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漪知
沈蓉锦穿着一件半旧的海棠红交领袄,她阴沉着一张脸,用脂粉盖住了眼下的青色,全然不复平日里的娇俏来。看见了沈芳宁,瞳仁转了转,冷冷地发出一声讥诮。
沈芳宁心里藏着事,也不理睬她。只好奇地打量起沈蓉锦身旁的丫鬟来。
绿云在沈蓉锦面前很得脸,平日里沈蓉锦都爱带她出门。今日却换了另外一个丫鬟——彩霞。
也不知是不是她心里有了点想法,看什么什么都不对劲起来。
“你在瞧什么?”
沈蓉锦受着沈芳宁看向她狐疑的眼神,她眨了两下眼,绷紧了脸,粉嫩的唇抿成一条直线,眼神有一丝躲闪。但她仍旧梗着脖子不客气地问道。
接着,沈蓉锦便不客气地向前走去,用肩膀将沈芳宁突然挤到一边,朝着花厅步远。
沈芳宁猝不及防地被挤了一下,她歪向了琥珀。琥珀立马扶着沈芳宁。沈芳宁注视沈蓉锦的背影,偏头对琥珀说道:“待会儿你去找彩霞探一探绿云怎么了?”
琥珀点头应道。
沈芳宁步进去时,沈蓉锦正逗着老夫人直笑。她上前向老夫人纳了福,接着又朝大夫人纳福。便坐到了沈蓉锦的下手里。
大夫人着一件墨蓝织金的立领长衫,下系一条深紫的妆花襕裙,头上戴着一副八宝嵌花的赤金头面。通身主母气派坐在那里,含着笑看着老夫人和沈蓉锦。对于沈芳宁的请安,只是不在意的点了点头,便呷起茶来。
沈芳宁对于这种冷遇习以为常,她也不上赶着热脸贴冷屁股。
像老夫人和沈蓉锦之间的其乐融融是她所没有的。她一向被她们忽视惯了。
不过,也未必会这么其乐融融下去。
沈芳宁睇视着沈蓉锦,淡淡地笑了笑。
沈老夫人未曾施舍眼神给沈芳宁,她垂眼呷起一口茶,看向沈蓉锦缓缓道:“你三姐姐的亲事已经定下,就等三书六礼了。沈家的姑娘就剩你一个了,祖母可要好好的替你相看一番……”
她就这么一笔带过沈芳宁的婚事,说了许多关于沈蓉锦丈夫的人选,却未曾提及嫁妆半个字。
哪怕连个德高望重的婆子也不曾支使过来教她理事。
隅中时,春风渺渺,拂过院落里的海棠,融在风里吹动着半卷的竹帘。天光投过来,落下斑驳的碎影。
沈芳宁欹在廊庑下的美人靠上,她手里握着一柄刻丝团扇,而琥珀在一旁把打听到的一字一句地复述出来。
“这么说,昨夜只有沈蓉锦和绿云待在屋子里,而沈蓉锦又发了一通脾气,连带着绿云脸上也有伤,不能出来见人了……”
沈蓉锦虽然娇蛮,但却一向不怎么对丫鬟动手。
心急吃不了热豆腐,沈芳宁现在还没打算单就对牌一事做些什么。她脑子里已经模糊的有了一个想法,细细想来也要被吓一跳。
这件事,她若是能拿住……
她舌尖来回在贝齿之间打转,掂量着这件事的份量足不足。
琉璃从月洞门外走进来,一抬眸看见沈芳宁在美人靠上歇息,便提起裙子,三步并作两步走上台阶,垂首说道:
“姑娘,奴婢从胡掌柜那儿得到了一些消息。”
第4章 事发 绿云和阿庄怕是得闭上嘴。
“可是有什么消息?”
沈芳宁细白的手腕搭在红漆的槛栏上,她拿着扇面抵着额头,遮住那眩然的春光。
琉璃连忙道:“胡掌柜人脉广,路子多。奴婢将那天看到的原原本本对他一说,胡掌柜便了解了个大概。他既先答应替姑娘打听大公子在这京城的事,却先给奴婢指了一条路。”
对牌迟迟不见踪影,沈蓉锦那儿已经是打草惊蛇。短时日内角门不大可能再出现有关沈蓉锦和沈清宗的人来,可事情既然做了,便一定会留下痕迹。
与其守株待兔,不如主动出击。
沈芳宁一听,连问道:“什么路?”
颤栗的声音从她的口中出来,沈芳宁惊讶地顿住了口。
她其实完全不像表现出来的那么平静。
“如今有些人家也这么做,日息三厘,利滚利……所谓,印子钱。”琉璃附在沈芳宁耳边,说道。
沈芳宁闻言眉头一皱,继而又松缓开来。
……印子钱
说出去也是有碍门风,像沈家这等言官出身的家族更是不允许。
沈蓉锦倒也罢了,沈清宗学六艺,读四书五经,他怎么会不知道这东西是不能沾的!
沈芳宁又想起那一块对牌,心底百转千回数次。如今看来,这块对牌是个烫手山芋。可若让沈芳宁轻轻揭过,肯定是不愿意的。
她在等,等一个时机。
又过了两日,庚帖已经交换过。如今是纳吉的时候,傅家正式送来了聘书,并定下了亲迎的日子,是五月十日。
这些事情沈芳宁也沾不上手,她现在一心只想拿住大房的把柄。
所幸,事情在这两日也有了眉目。
沈芳宁如今手中就差东风,让她好好地将上一军。
沈蓉锦那儿也不好过。沈清宗趁着国子监里的老师休沐从国子监里赶回来,刚进门就支使阿庄去找沈蓉锦,而自己在书房里等她。而绿云和阿庄都被打发走了。
“对牌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自从阿庄将消息告诉沈清宗时,他怒意便攒在心底,只可惜这几日功课太多,无暇抽身。如今刚一得空,他便匆匆赶了回来。沈清宗有一双锐利的丹凤眼,怒气冲冲地瞪着沈蓉锦,丝毫不带兄妹情分。
沈蓉锦道:“不都是你管这些事吗?我……我怎么知道!”她一向怵沈清宗,可又不愿折了她的面子,才撑住她去面对沈清宗的怒火来。沈蓉锦的眼睛上下瞟觑着,她的声音细小如蚊子,“大不了,将这件事告诉祖母得了,你是大房的嫡长子,她肯定不敢拿你怎么样……”
沈清宗一听,怒极反笑。他同样来来回回打量沈蓉锦,只差说她是个傻子了,“我是大房唯一的儿子,祖母又不止一个儿子!我怎么有你这么一个妹妹……若是叫旁人知道了,你的名声说不定连沈芳宁也不如!”
一听见沈芳宁的名字,沈蓉锦的脸立马气红了,她咬牙切齿道:“那大哥的名声又能好到哪里去!可别只怪我……如今想得是怎么在祖母没发现之前将对牌找到!”
“当时你让我干这件事的时候,也没说过有这么麻烦啊!”沈蓉锦不甘心地小声嘟囔着。
“绿云和阿庄怕是得闭上嘴。”半晌后,沈清宗抚平怒火,他对着沈蓉锦说道。
“他们哪里敢说……”突然一顿,空气仿佛凝滞住。沈蓉锦讶然地看向沈清宗,她的手指藏在袖子里不自觉地颤抖,连说出的话也那么的没有底气,“……这……不好吧。”
沈清宗眼底的戾色一闪而过。
而原本无人的廊庑下,绿云睁大了眼睛,她死死捂住自己的嘴巴。
傅家的聘礼一到,沈老夫人拿着聘礼单子一一核对起来。她一看,眼皮一跳,转而蹙然不语。
“三千两的礼金?还有聘饼、三牲海味一类的足足五十担……这傅家可真大手笔的。”大夫人一听,语气酸溜溜的说道。
沈老夫人不是来听大夫人拈酸的,她长眉内敛,素着一张脸道:“傅家这么重视,沈芳宁的嫁妆给少了,咱们沈家的面子也过不去。”老夫人一生最讲究面子,她容不得沈家有半分污点。她叹了一口气,“中公出二千两的嫁妆,她父母双亡,按理说丁氏的嫁妆也应该……”
一提到丁氏的嫁妆,大夫人捏紧了手绢,她说道:“这可都是充了中公的,再说了这么些年养她,也是花了钱的。”
沈老夫人恨铁不成钢地看着她,大夫人在沈老夫人跟前待了这么久,老夫人动一下手指头她都知道是在想什么,她牵起嘴角说道:“不如凑些大件的器物,弄上去也好看,又花不了什么钱。六十担的嫁妆,面子上也过得去。”
“我娘的嫁妆是留给我的,大伯母可别自做了主张!”
沈芳宁从廊庑下走了进来,看见脸色青白的大夫人,不客气地说道。
她朝着花厅里圈椅中坐着的老夫人纳了一个福,面上笑吟吟地说:“沈家家风一向都是京城中数一数二的好,祖母想必也不希望有人听见私吞孤女嫁妆的事情来,免得污了您的耳朵。”
沈老夫人拨弄着佛珠,她的脸黑沉沉的,须臾后她掀起眼皮子说道:“芳宁,还不快跟你大伯母道歉。祖母是怎么教你的,如今也敢顶撞了长辈!”她的话里怒意渐起,却一字未提嫁妆之事。
大夫人压着扶手,手背上青筋凸起,平日里看似和善地眼睛全然被羞怒代替——谁见了她不道三分好,如今却就差被沈芳宁这个小辈指着鼻子骂了,哪里受过这样的侮辱!
沈芳宁听后,却对着沈老夫人道:“祖母,您可别气。芳宁这也是替您寒心,一时情急,才说错了话。”
大夫人的心突突地跳,她佯装镇定,盯着沈芳宁说道:“可不是你不认沈家养育之恩,你祖母能不寒心?你倒在这里搅弄风云,说这话给谁听!”说罢,她就将视线转向老夫人,“母亲,你可别信了这小蹄子的话!”
人急了往往口不择言起来,平日里威风神气的大夫人从来不屑于施舍眼神于沈芳宁,如今却按耐不住,什么话都往外说。
沈芳宁睇视着大夫人,她心里却又多了一重想法。
沈老夫人的眉心攒成一个川字,她沉声敛威道:“芳宁,你在沈家这么些年……”
沈芳宁打断了沈老夫人的话,她屈腿行礼道:“沈家生养我,我孝敬沈家都是应该的。因而我父亲的财产充了中公,芳宁没有二话。只是这嫁妆,不仅牵扯到我母亲,更是关系到芳宁自己的以后,祖母一向明理,芳宁只想要回我母亲的嫁妆罢了。还望祖母成全。”
沈老夫人未曾发一言,可大夫人却念着丁氏留下的嫁妆,她原本一心想拿来贴补给沈蓉锦的。故而也端不住从前那端庄的仪态。
“你那商贾出身的母亲,生出来的女儿也这么重利自私,都是一丘之貉。”大夫人见沈芳宁软了语气,趁机讽刺道。
沈老夫人看着按不住气的大夫人,一脸不成器的模样,她先是斥责了大夫人,“老大媳妇,看看你自己,你说得是什么话!”
大夫人遂抿紧了唇,那一双眼眸里含着冷刀,通通刺向沈芳宁。
接着,那黑漆漆的眼瞳看着沈芳宁,一点没有老迈之色,只会让人打了个寒噤。她抚着膝头,垂眼说道:“芳宁,我知道你心里是有成算的。说吧,你拿到什么把柄了?”
沈芳宁闻言,丝毫不意外地笑道:“还是祖母聪明,芳宁自然不敢绕弯子。琉璃,将人带上来吧。”
大夫人不屑地瞧向门外,她惊呼一声。
第5章 对峙 芳宁,你闹出这些事情,是为了什……
“绿云!”
大夫人一声惊叱,她脸色立刻转向由青转白。她看着沈芳宁,心里直道自己大意。
平日里不声不响的人,没想到是个极为能搅弄的。
绿云垂着头不敢看向大夫人,她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磕头道:“老夫人,你可要救救我。绿云我不想死啊!”
老夫人绕是心里有所准备,却在看见绿云的那一刻仍旧惊讶得厉害。她一脸铁青地看着大夫人,绷紧了脸,将视线转向绿云,问道:“谁要害你?”
“母亲,别听这贱婢一派胡言。她既然身为蓉锦的丫鬟,却是被沈芳宁带进来的。背主之奴,其心可诛。”大夫人牙关紧咬,啐了一口,“沈芳宁,你身为姐姐,构陷妹妹,是何用心?”
沈芳宁浑然不在意,她笑着对大夫人说:“是真是假,芳宁相信祖母自有判断。”
“回老夫人,是大公子和四姑娘……”绿云浑身颤抖得厉害,毕竟大房在沈家竖威多年,沈老夫人一向疼爱大公子和四姑娘,若是执意要护着他们,绿云只能自己认栽。
可是横竖也是死,她不想死得不明不白的,于是绿云抬起眼,眼眶里盈满了泪水,她盯着沈老夫人说道:“老夫人有所不知,自从去年开始,大公子和四姑娘便偷偷在外放印子钱。而前些日子,对牌失窃。他们怕瞒不住了,就想让奴婢消失,将一切推在奴婢身上!”说罢,绿云又磕了三个重重的响头。
沈老夫人一听见印子钱三个字,她将手里的佛珠重重地掷在桌上,大夫人随即惶惶地看着老夫人。
沈芳宁冷眼看着大夫人的脸色忽变,一晃两三年,她再见这副面孔亦觉得眼生。自从沈三爷故去后,大房在沈家说一不二,旁人谁不是供着敬着?
“安氏,你可有什么话要说?还不快将对牌交出来!”
她平日里从来都是老大媳妇和气地叫着,如今直呼姓氏,显然极为憎恨印子钱一事。老夫人哪里还看不出来——大房这是合着伙来蒙骗她!
“母亲……”大夫人垂下眼,不敢看向沈老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