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丸子炒饭
圣上御体康健,多少也能叫太子生出些忌惮,不要让苏家也跟着担惊受怕。
不过他也将月莹之事略过不提,只将苏笙的那封劝诫信拿给太子。
太子没说什么,有内侍过来通禀太子长史过来禀事,他看了一眼苏良瑜,“你先出去罢,孤与长史有话要说。”
东宫属官一般是由圣上择定的,不过这位太子长史原本是英宗德妃的娘家兄长,他虽有才干,却一直郁郁不得志,后来太子亲自向圣上求了恩典,这位才得以破格晋升。
他已经有四十余岁,蓄了胡须之后更见稳重老成,见到太子那位良娣的兄弟出去,才入内同太子行礼,“殿下金安。”
“舅舅,您怎么到这来了?”
太子在那些尚需依附于他的同辈面前皆是一副少年老成的模样,但是在自己的舅舅面前,到底还是放松一些,忍不住抱怨他道:“您瞧您给我出的是什么主意,圣人知道我没有在军前斩杀襄王,直接将我贬到辽东去了。”
“殿下是说圣上遣您去新罗的事情吗?”太子长史并不感到惊讶,反而对皇帝的安排感到欣喜,“这岂不是正好,殿下在军中没有根基,新罗不过小国,军功于您而言,如同探囊取物。”
“陛下明面上待您一向很好,襄王与圣上是至亲血脉,他行刺天子,圣上恐怕对宗室的人也起了戒备,您这时候拂逆了他的意思,圣上或许是将怒气洒在了您的头上。”
太子长史安抚他道:“雷霆雨露,皆为君恩。殿下与长公主是陛下身边最亲近的人,天子也有脾气,当然会想向最亲近的人发。”
话是这么讲,但太子对这件事情多少有些在意,“正反两面都叫您说了,孤还有什么可说的?”
他虽多算计,但终究也未及二十,皇帝的表现与苏笙递来的话完全不是一回事,叫他多了许多顾虑:“舅舅之前猜得倒对,阿耶的病情远没有孤之前猜想的严重,阿笙同孤说了,圣人不过是因为箭伤发了一场高热,退下去也就没什么了。”
太子长史看了书信,对这个叫做苏笙的女子并无多少好感,之前因为想要得到她,处心积虑地做了多少安排,到底是功亏一篑,如今再让这个人到圣上身边去充当耳目,难保她会尽心竭力。
这个姑娘……字里行间竟像是知道太子有起兵之意一般,除却写了天子无恙,反复叮嘱了几次,叫东宫近些日子一定要把安分守己,千万不要到皇帝的面前碍眼。
只是师出无名,东宫又无直系可靠的军中之人支持,他一贯不赞成太子起兵,“仅凭苏氏一家之言当然无法断定圣人的情况……”
“不过臣也望殿下三思,京畿三营,外加御林军与护城军,均在陛下亲信之人的手中,”太子长史捋着自己的胡须,“您现在能以虎符调动兵马,是因为奉了勤王的号令,您若是对圣上起了逆心,莫说将来也会有其他宗室之人趁乱出手,渔翁得利,就算是您手中的这些兵卒,也难免会有告密之人。”
“如今襄王已经伏诛,就算是您再要以勤王为号,这罪名也背不到他身上去,圣上如今雷霆震怒,想必那几位世子的下场也不会好。”太子长史意味深长道:“殿下不妨想想,圣上这样急不可待地诛灭襄王满门男子,是想叫谁看呢?”
太子默然片刻,皇位带给他的诱惑实在是太大,除了人和,这一切都是绝好的时机,但是舅舅说得也有几分道理,他在原地踱了几步,叹道:“刚刚良瑜也是这样同孤说的,可惜阿耶指了苏氏这样的人家给孤,若是能像英国公府那样的人家,如今天时地利均在,孤也不必如此瞻前顾后。”
英国公府……太子想想也感到头痛,温舟瑶不合他的心意也就罢了,世家女郎一向眼过于顶,又不愿意与皇族联姻,他哄着一些也就算了,偏偏还出了那样一桩事情,英国公府的事情恐怕也就没什么可能了。
圣上平日都十分康健,突然出了襄王刺驾这样的变数,简直是千载难逢的好时机,然而他偏偏手上无军队可用,白白放过时机,终归是有些不甘心。
“您也不必心急,圣上不是说过,要为您再选一门亲事的么?”
太子长史从袖中抽出一幅卷轴奉上,“英国公与陛下亦君臣亦朋友,您就算是迎了温氏入府,英国公也未必愿意为了一个女儿冒这等风险,天下又不止一个温氏,臣近来用心择选,发现这长安城中亦有不少沧海遗珠。”
太子展开画卷,画上竟是一个他熟识的女子,不禁面露难色:“这……”
“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汉武借馆陶长公主之力取江都王而代之,汉光武因舍弃阴氏,娶得郭氏而大振,古来圣君如此,殿下又何必拘泥。苏氏虽然貌美,到底不是正经官宦人家出身,您要是舍不得她,大可以将她许配给臣下。”
他见太子微有怒容,仍旧不慌不忙:“叫人同她做一对表面夫妻,不必碍了太子妃的眼,等您御印在握,要册封不过就是一句话的事情。在臣看来,也算是一举两得。”
“孤在意的倒不是这个。”太子面上的怒色渐消,只是对画中的美人他也略知一二,“姑母一向眼过于顶,如何能同意将永宁县主嫁入东宫?”
苏笙现在勉强还能为他所用,但是现在恐怕也是心不甘情不愿。
“长公主愿意与否臣并不知,不过……”
太子长史前踏一步,同东宫密语道:“臣倒是知道一些法子,可叫长公主心甘情愿。”
“您先按兵不动,若是圣人真的大渐,殿下无需花费太大的力气,自可顺势入主太极,”太子长史神色凝重道:“但若是南薰殿中的那位留有后手,您现在起事,岂不是自投罗网?”
玉明宫消停了几日,既没有襄王余孽作乱,太子也是安安分分地待在自己的宫殿之中,圣上自从那日处死襄王以后也只是在南薰殿静养,并不怎么与群臣会面,也不提起襄王后人如何处置,反而将招待使节的重担重新托付给了太子,三日一宴,五日一猎,尽量维系着歌舞升平的盛世局面。
然而就在诸国使节团辞行之后,英国公却率了一支铁骑赶到了行宫。
圣上与英国公密谈一夜,第二日圣上临朝听政,宣读诏书,将与襄王有关的一干人等悉数下狱问罪,文臣、武将、宗亲乃至于皇帝的御林军与御前近侍中都有人受到牵连。
襄王三子,悉数夭折于来京中途,而其余女眷,或是入宫为奴,或者流放千里,襄王府所有财产赏赐给平叛有功的东宫。
天子一怒,伏尸百万。在圣驾回京之前,英国公所率的铁骑已然在京中进行了一次大的清洗,一时间长安之中人人自危,圣上重新任命了一批官员,又将正在为生母服丧的东宫夺情起复,任尚书令,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随后圣上又以新罗无礼为由,遣太子为统帅,往辽东督战。
内廷中人也被清洗了一番,而苏氏的四娘子护驾有功,赐封为长乐郡主,受实封三百户,移居千秋殿。
这场杀戮一直持续圣上起驾返京,长安城的御道洒了清水,洗去满地的鲜血,待圣上安坐在太极殿之后,仍是一派祥和气象。
苏笙稀里糊涂地受了册封礼,宫里服侍的人换了许多新面庞,现下宫里的人不称她是苏娘子,也不再议论她未来太子妃的身份,都是恭恭敬敬地称她一声“长乐郡主”。
皇帝赐下了许多奇珍异宝,苏笙瞧着他们里外布置,已然是远超一个臣女居住的规格,千秋殿本就富丽堂皇,被这样一布置,更显得璀璨夺目,温舟瑶都看得瞠目结舌。
“阿笙,表叔这是要打造出一处金屋不成?”她初时与房家的郎君会面,后来被叛军扣在行宫,受了好一番惊吓,现在回到宫中,人刚觉得好些。
“你又在混说了。”苏笙由侍婢更换受礼的服饰,无奈屏退左右道:“你当我喜欢这些不成?”
“阿笙不喜欢这些,那我就说些别的。”
温舟瑶站在珍珠帘前逗弄鹦鹉,见她仍是这样矢口否认,趁着四下无人,忍不住抱怨道:“我听阿耶说太极殿最近多了许多美人的画像,圣人毕竟是天子,近来心情不佳,你这样一直不咸不淡的,就不怕表叔……”
她靠近苏笙的耳朵,轻声低语:“另寻新欢吗?”
第45章 晋江文学城独发
“食色性也,圣人也是人,怎么可能例外?”苏笙微微一怔,“圣上这样,大概是预备在选秀之前先选几位名门女子进来。”
温舟瑶转到一边,微微叹息:“按理来说这话不该由我来说……”
“既然不该阿瑶来说,阿瑶就暂且歇歇吧。”苏笙知道她无外乎就是要劝自己对圣上多留些心,但这也不过是白费口舌,“我现下要去太极殿谢恩,就不同你一同用膳了。”
郡主的受封礼过后,她还要去皇帝的宫殿之外磕头谢恩,圣上若是有兴致呢就见上一面,若是没有兴致,磕过头也就算了。
皇帝当然是愿意见她的,苏笙在太极门外行过礼后被引入太极殿,圣上端坐在书案前,桌上正摆了几幅美人画卷,苏笙瞥了几眼之后,盈盈下拜:“圣人万安。”
圣上身上的伤应该是好了许多,他见苏笙望见这些美人图,面上因为政事而带来的疲倦渐渐消失,轻声一笑,“长乐郡主也安。”
太极殿的内侍和宫人都是皇帝的亲信,在这种地方,圣上并不打算掩饰自己对苏笙的亲昵,他将苏笙叫到身边来:“这些美人图看久了也觉乏味,你来替朕选一选。”
皇帝要她一个刚受封的郡主来帮着选妃,虽说圣上选妃是理所应当,但苏笙自己也莫名地有些不愿意,她迟疑了片刻,引得圣上抬头望她:“长乐郡主是在害怕什么?”
苏笙见那画像摆满了皇帝的御案,不太明白圣上的意思,“您要选女子入宫,我又不知道您喜欢什么,怎么知道该选谁?”
“你知道的。”圣上唇边噙笑,似乎心情甚好的样子,但苏笙的心情甚至不允许她附和皇帝一般露出真心实意的笑容。
她又不是皇帝的正宫皇后,哪里需要学得这样贤惠,还要替圣上作主择妃?
“不过是政余闲暇之时的玩笑罢了,你只说说你喜欢哪位美人,选与不选在朕。”圣上让内侍将一幅幅美人的卷轴都展现在苏笙面前,尽管苏笙不想承认,但是这叫人眼花缭乱的美人盛景着实是赏心悦目。
她大不敬地想着,要是自己来做皇帝,一定把这些姑娘全召进宫里来,就算是宠幸不过来,看着也饱了眼福。
“你若选得好,朕有赏赐。”圣上站起身来,走到她的后面,说话之间温热的气息洒落在她的颈项处。
苏笙刚要躲开,才发现圣上并无停留之意,天子步到了月洞前,那里的笼架上也养了一只雪白的鹦鹉,圣上亲手将那喙上的小笼取下,只听“咔嗒”一声,精巧的笼扣应声而落,内侍递来了精米,圣人极有耐心地在逗弄着它。
苏笙将疑惑的目光投向内侍监,元韶曾经同她说起圣上平日嫌这些爱宠聒噪,是不养鹦鹉的,但现在这么一只雪白的鹦鹉就立在御书房的笼架上,他仍泰然自若地站在那里,像是木桩一样,一动不动。
“若我选的合您心意,不知圣人您要赏赐什么给我?”
她也不是那么看不开的人,心中微微一点不自在过去之后,也就能看得开些,圣上固然一言九鼎,但危难之时的心境与现下升平的心境定然不同,苏笙平静地望着圣上,面上并无半分醋意。
圣上站在月洞前,审视着她面上的神情,“朕明日带你出一次宫。”
放内宫女子出宫这种事情一般只有皇帝大赦天下或者下罪己诏的时候才会有,圣上前不久才清洗了长安的朝臣,现下出宫实在是太危险了。
而且……树大招风,她现在也不想和皇帝一道出游。
“朕之前答应你见一见你的阿娘,”圣上似乎是在同她解释:“以苏夫人如今的身份,要作为命妇入宫,尚且有些不够资格。”
“你若不愿,朕也不会勉强。”
“如今京中尚不安稳,圣人白龙鱼服,万一浅滩遭困,那可怎生是好?”苏笙当然是愿意出宫的,但是却又不愿意同圣上一起:“您要是不放心,不妨叫中郎将陪着我去,臣女悄悄归家,半日就能回转了。”
圣上所虑无非是她同太子私下相会,那魏公培是皇帝身边亲信的人物,有他在,圣上总也能放心了。
“朕在这里,有什么不安稳的?”圣上淡然一笑:“公培守卫太极宫,你确定要借他?”
然而不借中郎将,难道还要借这太极宫的主人与她一同出游吗?
“你这姑娘近来是愈发得寸进尺,”圣上信步走来,将她的手按在了卷轴上,同她闲话道:“差还没有当,先苦恼起赏赐来了。”
他的手掌颇大,只消轻轻一握,就能笼住少女的五指,苏笙被迫将心思重新转移到这些画像上来,男子都是爱美人的,因此将那些画像亦不掩其秀丽之姿的美人都选了出来,旁边标着的家世出身倒没怎么理会。
十几幅卷轴,她只择了五六个绝色的女子出来,圣上在她的身后,却并不见什么欣喜,“平日朕怎么瞧不出来,长乐郡主是个胸襟宽广的女子?”
苏笙自嘲一笑,她算是皇帝的什么人呢,不过是遂了皇帝的心意,选了几个绝色的女子,就能得他一句这样的夸赞。
“那陛下的意思是臣女所选的女郎都合您的心意吗?”
苏笙试图将自己的手掌抽出来,但圣上察觉到了她的想法,反而将那手掌拢得更紧了些:“朕只打算在这些闺秀之中选择一位,你选出这五六位就算躲懒应付过去了吗?”
她感觉遭到了戏弄,随手一指,从那些剩下的画像之中点了一位弱柳扶风的美人出来,她不经意地往卷首瞥了一下,才惊觉那画上的美人正是养在陵阳长公主膝下的永宁县主。
圣上与永宁县主算是舅甥,这可是有些不妙,苏笙本来是随意而为,但选了一个这样的女子出来,好像还真验证了她在赌气一般,忙道:“臣女一时不慎,再选一个罢。”
天子却摇头失笑,将永宁县主那一卷画册叫人拿起来用匣子放了,其余美人的图画也都让内侍们卷起来,“你这随口一指倒也妙得很,之前陵阳还同朕说起永宁县主的婚事,原本她是想着明年在曲江池宴上择一位东床快婿,没想到这几日又动了心思,将永宁的画册混入了选秀的名册。”
就算陵阳长公主不是永宁县主的亲生母亲,但是将视如骨肉的女儿送给自己的亲哥哥,苏笙也是见所未见,她小心翼翼地回眸问道,“长公主殿下竟这样……想得开么?”
“永宁与太子年岁正好相当,又不是同姓兄妹,陵阳这有什么好想不开的?”圣上眼见着苏笙眼中的平静打破,心里若说气恼不平还是有些的,然而他只是不动声色地坐回了原位。
苏笙立在圣上之侧,天子同她说话时需要微微仰视,然而他气势慑人,苏笙站着也觉得局促不安。
“怎么,”圣上开口问道,“太子既非你心中所愿,朕另外册立一位太子妃,你难道不高兴吗?”
她之前以为是天子纳妃的时候,神色波澜不惊,反而知道是太子选妃,她的神色才起了变化。
空气一时静默,这突如其来的冷淡叫人无所适从,元韶有些懊悔,本来要给太子选妃,兼之苏娘子,或者现下应该称她为长乐郡主过来谢恩,圣上今日心情颇佳,他就没有及时退下去,把书房这片天地留给这两位不省心的主儿。
圣上是不会拿苏氏怎么样,他们这些服侍的人可就未必了。
笼架上的鹦鹉忽然开口学人声道:“阿笙,你过来。”
这声音比她殿中豢养的白鹦鹉还更像那个人些,偏偏这鸟没什么眼力见,歪着头梳理过羽毛,又重复了一遍,“阿笙,好端端的,怎么又同人置气了呢?”
那音色醇厚温润,并不像现在这样负气冷淡,像是爱侣絮絮切切的呢喃。
圣上本来微含怒意,气势凌人,然而听见那鹦鹉学舌,面上忽的生出羞赧,主动避开了苏笙的目光,指节无意识地在御案上轻轻叩击,元韶立刻心领神会,将圣上取下的口笼重新扣在了那鹦鹉的红喙上。
天子下不来台面的事情并不是谁都能有幸见到的,她抿唇一笑,又不敢笑出声来,像是听了什么不得了的笑话一样。
圣上听见她憋笑时的出气声,虽然面上不自然,但也转回了头,无奈道:“笑便笑罢,何苦忍着?”
“您怎么想起养鹦鹉来了?”
苏笙忍俊不禁,圣上不知道同她说过多少这样的话,但是这话从鹦鹉的口中说出,只觉可爱,并无强权逼迫之意。
“含□□说宫中事,鹦鹉前头不敢言。”苏笙道:“内侍监说您平常是不喜欢这些把搬弄口舌之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