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荔箫
他只一声嗤笑。
她皱起眉看着他,他那张俊美的脸上一如既往的没有太多情绪。她的视线落在他的眼眸上,他又垂眸避开了。
这般一避,她反倒意识到了些东西。温疏眉无声地想了想,启唇:“你觉得我是那么忘恩负义的人么?”
他没有说话。
她又道:“你觉得你帮我这么久、救我这么多次的恩情,我会不懂?”
他还是没说话。
“若都不是……若都不是……”她一咬嘴唇,“你就是觉得自己是……是太监,所以我委身于你必不情愿,是不是?”
他眼底一震,眸光凌然缩去,她却已因自己的直白而面红耳赤,低下头不敢看他了。
房中静谧半晌,他轻哂:“瞎猜什么?”
“明明就是这样的……”她小声。
她曾洞悉过他这样的心思。那时他像着了魔,要对她用强,最终收了手,但他们仍有数日未曾见面。而后他受了重伤,她照顾他,待他醒来,她自要为当日之事论上几句。
那时他知晓她不肯,就曾问过她“因为我是太监?”
她当时本就局促,乍闻这话,只觉讶异。现在又见他这般反应,心里自是懂了。
挨了那一刀,有几个人能不在意?
若她是男人,她也要在意。
温疏眉心绪百转,千言万语都涌上来,想跟他争辩个明白。又在弹指一霎间,千言万语都灰飞烟灭,让她觉得什么都不说为好。
往前挪了一挪,她伏到他胸口上。
谢无冷言冷语:“干什么?”
她说:“你不要总想那些事。”
“我没想啊。”
“嘴硬什么呀。”她声音轻轻的,也不看他,就那么静静伏着,“嫁人过日子这事复杂得很。一方床榻就占这么大点地方,床榻上那点事,便也不会是至关重要的。你看宫里头,陛下倒是……精力极盛,可皇后娘娘过得好么?再说许家,许至儒那般为老不尊,许夫人在外头不提,心里也必定气不顺。”
他不予置评,不插话,只静默地听。
她顿一顿声,续说:“你照顾我这么久,我心里都有数,何至于就为了那点事在心底咒你骂你?就算是我爹娘,也未必就这样执拗于那些。他们若不同意我留在谢府,一则左不过是怕我受委屈,二则是……”
她忽而噎了一下,他淡声:“什么?”
她坐起身:“你在外头名声不好。”
谢无皱起眉,眯眼看了她半晌,蓦地笑了:“这么直,一点都不怕我了?”
她气定神闲:“早就不怕你了。”继而叹气,“我家世代忠良,你……你就……”
“我知道,佞臣嘛。”谢无咂一咂嘴,“但你怎么想?”
“什么怎么想?”
“我不肯放你回去,若你爹娘非要你回呢?”他的目光在她面上逡巡着,“你愿意听谁的?”
温疏眉一懵。
她方才是高兴得过头了,眼下被他这么一问,她才发觉还有这样一个问题。
其实若自私些讲,这原不是她非要操心的事。不论是爹娘还是谢无,都比她更有权有势,也都疼她。若他们两方相争,不论谁赢了,她都不会吃亏。
可她没那么自私,也不想他们两方相争。
温疏眉心下便记住了这事,暗想待得爹娘回京,便定要先将此事与他们说个明白,告诉他们谢无待她是好的,大家不要闹得那样难看。
循着这个心思再想下去,她又猛然惊觉——相较于回家再好好嫁人,她竟是更愿意留在谢府的。
她也不知自己这样想对不对,说不清自己究竟着了什么魔。只是这些日子过下来,她愈发觉得谢无是极好的人。若她另嫁,能不能再找到一个这般悉心照料她的人,是不好说的。
如若遇上陆司明那般的,也就罢了,她左不过在内宅里会吃些亏,他又看不清楚,让她免不了受些委屈。
但若遇上陛下那样的呢?
她都不敢设想那样的暗无天日。
温疏眉却没料到,爹娘人还未至,奏章先到。
腊月初三,父亲一封血书呈进宫中,痛陈谢无奸宦误国,历数其数条罪状。
如若放在从前,这样的奏章都落不到皇帝手中,谢无伸手就可挡下。可现下有了东厂,两方相互牵制,事情便不太好办,西厂当差的宦官们只得眼看着靖国公的血书被呈进建极殿。
约莫两刻之后,正在书房里给两个孩子写字帖的谢无拿到了血书的誊抄本。
温疏眉也在他身边,与他一起读完奏章,她脑子里都空了,面前原本放着的一碟梅子也再没心思去吃。
“我爹……”她看着那些严厉的措辞,急得几要哭出来,“我爹怎么这样呢!”
谢无笑一声,信手将奏本放到一边:“没事啊,关心则乱嘛,咱爹对你多好啊。”
“……”温疏眉冷不丁地被他这句“咱爹”噎住,眼泪憋回去,哭笑不得地推他,“你还说笑!这是血书!”
“血书怎么啦。”谢无摸了颗梅子丢进口中,“我一西厂督主,见的血书多了。”
然而,或是温衡盛名远播,亦或是天下苦权宦已久。这封血书一出,竟像一个引子,引得满朝文武纷纷效仿,参奏起西厂来。
短短三日之内,参谢无的本子便已逾百余,消息越传越广,又过几日,就连边关也有了风声。
西边关外的若溪镇,是一处复杂的小城。在过去的几百载里,此地时而归属朝廷,时而又归塞外小国。直至五年前,当今天子弑父杀兄夺得皇位,睿德太子旧臣不肯臣服,带着几万兵马占下此地,若溪镇便又有了新主。
在这几载里,若溪镇的居民还又多了些——有些被朝廷追查的官员、学子投奔过来,只得暂且住下。好在此地粮田尚可,牛羊水源也有,多养些人并不太难。
群臣参奏西厂的消息传开,镇子里的读书人就喧闹起来。提笔研墨奋笔疾书的有,饮酒怒骂一诉衷肠的也有。
镇子西侧一方小院里,安远之立在廊下望月不语,院门吱呀一响,有人进了门来。
“哥。”安辽之上前几步,脸上带着喜色,“听说了吗?老师回经了,还有西厂的事。”
“听说了。”安远之道。
安辽之又说:“老师如今又有了爵位,不论那昏君愿不愿听,他说话也总有了些分量。若兄长也添一份力,谢无那厮——”
“我不想参他。”
“……什么?”安辽之讶然,看他的眼神跟见鬼似的。
安远之并不看他,仍望着月色:“我总在想,西厂对我们痛下杀手,是何方高人有那么大的本事从西厂手里救人,还有本事神不知鬼不觉地将我们送到这地方来。”
“不是几个江湖上的道人干的吗?”安辽之道,“江湖上这种高手多得很,不奇怪。”
安远之不予置评:“我还在想,东厂重立后出手就能除掉的蓝砂教,怎么反倒让西厂头疼了那么久呢?”
“东厂新官上任……”安辽之说到一半蓦然察觉了什么,不可思议地看向兄长,“你什么意思?”
“总有人说太子殿下重用谢无是他毕生最大的错失。”安远之的目光落下来,落在院中陈旧的青石板地上,看着石板粗糙的缝隙里抽出的不知名的嫩芽,“可我觉得太子殿下没那么傻。”
第44章 团圆
参奏西厂之事闹得风风火火的同时, 一墙之隔的温府已修缮起来。
空置五年的宅子,虽不至于残破得多么厉害,需得修整的地方也颇多, 更何况。温疏眉在闲来无事时进去看过一次, 便觉事务繁杂得让人头疼。好在负责督办此事的户部官员颇有经验, 将宅院各处分出主次, 先修葺了紧要的地方、安排了必备的家具,余下的按部就班地慢慢修来不迟。
温疏眉为此花了大半的时间在温府的宅子里盯着,谢小罗和谢小梅闲来无事便也过来陪她。谢小罗一贯爱疯爱闹, 到了温府也爱四处疯跑。谢小梅仍旧乖巧, 时常陪着温疏眉坐在廊下。一日她不知怎的忽而想起数算各种关系, 便仰起头, 奶声奶气的温疏眉:“娘——您的父亲母亲, 是我的祖父母, 对不对?”
温疏眉浅怔, 心不在焉地先告诉她:“该是外祖父母。”
话未说完, 心底便是长叹——因着父亲的缘故, 朝中与西厂闹成这个样子, 也不知等爹娘回来会不会肯听谢小梅叫他们一声外公外婆。想让爹娘接受这些, 本就已很难办了。再加上那些参奏西厂的奏章, 事情便更加棘手。
父亲一世清高,自己挑头递上去的折子,断不会愿意退让。
温疏眉这般想着,搂了搂坐在身侧的谢小梅:“梅儿。”
“嗯?”
“娘跟你商量些事。”她说。
谢小梅点头:“娘说!”
温疏眉想了想:“等你外祖父母回来,娘估计要在这里住些时日, 一时不会回谢府去。你和哥哥不要来找娘,若你爹不高兴, 你们也劝着他一些,不要让他寻来,也不要让他生气,好不好?”
“好……”谢小梅听得云里雾里,且先应了,跟着便问,“这里是娘的家,娘回来住,爹为什么要不高兴呀?”
温疏眉抿着笑,不知该如何与她解释,只能跟她说:“你照娘说的办便好。到时你就跟爹说……说娘不会忘了他的,让他等一等。”
谢小梅又问:“那如果爹不听我的呢?”
“他若不听你的……”温疏眉沉吟,竟不知该如何是好。
是啊,谢无那个脾气,能听谁的?又怎么可能听这么个小孩子的。
她一喟:“他若不听你的,便随他去吧。但他若心情不好,你和哥哥要乖乖的,不要惹他,知道么?”
“知道!”谢小梅重重点头,“我一直都乖乖的!”
如此又过了大半个月,靖国公夫妇终于在腊月廿八入了京。
那一日,满京都沸腾着,学子们无不涌上街头迎接车驾,百姓们见状不免也要前去围观,马车所过之处人头攒动。
温疏眉候在温府门口,早早就听到了喧闹。苏蘅儿亦有些兴奋,拽着她说:“不妨迎过去?你都几年没见过爹娘啦!”
她只摇摇头:“不了。”
没有人会比她更期待见到爹娘,但他们素来行事低调,这样的阵仗本就不会是他们喜欢的。她若再迎过去,从青楼到谢府,种种过往都足以让街头坊间掀起一重新的沸腾,反倒让爹娘徒增烦忧。
五年光阴都等过来了,不差这一时半刻。
温疏眉在心中一遍遍与自己重复着这句话。
街道上,温衡唯恐马车误伤了百姓,只得嘱咐车夫行得慢些。
一句嘱咐过后,车中好半晌都无人说话。
温夫人一手撩着车窗上的绸布帘子不住地往外看,直抬得胳膊酸痛才放下,面色微微发了白:“官人,阿眉……阿眉她……”
她原是在等阿眉的身影,却久久未能等到。
她还记得阿眉小时候有多黏人。那时偶尔碰上温衡出京办差、亦或她去京郊的庵堂里拜佛祈福,只消隔几日不回家,阿眉就必会在他们回府那一日早早地往城门口迎。
现在算来,已有五年多没见过了。
五年,一个不长不短的时间。哪怕是骨肉至亲,五年未见也不免要生分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