地摆着几个摊子,摊主们愁云惨淡地守在摊位前,见好不容易见有个行人路过,忙拿起摊子上的商品冲那人追着说着什么,行人一个劲地摇头,过了会儿,摊主又颓废地回到摊子前。
巷子深处,不时地传来几声狗吠,街边的商户大多关着门,黑漆漆的一片,唯有那挂着红色栀子灯的楼阁上灯火通明。
宋茹甄和褚晏并肩经过一座朱阁花楼,远远地看见里面一派歌舞升平,丝竹悠悠,欢歌笑语的。
花楼对面的巷子口,三个瘦骨嶙峋的小乞丐挤在一团,满眼放光地盯着青楼里的吃食,不停地咽口水。
不远处,一只满眼凶光的大黑狗,正咬一个面目全非的小儿尸身往黑暗里拖去。
明明都已是盛夏了,宋茹甄却觉得通县的夜凉的沁骨,她双手抱住手臂搓了搓,悲悯地看着四周的一切,叹道:“以前常听诗里曰:‘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时,总觉得是无稽之谈,我在华京里可从来没有看见哪个乞丐被活活饿死过……,如今来到通县,亲眼看见他们……,方知老先生诚不欺我。”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这世界,远比你想象的要大,要残酷。”褚晏瞥见她在搓手,便将他身上的薄氅脱下披在她身上。
褚晏的薄氅上有一股淡淡的冷梅之香,闻之,沁人心脾,顿时抚平了她心头的几丝惆怅感。
又听了褚晏的那句话,好似他早已饱经过一番人世沧桑一般,宋茹甄扭头看他:“我记得你是八岁去的华京,之后就再也未离开过,听你这话里的意思,似乎去过很多地方似的,难不成是你八岁前去过的很多地方?”
褚晏低头不语。
见状,宋茹甄以为褚晏不想答,便笑了下,道:“就当我没问。”
褚晏刚要说什么,忽然有人拉住了他的袖子。褚晏脚步一顿,低头看去,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一个小女孩,正拉着他的袖子的一角,仰着头看着他道:“哥哥,哥哥,你给姐姐买个同心锁吧。”
宋茹甄和褚晏互相对视了一眼。
小女孩梳着双角,约莫七八岁,小女儿长相倒是挺干净,双眼澄澈,就是有点面黄肌瘦。
她身上穿着一件打满补丁的衣服,手里提着一个柳枝编的小篮子,篮子里放着十几把类似平安锁一样的东西。那篮子似乎很沉,压的小女儿半边身子都在往下坠,另一只手正怯怯地拉着褚晏的袖子。
“同心锁?”宋茹甄倒是从来没有听说过什么‘同心锁’,一面出于好心,一面出于好奇,蹲下来从篮子里面拿出一个‘同心锁’在手里问,“这是个什么东西?”
“这是情人之间的‘同心锁’,姐姐你看,”小女孩立即松开褚晏的袖子,放下手里的篮子,拿过宋茹甄手里的同心锁,一边示范着如何打开,一边双眼放光地解释道,“这个‘同心锁’可以分成两半,一半哥哥拿着,一半姐姐拿着,这样哥哥姐姐的心就会一辈子同心同意地锁在一起了。”
“有点意思。”
宋茹甄看了,这个同心锁其实就是两个小桃尖合成的一个大桃尖,材质看起来是铜,所以显得很笨重,但胜在上面雕刻很精巧,有并蒂莲,有双飞蝶,有比翼鸟,有戏水鸳鸯,总之都是成双成对的美意,虽然不值几个钱,但很有新意。小女孩的家里大约是个锁匠,生活难以为继,所以靠制作这种取巧的小玩意出来卖点钱救命。
小女孩大概是见她露出几分喜欢的意思,忙仰头对褚晏道:“哥哥,这个姐姐是您的心上人吧,您看姐姐这么喜欢,你就买一个送给姐姐吧。”
心上人?
宋茹甄心口猛地一涩,似被什么东西扎了一下似的,她摩挲着手里的‘同心锁’垂眸等待了一会儿,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等什么,竟无端地有些焦灼。
余光瞥见褚晏垂在身侧的手缓缓地蜷了起来,她突然间,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一般,立即起身,背脊挺地直直的,伸手拍了拍小女儿的头,笑了笑道:“小朋友,你别误会了,我可不是这位哥哥的心上人,他送不了我‘同心锁’。”
小女孩一听,满脸失望。
“但是……”宋茹甄双手交叠在身后,弯下腰冲小女孩神秘地眨了眨一只眼,“姐姐可以把你的‘同心锁’全买了?”
“全买了?”小女孩一脸震惊地问,“难道姐姐有很多心上人吗?”
“你说的对,姐姐家里就住着很多心上人呢。”宋茹甄笑着从钱袋子里掏出一片金叶子,放在小女孩的手心里。
她随身不喜带钱,要带只带这种方便携带,具有身份,又不压身的金叶子。她把小女孩手里的篮子提了过来。
“这个给我,钱你拿好。”
小女孩从来没见过金叶子,但也知道金子很值钱,这么大一片金叶子可以买很多很多的‘同心锁’,还可以买很多很多大米,这样一来他们一家就再也不用挨饿了,可是她只有这么多‘同心锁’,根本不值这么多钱。
她低头看着手里的金叶子,纠结了一会儿,还是依依不舍地把金叶子递给宋茹甄道:“姐姐,你给多了,这些锁用不着这么多钱……”
宋茹甄摸了摸她的头,笑眯眯地说:“但是在姐姐眼里,这些锁就值这么多钱。”
小女孩的双眼里立即迸射处巨大的喜悦,她激动地冲宋茹甄连连鞠躬:“谢谢姐姐。”
宋茹甄拉住她鞠躬的瘦小身板,又摸了摸她的小脸蛋,笑了下:“很晚了,快些收好钱回去找你爹娘。”
“姐姐再见。”小女孩忙把金叶子揣在怀里,双手交叠在一起紧紧摁住,然后一蹦一跳地回家去了。
二人就那样站在大街上,目送着小女儿蹦蹦跳跳地消失在夜色尽头,过了会儿,宋茹甄低下头看了一眼手里的篮子,从里面随手挑了一把‘同心锁’往褚晏身上一抛。
“咯。”
褚晏一把接住,展开手指,看了一眼手心里的刻着并蒂莲花的同心锁,片刻后,他抬头,黑漆漆的双眸一眨不眨地盯着她,似有千言万语,却又不知该如何开口似的。
宋茹甄道:“你别误会,我知道你心里没我,”她一直都知道,褚晏的心上人是那个已经嫁到了束勒的宋妍霜,她已经强占了褚晏这个人,怎么还可能再强占他的心。
她转头看向远处静谧辽阔的黑色苍穹,扯唇笑了一下:“你放心,三件事之后,你我和离,我放你自由,到时候你离开公主府,海阔天空任你去。至于这‘同心锁’……你以后想送给谁就可以送给谁。”
“我……”褚晏刚开口。
忽然,夜空中传来一阵诡异的响声,似是什么东西在急速扑腾翅膀的声音,正朝着宋茹甄而去。
褚晏察觉异常,顿时一个箭步上前,挡在宋茹甄面前,手心捏着‘同心锁’,眸光冷冷地盯着声响处。
作者有话要说: 储晏:为什么一到关键时刻开口就被打断?
作者:就……亲妈也没想好该让你说什么来着。
储晏:……我果然不是你亲儿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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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迷茫(二)【二更】
远远的看见一团黑色的影子飞过来,却在距离褚晏两三丈远的地方,开始不安地围着他们盘旋了起来。
宋茹甄听见几声“咯咯”声后,仰头盯着那黑色的影子定睛细看,见是只全身青灰,翅膀有花纹的鸽子,神色一喜,立即从褚晏身后走出来,道:“是丁亮的信鸽。”
丁亮是她的府兵头领,这次押送灾银去扬州买粮就是由他带队的,这种花翎信鸽就是丁亮在公主府里养的。
她把篮子塞到褚晏手里,褚晏下意识抱住,宋茹甄向信鸽伸出手,那信鸽果然认得她,挥动着翅膀平稳地落在她的手臂上。信鸽的脚上绑着信管,宋茹甄掏出信展开看了一眼,然后目露喜色道:“太好了,丁亮那边已经买到粮了,不日即将到达通县。”
方才的不快因为丁亮的信一扫而空,宋茹甄见时候不早了,转身打道回府,心里盘算着以防万一,得找个人去接应丁亮一事。
回去的路上,二人一路无话,倒是偶然听见几个老百姓们在议论:“你们听说了吗?长公主殿下要在五日后亲自放粮了……”
“真的吗?那太好了,老天有眼啊,终于派菩萨下来拯救苍生了啊。”
“这也多亏了年少的皇帝陛下,听从华京里回来的人说,他们在华京时,是皇帝用私库救济的他们,还命京兆府给他们发粮,都让他们回到原籍重新拾耕呢。”
“这皇帝陛下别看年纪小,可真是个一心为民的好皇帝,之前还有人谣传说皇帝陛下残暴不仁,昏庸无能,原来都是假的!”
听到这些话,宋茹甄觉得,这通县,她总算没白来。
张县令正美滋滋地歪在榻上,抱着他的新娇妾,吃一口娇妾喂的葡萄,就掐一爪娇妾的小蛮腰,正玩在兴头上时,护院头跌跌撞撞地冲了进来,老远喊道:“老爷,不好啦!不好啦!”
张县令刚含在嘴里的葡萄,被护院头这么一嗓子吓地抖在了地上,气地张县令当即大吼:“喊什么喊?”
护院头冲进来后看见眼前的一幕,立即煞住了脚,硬着头皮站在门内。
张县令敛了怒容,一边摸着娇妾的屁股,一边漫不经心地问:“出什么事了?”
护院头小心翼翼地说:“粮仓里粮食全没了。”
“什么?!”张县令猛地将身上的娇妾野蛮地推到一边,从榻上跳了起来问,“什么叫……全没了?”
“就……一夜之间,全消失不见了……”
张县令急得从榻上蹦下来,气急败坏地指着护院头的鼻子质问:“那么多的粮食,那么多的人看着,怎么可能一夜之间全都消失不见了?”
护院头道:“昨夜兄弟们本来是轮流值夜的,可不知为何,全都睡着了,等兄弟们醒来后,仓库里的粮食就全没了。”
张县令眉峰夸张地耸了起来,一口气险些背了过去,就在这时,衙门里的衙役也急匆匆来报:“大人,公主请您去街心一趟。”
张县令正心疼他的粮食,一听此事顿时没好气地问:“去那里做什么?”
衙役说:“公主说,她要替全县老百姓感谢大人赐粮。”
张县令双眼圆睁,结巴道:“赐,赐……赐什么?”
衙役说:“赐粮啊。“
张县令与护院头大眼瞪着小眼,二人只觉得背脊上一阵凉意。
待张县令火急火燎地赶到街心时,整个街道,里里外外,大街小巷上,全都是人,一眼望去,黑压压一大片。
街心搭建的宽大高台上,一袋袋粮食整整齐齐地摞在一起,堆得跟坐山似的,足有一丈高。
上拉横幅:张县令倾家荡产所筹之粮相赠全县百姓。
看完之后,张县令一口老血差点没当场喷出来。
他怎么也没料到,原想借着赈灾一事,趁机偷个鸡,不成想反倒引狼入室失了米。
宋茹甄是特地等到张县令来了,才开始走上高台,百姓们见了,纷纷跪地高呼:“参见长公主。”
宋茹甄道:“大家都起来吧,今日本宫站在这里是代当今陛下来赈灾的,陛下听说通县的灾情后,整日忧思不能寐,先前已经下旨向通县赈过一次灾,不知何故,没能解通县的灾情,所以这次特命本宫亲前来赈灾。”
底下立即一阵山呼:“陛下万岁,陛下万岁……”
待呼声渐低,宋茹甄振臂高宣道:“陛下说了,通县百姓每户按人口发粮,每人领足半年粮食,且免通县百姓两年赋税。”
宋茹甄话音才落,人海里顿时爆发出震耳欲聋的哭声和喊声:“谢谢陛下……陛下万岁……谢谢公主,谢谢公主啊……”
宋茹甄抬起双臂,示意大家停下,然后目光故意看向台下脸色铁青的张县令,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又喊道:“今天,我们不光要感谢陛下,还要谢另一个人。”
百姓们一听,面面相觑了起来。
宋茹甄拉长嗓子,指着台下的张县令道:“他就是我们一心为民的张县令,大家看,这就是张县令为了通县的老百姓不再挨饿,倾家荡产筹来的粮食。”
张县令一听,铁青的脸时白时绿时红的。
可老百姓们听了,谁也没吭声,反而看向张县令的眼神纷纷带了一股怨愤之色。
张县令被百姓们看的头皮发麻,只好干笑着冲宋茹甄道:“为了通县百姓,应该的,应该的……只是长公主殿下,光靠下官这点粮也不够救全县百姓啊,下官敢问,您方才说的朝廷赈灾的每人半年的粮……又在何处啊?”
“急什么,这不来了嘛。”话音一落,不远处的城门缓缓开启,远远地见一溜长长的队伍开始进城。
打头的高头骏马上,坐着一个蓝衣劲装的男子,男子身姿挺拔如修竹,眉眼如画中谪仙,在骄阳的引路下,哒哒的马蹄声踩过城门口的青石板,缓缓而来。
在他身后,是一望不尽的太平车,每辆太平车上都堆满了粮食,由全副武装的禁卫军们护送进城。
早在前两日,为了保证这批粮食能够顺利进城,宋茹甄本想派裴易前去接应,可裴易受了阿时的死令,誓死不离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