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雷恩那
再次谢过好心大娘,李明沁举步就走,脸色吓得有些惨白的两婢子连忙跟上。
「小姐您的手……若觉召太医院的御医过府医治太劳师动众,那咱们回府前先去附近的医馆一趟,可好?」虽用乾净巾子暂时包裹,瑞春仍担心。
「真没事。」李明沁再次强调,笑道:「不就掌根蹭破皮罢了,瞧,血都止了,哪需要上医馆?这点小伤我自个儿能处理,你俩可别小瞧我。」
忽而忆及上一世她们一主二仆在西关大丰屯行医的日子。
两丫头後来都成了她的得力助手,那些日子她内心既苦又甜,滋味延续到这一世的这一刻竟也未变,尤其在与封劲野「重逢」之後,甜亦甘甜,苦更涩然,都不知最终是甘是苦了。
「哪里敢小瞧小姐嘛。」碧穗急声委屈。「小姐可是金枝玉叶呢,破点皮那都是天大的事,小姐啊,往後您出府上街什麽的,得记得带上奴婢啊,咱和瑞春真的很好用,您、您别不用,像今儿个马蹄下救人的活儿,婢子再不济也能帮忙一二。」
李明沁心底轻叹,两婢子被分配到她这儿来,从此算是她的人,她若搁着不用,两丫头确实会不安。
「好!用,当然要用!」她笑着保证,想了想问:「要是哪天本小姐帝都住腻了,心一横,浪迹天涯去餐风露宿,你俩也跟吗?」略顿,慢声再道:「慢慢想,想好再来答我,不急。」
两丫头先互望了一眼,再同时转正目光,对主子毅然点头。
「想好了,小姐去哪儿,瑞春都跟。」
「想好了,小姐带瑞春去那儿,碧穗都跟。」
闻言,李明沁望着她俩也毅然点头,唇角笑意加深。「好。」
不管将来如何,真到了该离开的时候,她无须再纠结两婢子的去处,到底归她管了。
她俩不负她,她也绝对不负这主仆恩义,管她俩到底。
此时两婢子一左一右随在主子身侧缓步而行,瑞春不知主子的心思变化,她自有自个儿操心的点儿,忍了片刻终试探问:「那个……嗯……小姐眼底略红,适才像是哭过,不是因为手太疼吗?」
李明沁脚步未歇,抿唇笑笑。「手也没多疼,哪里能疼到哭?」四两拨千斤。
碧穗眸子一亮,道:「那小姐肯定是被惊着了!」小脸气愤微鼓。「听那位大娘说,那匹疯马都冲到小姐跟前,马蹄都高高扬起,险些就要砸到小姐的脑门了,要换作是咱一定当场吓昏过去,小姐那是後怕得紧,越想越害怕呀,真被惊着,才会不自觉流眼泪,是吧?」
李明沁轻应一声,想哭想笑又哭笑不得,这股苦甜难分的滋味沉淀於心。
「是啊,想来是被惊着了。」她嗓声幽然地承认,却明白惊得她流泪的不是那匹烈马,而是马背上的男人。
重生後一直想见他一面。
如今见着了,才陡然意识到,再见他,她有何话要说?又有何话能说?
他视她为陌路,无情无仇,无喜无悲,无爱更无恨,她蓦地明白过来,原来这样才是最好最好的局面。
再不要与她有所牵扯,他不识得她,她也不要再接近他。
能为他做的事少之又少,若要护他周全,就该远远避开他,远远,守着。
守着,就好。
直到他确然无虞,到得那时,她自可远去。
「小姐受惊吓,那、那咱们还是去医馆让大夫瞧瞧,开帖宁神清心的药喝喝吧?」瑞春依旧爱操心,话一出,碧穗跟着点头如捣蒜。
李明沁笑着轻揪两丫头的细发瓣,佯装生气道——
「嘿,又小瞧本小姐的能耐了是不!宁神清心的药帖子本小姐难道不会开吗?等会儿回府我开个十帖、八帖,你俩刚刚也吓得不轻嘛,又拍胸脯又念佛号的,今晚一人至少三碗,把药都给我喝了,包你俩心清神宁一觉到天明。」
「三、三碗?是三碗吗?」颤抖抖地比出三根指儿。
「……小姐,这是喝药还是喝酒啊?」
小姐禁不住仰首哈哈笑,婢子俩则可怜兮兮连声哀号。
一主二婢引得行人挑眼侧目,入眼的是一幅小姐朗笑中揉进娇俏、婢子们可怜兼可爱的画面,更引得帝都百姓们好奇,这是谁家待字闺中的姑娘?
第六章 ~亦重生归来
时序来到初秋。
帝都的夏倒不难熬,大小湖畔边薰风习习,拂柳荡花,到得七月七花灯节,城中富贵人家多会包下一整条街来悬挂订制的各式花灯,除了自家赏玩外亦供给百姓们游逛。
富贵人家此举多少带点显摆意味,免不了互相攀比,因此每年七月七花灯节,整座帝都城几乎淹没在五光十色、七彩缤纷的灯饰中。
夜晚降临更有戏,湖畔边全是放灯许愿的人们,湖心间少不了伴着丝竹声与歌声夜游的画舫,将七夕之夜渲染出一片迷人风采。
李明沁原本被瑞春和碧穗说动了,今晚会带着她俩一块儿到湖边放灯,结果去不成,全因一场突如其来的七夕乞巧宴。
乞巧宴的主办来自临安王府,白日时候才将请帖送来,是李宁嫣以临安王妃的身分发出的帖子,邀请右相府尚未出阁的族中小姐们过府聚会。
等到了临安王府,李明沁才知受邀前来与会的不仅是右相府未出阁的李氏女,还有几位王公大臣、高门大户家的小姐。
盛朝的七夕乞巧宴,那是单纯属於女儿家的宴会,按理不该有男宾。
临安王府的这一场乞巧宴确实只有女贵客们,但李宁嫣笑谈间却透露了,今晚也邀了几位男宾上门,还说那是临安王自个儿的场子,男宾女客分两边各自玩各自的,互不拘束。
李明沁今晚过府作客,没让瑞春或碧穗跟在身边服侍,而是放了两婢子出门赏灯放灯。
一来是两丫头老早盼着七夕夜出门玩,她这个当主子的实不想见她俩愿望落空。
二来是仅套了一辆马车,与她一样受邀的两个妹妹各带两名丫鬟贴身伺候,右相府距离临安王府颇远,要丫鬟们一路用走的怕要体力不支,因此一辆马车坐进她们七个大小姑娘当真挺满了,她家两个婢子就别再来凑热闹。
她想,真有什麽事需要帮手,跟妹妹们借一下婢子使唤应是无伤大雅,再者临安王府内也有一堆丫鬟可供驱使,诸事无妨。
然後她就发现,自己被设计了。
乞巧宴至一半,她起身去了一趟净房。
临安王府给贵客们用的净房布置得甚是贴心,更无半点异味,还设有一座大铜镜供女子理容整装。
净过手後,她并未即刻离开,重生後的她心思变重,就望着铜镜中的人儿,想着今晚这场宴席纯粹是女儿家乞巧聚首,抑或别有用意?
又想着,今晚临安王那儿招来的男宾客们都是什麽来头?
是否都是他暗结的党羽?
她又能否顺着李宁嫣这一条藤去摸对方的底?
待调整好心绪走出净房,就见一名小婢提着亮晃晃的灯笼'低眉顺眼恭敬地候在外边,说是奉临安王妃之命特来为她带路。
「王妃有些体己话欲与小姐说,已在镜湖小楼那儿相候,请小姐随婢子前去。」
她虽有心提防,但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二话不说便跟着那名小婢走。
镜湖小楼顾名思义就是建在人工造景湖畔的一座精巧阁楼,上下两层皆有四方回廊,小婢将她领到二楼雕花门前便又恭敬候在一边。
李明沁伸手推开门,一脚跨进。
甫踏入就觉有异,但那婢子突然狠狠从她身後推了一把,她往前踉跄好几步险些跌倒,回首时房门已被关上,外头随即清楚地响起落锁声音。
包围过来的是好浓的香气,才几个呼吸吐纳,头顿觉沉重,灼息阵阵。
是...合欢香!
李明沁嗅过这种气味。
谷主前辈让每个入谷习术学艺的人皆嗅闻过,尤其是女儿家更得牢牢记住,学好如何自保,以防将来出谷在外行走时中了招。
她一连串对应的动作毫无迟疑,先从袖底翻出一小瓷瓶,倒出一粒药丸吞下,清凉感从喉间蔓延进到腹中,跟着再掏出另一小瓶,拔开塞子搁在鼻下轻晃,她调息再调息,吸入瓶中散出的薰烟,意识一下子恢复清明。
重生以来,她在自个儿院落里捣腾出不少玩意儿,果然防人之心不可无,幸亏她把这些防身之物全带齐了。
稳住自身後,她终於能看看到底身陷何种境地。
门确实被锁了,三道排窗全被封住,仅留开在最上方、扁扁长长的通气小窗。
楼中对角各摆着一座枝架状的铜铸烛台,每座高高低低各点着七根烛火,令这偌大的地方不至於深陷黑暗但也不够明亮。
她仔细嗅闻,发现那些点燃的蜡烛并非用合欢香制成,於是她依着香气浓淡一路往里边寻去,穿过整幕的轻绸垂帘,再越过一座贵气的八面折屏,竟见屏风後的广榻上盘坐着一名高大汉子!
本能就想退出,但那身影是如此熟悉。
她略踉跄地顿了顿脚步,须臾间想通这一切安排,登时心头大惊,连忙三步并作两步朝广杨那儿疾步靠近。
地上倒着一只被打翻的薰香炉,炉里的粉末尽数撒出,合欢香的气味犹浓。
李明沁心很急,眼眶湿烫。
她咬牙把想哭的心绪逼退,但一趋近便惊见他左上臂插着一把短匕,他右手就握在那把匕首上缓缓扭动。
胸中骤痛,泪一下没能忍住,垂了两行顺颊而下。
「王爷!昭阳王爷!你听得见我说话吗?」
见他目光萎靡却未失神识,听她紧声急问,眼神还能精准地落在她脸上与她四目相接。
她再次咬牙把眼泪狠狠忍回去,并从袖底又一次掏出小瓷瓶,这一次她倒出两颗药丸,抵到他唇边。
「王爷,不管你信或不信,今夜你我同是天涯沦落人,我没有任何不轨的意图,仅想从今夜这个局中全身而退,你我实属同一阵线,王爷若然信我,就将这药丸吃下,我保你半个时辰内能复清明,如何?」
她以为自个儿的嗓调够冷静,偏偏最後那两字「如何」有些颤音,她也意会到了,胸房陡促,眼底与鼻间俱是一热,偏偏还得在他面前咬牙撑持。
就在她暗暗着急得又要掉泪之时,封劲野终於掀开唇瓣,任她接连喂进两颗药丸。
「第一粒直接吞入腹内即可,这第二粒药丸得含在舌根下,让它慢慢化开。」她边喂药边提点,前後将两粒药丸喂入他唇间。
「王爷请抱元守一,专注在呼吸吐纳上,对,对,放开匕首,无须再扭转匕首用肉体疼痛来扯住意识,就是这样,对,放开啊,然後专心调息……」
在低声劝解的同时,她同样取出另一只小瓶,拔开软木塞子,将小瓶置在他鼻下轻轻晃动,引出瓶腹中的缕缕薰烟任他嗅闻。
他身上有浓浓醇香,那醇香的出处对李明沁而言不难猜,毕竟在清泉谷中多少钻研过,加之谷主前辈向来宝爱女儿家,关於江湖上那些乱七八糟的春药、媚丹、情丝散、合欢香等等之物,为防女孩子家中招被占便宜,谷主老人家可说费尽心血让她们学之又学、认过再认,都想把那些警惕刻进她们骨血里了。
所以她能辨出,封劲野体肤中散出的醇香实为酒香,不是寻常酒气,却是名曰「佳人笑」的沉露桂花酿。
清泉谷中的藏书阁有册记载,「佳人笑」——世间佳人浅酌笑,再添合欢喜相逢。
他浑身散发「佳人笑」的醇香,今夜应是饮下不少。
他酒量很好,要想全然灌醉他颇有难度,坏就坏在他满身酒气又被诱进这一处弥漫合欢香的阁楼,两种春药混在一块儿就成了极强的催情物,试问,还想如何把持神识?
但她看懂他。
懂他为何对自己下狠手。
不小心着了道,总得力求补过,所以他在神识浑沌间拔出贴身匕首自伤,为的就是要维持那最後一点点清明。
见他面上潮红渐退,气息像也平稳许多,她收起薰烟小瓶,把几案上的茶水整壶提来直接浇淋在那堆撒落的合欢香粉末上,杜绝再度薰燃的可能。
之後她折回榻边查看封劲野左上臂的伤。
那把匕首刺得甚深,她不敢轻易去碰,仅能在匕首刺入的下端用巾子紮着,减少渗血。
男人仍闭目调整呼吸吐纳,宽额布着一层薄汗,成峦的眉间已疏开,显示状况大大槌好。
她忍住想替他拭汗的冲动,转身离开屏风後回到前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