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布丁奶昔
第36章
距离星光村二十公里的路上,有一股流民不知疲倦走往县城。
徐大福朝前望去,就见惨白月光下人头晃动,在目力的尽头,能瞧见数点闪烁的火光,他精神一震,正想拍着拍自己的肚皮和家人报喜,结果拍下去拍了个空,原本鼓起的福气肚像是泄了气的球,早在漫长的逃荒中消失无踪。
徐大福的儿子徐厚福见此,以前定要调侃他爹两句,此刻压根提不起劲说话,有这力气不如抱着女儿多走两步。
他抱过半岁的女儿,好让媳妇休息休息,孩子还小不会走,需要人抱着,好在他们有三人,轮流将孩子抱到这里,想到一路上的凶险,他到现在心跳都会快上两分,所幸一切都过去,只要进到奇山县城,粉一口吃食,继续往北走,去到天子脚下就好了。
就是可怜他的女儿,才出生没多久,啥福都没享过,要是赶上以前的好事,他爹做的肉包子可是远近闻名,每日都要揣上十笼送到知府大人府中,虽算不上大富大贵,可美味的肉包管够,足以叫女儿衣食无忧。
徐厚福低头看去,就见女儿脸上趴着蚊虫,赶紧用手赶开,可孩子皮肤娇嫩,那处鼓起一大肿包,痒得孩子哭闹不止,裹在的手想要从襁褓中挣脱出来。
“哎呀,莫哭莫哭,省些力气,”徐厚福又急又心疼,摁着女儿的手不让她抽出,流民队伍臭气熏天,引来成群蚊蝇,嗡嗡徘徊在耳边,他们这些大人都被咬得受不了,更何况是抱在手里的婴儿。
这么小的孩子听不懂他的话,也不明白现在的情况,她只知道哭,幸好原本就没什么力气,不一会就哭累安静下来,咬着手指,不安稳地重新睡过去。
徐厚福松了口气,只是瞧见女儿脸上,那足有指头长的鼓包,觉得十分碍眼,对此却无可奈何,而这样的包女儿身上还有几十处,全是受蚊虫叮咬,起初是肿胀发热,等毒素扩散开,鼓包就变硬变红,而且奇痒无比。
开头那些他们没注意,被女儿自己抓出一个又一个血肉模糊的小坑,后来被他们发现摁住手,小孩那痒得难受的模样,瞧在他这当爹的眼里,恨不得以身代之,不让女儿遭这个罪。
徐厚福骂道:“鬼精东西,人也知道挑嫩的咬。”
徐大福努力睁开浑浊的眼,凑到孙女边上,努力想要看清,可他饿得发飘,一切东西都在晃,根本啥也看不清只能干着急,“娃儿如何了?”
儿媳钱秋义攒起力气抢先道,“爹,好着呢。”
徐大福却不信,“我刚怎么听见她在哭……”
钱秋义道,“饿的,很快就到奇山县了,喝上稀汤就好了。”
这话倒是说到点子上,徐大福想到刚才瞧见的点点火光,脚步顿时有了劲,“那我们快走吧。”
都说看山跑死马,那火光也是,看着近,实则远,他们闷头走了两个小时,依旧没走到,所幸火光就在眼前,甚至还能听到那边的动静,他们三人并不觉累,相反步伐又快上两分。
徐厚福心中着急,“这么多人,咱们加把劲快去,免得叫别人都喝光了。”
其余两人虽没开口,同样是这样想的,县衙每日拿出的食物有限,自然是早到早得,后面来的人只能自认倒霉,到最后他们小跑起来,伸头朝那关卡冲去,可走近以后才发现这里既没有锅,也没有食水,只有一队冷硬的官差打着火把。
前往县城的路被五排道闸挡住,那上面还有尖刺,又细又长,显然是防止有人冲撞。
徐厚福听见前头的人质问,“凭何不让我们过去?”
“开门开门!”
“各位大人求求你们,就让我过去吧,我已三日没吃过一粒米了……”
“怎么连汤水都没有,是不是你们中饱私囊私吞了?”
“杀人了杀人了,光天化日之下,官差杀人了!”
前面闹成一团,哭的骂的都有群情激奋,官差却不为所动,他们简直就如冰雕的那般冷,只用一句话就叫闹事的人安静下来。
“奇山县正有疫病肆虐,许进不许出,你们一定要去,也不会有人拦。”
说着那些官差当真让开路,通往县城的路笔直出现在大家眼前,还能远远看到厚重的城门,可最前面闹得最凶的那批流民,不光不敢往里,还齐齐后退两步,生怕被官差误会自己要进县城。
徐厚福脑中嗡地一声,疫病,奇山县内居然有疫病,他起初被吓得肝胆俱裂,可一想到他们许久未进食,再不吃点什么,恐怕走不到下一处的施粥点,反正都是死,死于疫病还是饿死,又有什么分别呢。
他麻木转身,就见到同样被抽空力气的老爹和媳妇。
徐大福扶着地慢慢坐下,他面容疲倦,就这么不动不眨眼地维持一个姿势,许久后他突然开口,“厚福啊,你说娃儿该咋办?”
“爹,没事的,”徐厚福抖着嘴唇开口,说着自己都不信的话,“只要我们及时赶到下个县城,就一定不会有事。”
徐大福听儿子这样说,神色才好转,这时细细的哭声再次响起,是孙女被浑身的肿包闹醒,他只觉娃儿的生气随着这一声声哭声流逝,真还能撑到下个县城吗,想到娃儿刚出生时,就会用胖嘟嘟的小手握住他指头。
那时柔软热乎的触感,他到现在还记得,如果没有那些可恶的肿包,该死的蚊虫,孙女就……徐大福泪流满面,归根结底还是他没用啊。
“这不是徐师傅嘛。”
一道略显尖细的嗓音从旁响起,徐大福抬起头,虽然来人蓬头垢面,看不清面容,他却还是从熟悉的身影中,认出对方是他曾经的徒弟付恩义。
徐厚福同样认出人来,怒斥道,“你还敢出现?!”
吼完之后就是一阵头晕眼花,他努力稳住自己抱女儿的手,旁边的钱秋义慌忙扶住他,抚着背顺气,“冷静点,别激动。”
徐厚福知道媳妇说得对,可一想到付恩义所做的事,他就控制不住。
付恩义是孤儿,快要饿死之际,被他爹所救,收为徒弟悉心教导,结果这人狼子野心,将本事全部学到后,就勾结外人在对门开了间包子铺,名字还叫付氏包子铺,就和他们徐氏包子只差一个字,无耻之极。
旱灾几月,以为这人早死在灾祸里,没想到还能在奇山县遇见。
付恩义见徐厚福气到站都站不稳,心中一阵快意,“徐哥,我劝您呐,还是悠着点,要是一不小心气毙过去,那我可就罪过大啰。”
本以为这话出口,又能惹来一阵叫骂,却没想徐家那三人齐齐朝着徐厚福手中的婴儿看去,他跟着瞧见婴儿脸上手上的鼓包,付恩义心中了然,“哦,这小东西快死啰。”
原本坐着的徐大福听见此话,不知哪来的力气猛地挣起,死死攥住付恩义的领子,他浑身都在哆嗦,却说不出一句话。
徐大福是如此愤怒,付恩义对于这个昔日的恩师,却压根没有任何歉意,一把扯开徐大福的手,把这个干巴的老人甩在地上,见钱秋义接住了人,徐大福啧了一声,可惜没摔死这个臭老头。
他整整领口,“我又没说错,她可不就是快死了。”
在徐家再次冲上来前,付恩义摸出一样物件,那竟是瓶绿色的药膏,“如果你们帮我做件事,我也不是不能救这小东西。”
徐厚福的动作一顿,紧紧盯着那药膏,他记得这是他爹一个郎中朋友的秘制配方,对消肿解毒有奇效,以前他们就是弄来治虫咬叮伤,可惜那位朋友去世后,药膏用一瓶少一瓶,已是许久没见过。
难怪最后几瓶药膏不见了,他还以为是落在哪个角落,没想到竟是被付恩义这狼心狗肺顺走了,他恨恨骂道,“贼就是贼,就像是狗改不了吃史。”
付恩义的面色骤然一变,那种佯装出的友善消失,整个人瞬间阴沉下去,“哈、哈,你说我是狗,可你们还不是求着狗救命。”
付恩义指着徐大福的鼻子,有一下没一下晃动手里的瓶子,“现在跪下来求我,并且保证以后不再有徐氏包子,我就把这药膏给你。”
这本来就是他们的东西,付恩义竟也好意思拿来威胁他们!
徐厚福只觉血液逆流,哪怕有官差在,他也不管不顾扑上,要痛揍那无耻之徒,可就在这之前,一道佝偻的身影挡在面前,叫他不得不停下动作。
徐大福挡在儿子面前,牢牢挡住后者的路,而他自己则盯着付恩义,像头次见到这个人一样,短暂的两秒后,徐大福低下头,原本就佝偻的背愈发佝偻,膝盖却慢慢弯下。
“爹——”
徐厚福和钱秋义同时大喊,他们都知道徐大福要做什么,为了救孙女,徐大福要舍出脸皮,向付恩义这个偷师背叛的小人下跪。
付恩义洋洋得意抬着下巴,等了这么多年,他终于等到高高在上的师父,跪在自己面前,他兴奋舔着嘴唇,正要再说些羞辱人的话,斜刺里却伸出一只手,紧紧拉住徐大福,阻止他跪下去的动作。
谁!
付恩义凶狠看过去,就见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女立在旁边,对方有着柔顺乌黑的头发,扎在脑后束成马尾,面庞干净白皙,身上穿的也干净,和他们这群乱糟糟的邋遢流民完全不同。
付恩义迟疑,能在旱灾中奢侈用水梳洗,定不是简单人物,他招惹不起,但好不容易才等到的机会,他不想错过,而且少女面庞稚嫩,一个小孩有什么好怕的,大不了招惹完他往流民堆里一躲,那么多衣衫褴褛的人,谁又能找到他?
于是付恩义下定决心,污脏的手朝少女肩膀抓去,想把人扯开,只是还没碰到人,他膝弯传来剧烈痛楚,双腿不受控制弯下,噗通跪在地上。
黄晓蝶望着自己面前的人,眼中闪过恍惚,就在一个月前,她就和这人一样,甚至处境还没有这人好,当时自己每日想的就是怎么填饱肚子,哪怕后面黎大人来后,食物的烦恼消失,她也想不到自己能如此轻松制服一个成年人。
黄晓蝶垂在身侧的手悄悄开握,感受手臂传来的力量,她真切感知到自己和从前不同,她也有能力改变其他人的命运。
付恩义跪倒时,小药瓶脱力飞出,正好被黄晓蝶接在手里,她扫过襁褓中的婴儿,后者还在奋力地哭泣,那越来越虚弱的气息,挺着让人揪心,她将那药品递给徐大福,“先给妹妹涂上。”
徐大福飞快接过瓶子,挖出一指翠绿的药膏,逐渐抹在孙女的肿包上。
不愧是老友的秘制药,才接触到皮肤,他就感到阵阵清凉传来,缓解手上皮开肉绽的刺痛。
孙女显然更舒服,脸上的肿包小了一圈,无时无刻的瘙痒得到缓解,她挥着小拳头咯咯笑出声。
徐厚福见此,如释重负地闭上眼,“太好了,老天保佑,真是老天保佑。”
钱秋义一巴掌拍在他后背上,暗示黄晓蝶,“什么老天保佑,该拜的是这位侠女才是。”
“对对对,”徐厚福反应过来,对着黄晓蝶连连鞠躬,“多谢小恩人。”
黄晓蝶年纪小脸皮薄,被人这样真情实感地道谢,她十分难为情,正好瞧见付恩义悄悄起身想要溜走,她眼睛一亮,装作很忙地去压住人,不让这坏家伙逃走。
付恩义被巨大的力道摁回地上,原本就作痛的膝盖再次受到重击,痛得他面容扭曲,可嘴巴还要放软说着好话,“女侠饶命啊,小的知错再也不敢了。”
黄晓蝶对这样的人没有任何同情,她学着黎大人严肃时的模样,“你该道歉的不是我。”
说完在心里给自己鼓掌,说的好啊黄晓蝶,足有黎大人的七成架势,瞧瞧眼前的瘪三,都快被她吓死了。
他凭什么要给徐家人道歉,付恩义满脸不甘,朝不远处的官差看去,那群蛀虫却只是看了一眼就扭开头,气得他直发抖,可肩膀上的疼痛越来越重,只能涕泪横流地开口,“师父都是我的错,您就大人有大量放过我徒儿吧!”
徐大福瞅着面前这个前倨后恭的人,见付恩义的丑态尽收眼底,想到他们之间的种种纠葛,最初被背叛时,他想过付恩义后悔求饶,可这事真实发生后,他却只觉没有意思。
他随便挥着挥,“滚吧,我不是你师父。”
付恩义没想到他会如此轻易揭过,不仅没有高兴,只觉自己被小瞧,心中的怒火越来越旺,可面上不敢有任何显露,有黄晓蝶在,他就拿徐大福没办法,只能连滚带爬滚了。
插曲到此结束,黄晓蝶来此是有正事的,就是护送流民去星光村,她问徐家人,“你们要不要去我的村子,那里有吃有喝,还有顶顶好的黎大人,去了保证不会后悔。”
徐大福虽不知顶顶好的黎大人是谁,但他们确实没有其他路可以走,而且黄晓蝶小小年纪,就有如此本事,让人不由心生期待,也许她在的村子,确实能人过上好日子吧。
徐三家人抱着怀里的婴儿,来到岔路口等待,这里都是要去星光村的流民,已经等着不少,他们或蹲或站,要不出神发呆,要不机械玩着自己的手指,没有人说话,即使随着他们加入,也没人出声,或者朝他们看上一眼。
钱秋义见此,忐忑忧虑齐齐涌上心头,她忍不住凑到徐厚福耳边,“我们去星光村真的对吗?”
徐厚福心中同样打鼓,“可除去星光村,我们又能去哪呢,好歹在官差眼皮底下,真要有谋财害命的事,他们肯定会出手,放心吧。”
钱秋义默然,是啊,不去星光村又能去哪呢,奇山县的赈灾粮他们没能吃上,没有力气走到下个县城,想要继续北上已然不可能,这是最后的选择了,而且经过刚才付恩义的事,她也看开了,这世道真要活不下去,一家人一齐归去,不失为一件好事。
她低头,蜜罐难得睡得安详,她俯下身,轻轻蹭了蹭襁褓,当初给女儿取名叫做钱蜜罐,就是希望女儿一辈子有享不完的甜蜜,谁曾想出生以来,蜜罐竟没享过一天好日子。
时间在煎熬中过去,队伍终于出发了,前头以及旁侧都有人守着。
钱秋义努力收拾好自己的心情,可随着管道两旁的景色越来越荒凉,她的心也跟着越来越凉,远处山头居然还有狼嚎传来,虽然知道是村子,可这个村子太过偏僻,距离县城居然也要走上好几个时辰。
说是食水管够,也就听听就行,她是不信的。
原本就僵的气氛,随着长时间的行走越来越差,钱秋义担忧望着黄晓蝶,她虽然不对星光村抱希望,倒很喜欢这个帮过他们的小姑娘,从刚才的事中能看出黄晓蝶脸皮,被人说上两句,怕是能难过好几天。
所以当她听见队伍有人开始抱怨,主动说起星光村的好话,安慰别人同时也安慰自己,“还没到地方呢,到了看看再说,何必在半道上就开始难受?”
抱怨的人应是觉她说得有理,闭上了嘴巴,可依旧带一股破罐子破摔的颓然。
走在前头的黄晓蝶没能察觉到气氛变化,她正在为村子发展而高兴,叽叽喳喳和这些即将加入的村民,说着村子的种种好处,“最近村子有一群鸡鸭,大人说我们以后就能吃上鸡肉鸭肉,好是好,就是鸡鸭太吵。”
后面听着的人摇头,心想谁派这小姑娘出来的,说谎也不打草稿,这年头人都没东西吃,拿什么来养鸡养鸭?
徐厚福也听见了,和媳妇开玩笑,“恩人要是真养了鸡鸭,把我关进去都行,就给点玉米豆皮,我就啄地上的吃。”
饶是钱秋义心中装着事,也被他这句话逗笑了。
黄晓蝶还在说村子里的事,“鸭子一整天嘎嘎叫个不停,鸡也爱打鸣,吵得我们睡不好觉。”
随即她的语气欢快起来,“没想到大人知道这件事后,居然让盛姨做了香包,睡前放在床头,嗅着淡淡的香气,很快就能入睡,再也没被鸡鸭吵醒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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