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百酒狂宴
旁的宫人内侍因着日日都有事在身,故而行走在宫道内也是步履匆匆,甚少停下。
皇城大而广,巡值的金吾卫也不能时刻都在此处待着,因而整个皇城内,许多地方都长时间没人经过。
那些个偏僻的地方,若非自己留心,只怕在宫内待上个一年半载也不会发现。
穆染幼时之所以会被那些贱籍欺辱这么长时间,也正是因为这样。
没人会在意那等冷僻的场所究竟发生过什么,又有何人去过,在深宫皇城之中,唯有在贵人跟前得脸,才会被旁人记住,否则便是死了,也死的悄无声息,只怕连尸首开始腐烂发臭也不一定会被人发现。
这明安殿去紫宸殿的路上实则也有许多小道,有些也是偏冷寂静,常年无人去瞧一眼的。
穆染迁宫至明安殿后,从未这样一步步慢慢走回来。
这么几回去紫宸殿从来都是乘车舆,因为她知道,穆宴等不了她很长时间。
若去的晚了,对方只怕又不知要发什么疯。
故而每每应诏前去都从未在意过这路上的情况,及至今日只带着千月独自往回走,她才偶尔发现,原来这条路上,也有这么多阡陌纵横的小道。
“殿下别往那儿去。”千月的声音忽然响起,穆染才顿住步子,然后发现自己好像在走神的时候竟往一条狭长的小路走去了。
“这是去哪儿的?”她止步后往里面瞧了瞧,结果因着天色已经开始落下,那里面又偏,朦朦胧胧也看不清什么。
“回殿下,那是去奚官局的路。”千月回道,“宫中小道纵横,许多路都是相通的,只是过于复杂,不好打理,再加上贵人们都不愿往这种小道处走,因而六尚局的人便极少派人去这些地方修剪草木。经年累月下来,这些地方的石砖上都结了厚厚的青苔,人一踏上去若不留神只怕立时三刻便会摔出个好歹来。”
千月说的这些其实穆染都知道。
当初母亲走后,她独自一人在宫中生活了六年,自然明白许多地方是旁人不愿踏足的。
而奚官局。
便是贱籍终年服役的地方,整个皇城中,最低微卑贱的人尽数聚集于此。
奚官局的贱籍做的是终年无番的差事,这宫中的任何一个人都可以轻易欺辱他们,只因这些人是贱籍。
要想脱籍唯有一条路,便是天子亲自下旨。
除此之外,但凡没入奚官局的,生生世世连同子孙后代都是贱籍。
穆染幼时见过不少这样的人。
因为那些来欺辱她的人中,最多的便是奚官局的贱籍。
一般的宫人当差时并不会有太多怨气,毕竟都是良民出身,宫中规矩,不得轻易体罚。可贱籍不同,奚官局的贱籍虽是人,可实则在旁人眼中同牲畜并无分别。
这宫内最累最脏的活是贱籍去做,主子不高兴了便可随意打骂,便是折磨死了,也不过是从奚官局的名册上划掉一个名字罢了。
无人会在意。
因而那些贱籍常年受尽贵人的折磨,心中早已扭曲,便会去寻那时孤立无援穆染的错。
穆宴第一次见到穆染时,她便是被一个疯癫的贱籍踩在地上,十指指尖都被狠狠碾磨,若是那时穆宴不是恰好经过那地方,穆染便是不死,十指也会完全废了。
所以被救之后,穆染虽不知怎么表达自己的谢意,但她是真心感恩穆宴的。
若不然,当初穆宴落水,她也不会日夜守在对方床边照顾。
只是后来对方越来越出格的举动,叫她愈发难以接受,慢慢地,也就成了今日这样。
思及此,穆染又想起对方,因而心中有些压抑起来。
“走罢。”她声音轻缓地说了声,“天色暗了,再晚就瞧不见路了。”
说着便转身要回到大道上去,谁知刚走了两步,忽听得方才那小路中传来一阵凄厉的痛呼。
“唔啊——!!”
穆染身子一滞。
千月更是惊得面色都白了。
“殿下,还是快些离开吧!”她道,“只怕这夜里不干净!”
在宫内生活这么些年,千月自然知道这里从不是什么安宁之所,奢华恢弘的皇城中,有大半地方的石砖上都流淌着看不见的鲜血。因而她只当这声音是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忙挡在了穆染跟前,劝她赶紧离开。
可穆染却没她这样如临大敌。
她在原地站了小半晌,却再没听见那声音传来。
“殿下!”千月见她不动,心中急坏了。
如今天色已经暗下大半,稍远些的地方都已经瞧不清了,寂静的宫道中,有风吹过,路两旁的树木被吹得簌簌作响,那风吹到死路之处又传了回来,听着便像人的呜咽声,格外瘆人。
可穆染却一点没被吓到,她回看那小道,被黑暗侵蚀的地方什么都瞧不见,耳边冷风吹过,前方的浓墨仿佛一张诡异的巨兽之口,随时要将人吞噬殆尽。
“殿下,我们还是……”
“啊啊啊——!!”
千月的话还未说完,惨厉的叫声便又响起,让她整个人一哆嗦。
那声音是从通往奚官局的小道中传来的。
“你听见了吗?”穆染忽地开口。
“听、听见了。”千月面色苍白,她倒宁愿自己没听见!
如冷月寒星般的双眸盯着那小道中许久,穆染最终开口道:“走,同本宫去看看。”
千月:???
她能不能不去啊!
第二十八章 朕听说皇姐去奚官局要了个……
这条小道狭窄而绵长, 穆染带着千月步步往里走去。
由外吹来的冷风一点点灌入,撞上这两边的宫墙上便变得呼啸起来。天色愈晚,四周暮色已经瞧不清, 这脚下的路也愈发难走,前方的黑暗如同诡异的大口, 吞噬一切。
“殿下……”千月走在穆染身边,因怕对方脚下步子踩空摔跤, 故而双手扶着对方, “这都瞧不见道了, 您真的要去吗?”
她跟着对方的步子,每次踩在青砖上的脚步声都顺着这两边狭长的宫道传回耳中, 再加上呼啸的冷风,听上去诡异极了。
地上太滑, 纵然有千月扶着, 穆染每走一步都有些险,因而到后面她抬起另一只空着的手轻轻撑在身旁的宫墙上, 来维持身体的平衡。
“都走了这么些时候了。”她徐徐开口, 清冷的声音给浓墨的夜间增添了丝色彩, “如今叫你退回去你愿意吗?”
千月闻言便下意识回头看了眼,才发现身后也是同样的景色,黑沉沉的颜色似乎一点点沁入,除了自己脚下这点方寸之地, 目之所及皆是浓墨。
这时,又是一阵冷风吹过, 千月整个人惊得一颤,忙转回身子。
见她如此,穆染便道:“继续走罢。”
千月便忙应了声, 主仆二人就顺着向前的路再次行进。
也不知过了多久,反正在千月感觉,这一路走来仿佛用了好几个时辰一般。
当终于瞧见前方原本暗黑的地方有烛火闪动时,千月一直提着的心才稍稍放下来。
有烛火就证明她们已经到了,终于不用再被心中担惊受怕折磨了。
“殿下,小心脚下。”
千月话音刚落,原本她们走了一路都没再响起的喊声再次传来。
“啊——!”
这声音比起先前在小道外听要愈发令人心惊,因为实在离得太近。
可整个声音中却没了初始的那种凄厉,反而带了几分虚弱,就像是受尽折磨后的垂死挣扎一般。
纵然眼下知道这声音不会是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发出的,可千月还是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殿下,前面便是奚官局。”她低声道,“听这声音,只怕是在用刑呢,想来场面不太好看。”
她说着便想了想又道:“殿下不若等奴婢先去,叫他们停下来收拾干净了,您再出去?”
尽管心中对血腥场面还是发憷,可总不能让自家殿下瞧见那样的场景,因而她便打算自己先去一步。
未料到自家殿下竟丝毫不在意。
“不必。”穆染道,“本宫去瞧瞧。”
千月闻言还待要劝,对方便已经将被她扶着的手抽离,接着自己一步步往前面走去。
见此,千月有些欲哭无泪。
她的主子为何好奇心这么重!
心中叹了几句,眼见拦不住,她也只能忙跟上去,因走得急了,脚下打滑,还差点摔倒。
“当心些。”就在千月将要往地上载去时,跟前的人就像身后长了眼一样,直接止住步子转回来一把拉住了她,“这地上青砖凉且坚硬,摔一跤可不是好开交的。”
千月没想到自己竟被殿下救了,站稳身子后整个人都有些不好意思。
“奴婢多谢殿下……”
她正要说什么,对方却已经抽回手再次往前,仿佛适才的一切并未发生过,唯余自己腕上的微凉昭示着方才长公主拉过她的手腕。
经了这事,千月于是愈发小心脚下。
好容易出了这小道,原本隐隐约约显出的烛光便愈发清晰,及至最后两人离了小道,从这边口子出来后,狭长阴冷的宫道霎时被宽阔且亮如白昼的场景取代。
奚官局占地不小,因着里面的人都是终年无番的贱籍,许多刚没入贱籍的人不甘接受这样的命运,总想着离开,又或者吃不了这里头的苦,想方设法逃走。
为防止出现逃奴的意外,这奚官局外便另建了高高的院墙,将这个宫室围在里边。
同旁的殿宇不同,奚官局的宫苑外烛火彻夜通明,且苑外日夜有一队金吾卫在外轮值,若发现了偷逃的,便立时三刻擒回,交由奚官令处置。
因而当穆染同千月自一旁小道中出时,原本候在奚官局外的金吾卫便下意识厉喝一声。
“何人擅闯?!”
依律,奚官局无诏不得擅自前来,故而那守在此处的金吾卫才反应剧烈。
眼见那领头之人压着面色往这边走来,为了防止自家殿下受波及,千月忙上前一步道:“诸位大人留步!此乃琼英长公主,大人莫要再往前,当心冲撞了!”
那几个金吾卫闻言才忙止住步子,接着借周遭明亮的烛火细细一瞧。
那站在不远处的人身着墨紫色腰襦,乌发轻挽,鬓边别两支独占春缠枝长颈簪,莹白的面容上长眉微挑,眼神幽深如冷月,唇色淡而薄,整个人瞧上去便似寒星,清冷淡泊。
那打头的金吾卫见状,心下一惊,忙抬手躬身见礼。
“臣诸卫府执戟见过长公主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