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明开夜合
进村是泥路,车行颠簸,速度缓慢。
绕了几个大弯,四十多分钟,到达村口。
行在最前方的轻卡忽地停了下来。
陆西陵跟着停车。
夏郁青落了车窗探出头,问坐在轻卡车斗上的人:“师傅,怎么啦?”
“有人堵路,不让过。”
夏郁青一愣,赶紧拉开车门跳了下去。
陆西陵想阻止,迟了一步,也立即跟着下了车。
夏郁青跑到轻卡车前一看,前方唯一进村的路上,站了七八个人,为首的不是别人,正是大伯夏行财和堂兄夏浩。
夏郁青很难克制看见夏行财时,那一瞬间心里陡生的恐惧,“……你们想做什么?”
“做什么?你妈跟人跑了,早就不是夏家的女人,烂裤裆的贱货,还想在我们夏家的祖坟里立碑?”
夏郁青被这样的污言秽语气得脸通红,“我不许你这么说我妈!”
“你跑城里傍大款,跟你妈一个样!老子供你吃供你喝,你坑得老子欠一屁股债,还敢腆起个脸跑回来!”
陆西陵走了过来,将夏郁青肩膀一揽。
她抬头看他,眼睛已经红了一圈。
陆西陵声调不高,语气也平静:“麻烦让个路。”
夏行财拿酒色掏抠了一双眼睛打量着陆西陵,“你就是我侄女傍的那大款?少说人我是替你养到高中毕业了,你就这么把人占了,说不过去吧?看你也像个体面人,我们村里的规矩,嫁姑娘少说二十万彩礼。我也不多占你一分便宜。”
夏郁青急忙扯了一下陆西陵的袖子,“别听他的!”
陆西陵掀了掀眼,看向站在夏行财身旁的夏浩,“我记得你签过一份文件。”
夏浩脸色一变。
夏行财“呸”了一声,“莫拿什么狗屁文件唬人!这是老子的地盘,老子说了算!”
两方对峙时,附近居住的村民围过来看热闹,大家都是认识夏郁青的,两年没见,只觉女大十八变,洋气得认不出,都有些惊奇。
又听夏行财说什么“傍大款”,一时间打量的目光都暧昧起来。
这时候,周潜走了过来。
不止他一人,跟在他身后的,还有个文质彬彬,西装革履的男人。
男人往前走了一步,拿起一份文件,出示给夏行财,“你好,我是陆先生的代理律师。我司已接受陆先生的委托,全权处理善款资金被贵方擅自侵吞挪用一事。这是我司出具的律师函。”
夏行财脸色陡然一变,抬手,似想把那律师函夺过来看个真切,却没敢。
夏浩这时候拉了夏行财一把,“老头,走吧!我说了,别个可以告我们,你不听。到时候我坐了牢,还到哪儿去说媳妇儿!”
夏行财怎么能轻易甘心,“有本事告我!老子供她吃供她喝,老子不用花钱?当时要不是老子收留她,她早就饿死了,还能活到今天来老子面前抖威风!”
他朝站在他身后,举着铁锹和木棍的那五六个人使了个眼色,几人立即往前走了两步,抖起手里武器。
夏郁青想也没想地往前一步,挡在了陆西陵身前。
陆西陵一愣,伸手一把将她拽了回来,搂入怀中,低头低声说:“做什么?”
“我保护你。”夏郁青神情严肃极了。
陆西陵轻笑一声,“我是男人。拜托夏小姐给我个面子。”
陆笙一直坐在车上,打开了车门,将下不下,此刻听到外头愈发闹哄哄的,有点不安,便下了车,往前方走去。
刚走到车头那儿,周潜将她拦住,转头严肃地说:“别过来,去车上坐着吧。”
“他们……”
“别担心。”
陆笙自感帮不上什么忙,只能尽量不添乱,便点了点头,又走回去,坐回了车上。
周潜确认陆笙上车以后,转头,向着停在最后的那辆面包车做了个手势。
车门推开,七八人鱼贯而出。
全是超过一米八五,身材魁梧的壮汉,穿黑色T恤,戴大金链子,一水儿花臂,臂上刺青非龙即虎。
几人气势浩荡的走了过来,往夏郁青三人前方一站,人墙似的,密不透风。
都是满脸横肉,目光凶狠的主。
由不得人不发憷。
为首的是个粗脖子的光头,说话声音洪亮如钟,“老乡,烦请让个道。我这些兄弟伙都是几进几出的粗人,冇耐心,火气一大动起手来,我怕你们吃亏。”
夏行财一秒钟便换了脸色,立即哈腰赔笑,“好说好说……那走嘛,我们祖坟位置有点偏,我给你们带路。”
夏郁青出声:“我妈的碑会立在余家!以后跟你们夏家再没有任何关系!”
那光头没让夏行财出声,直接抢断:“妹儿都这么说了,你们赶紧让路,莫耽误我们时间。”
拦路的一行人,立马靠边站去,让出了进村的路。
那光头笑说:“以后往鹿山去,尽管报我彪哥的名号,我一定叫人关照。我搞不定的,我后头还有人,谢谢老乡今天给我这个面子。”
夏行财讪笑点头。
夏郁青和陆西陵上了车,继续送墓碑进村里。
这一行彪形大汉却不再继续跟车,说感谢夏行财“仗义”,不如送佛送到西,让他们去他家里讨口水喝。
夏行财哪儿敢拒绝。
轻卡开到了村里余家的坟地,雇的那几位师傅帮忙卸了墓碑。
车往回开。
到了村口,那面包车已经停在那儿等候了。
那位光头大哥招手拦了车,陆西陵将车停下,落下车窗。
光头大哥点头笑着递进来一只布袋。
陆西陵接过,“麻烦了。”
待光头大哥走了,陆西陵将布袋递给夏郁青,“看看,漏没漏什么。”
夏郁青掏出布袋里的东西,一时愣住。
那里面是她压在透明油布下的照片,贴在墙上的奖状,还有放在抽屉里的高考准考证,初高中的学生证、出入证、饭卡等等等等乱七八糟的东西。
凡有纪念意义的,都在这里了。
原来他们不是去讨水喝,是“洗劫”。
夏郁青展开了一张金橘色奖状,看着那上面“三好学生”的表彰,忍不住哽咽,“……谢谢。”
他怎么可以这样细心,这样温柔地,体察她再也不会回到夏家的决心,替她拾笼了这些零碎回忆。
陆西陵笑笑,伸臂,在她头顶揉了一把。
隔日清早,仍由那几位魁梧壮汉护送——夏郁青回去问过以后才知道,他们是周潜雇来的,根本不是真混社会的。他们是个团队,都是演员,专门接这种吓唬人的戏码。
有了昨天那一出,夏行财今日完全没露头,他们一路畅行无阻。
余家那边来了几个远亲,帮忙掘土立碑。
余玉兰的碑,就立在了外婆的墓碑旁。
这是夏郁青的意思。
除了怕立在夏家那边,往后夏行财去祭拜夏家祖先,反而会扰得妈妈不安宁。
更因为,她想让余玉兰死后的灵魂,不再是夏郁青的妈妈,不再是夏行茂的妻子。
而只是,外婆的女儿。
不远处鞭炮炸响,夏郁青在墓碑前点燃三支清香,闭眼三鞠躬,插上香。
取来黄纸焚烧时,陆西陵蹲在了她身旁,也拿了一沓纸,折叠,投入火中。
火光耀耀,群山静默。
一切结束,已过了正午。
夏郁青给这几位远房的堂舅发了红包,又拜托他们,往后麻烦路过时帮忙关照一眼,她怕夏行财再过来捣乱。
他们叫夏郁青放心,既然是余家的祖坟,作为余家的后辈,自然会时时留心。
有一位堂舅开玩笑说,余玉兰生了个名牌大学的女儿,现在葬在这儿,往后余家的人都能跟着沾光。
回到镇上,吃过中饭,稍作休息。
晚上,夏郁青带陆西陵他们去拜访彭树芳老师。
原是准备定餐馆请彭老师吃饭,彭老师却坚持要他们去她家里吃,而且让所有人都去,也不过是多添几双筷子的事。
彭老师家住在河对面,租的房子。
镇上房租便宜,租的是两居室。如今她上半年做过宫颈癌手术的姐姐也跟她们住在一起。
彭老师女儿今年五岁多,还在读幼儿园,因从小是个病秧子,性格很静,妈妈和大姨做饭的时候,她就安安静静坐在一旁的小板凳上发呆。
见了陌生人也不怎么怕生,只是不爱叫人,彭老师催了两次,她都不出声。
这事儿还得看夏郁青的。
她给小女孩送上了几本几米的画册,以此为契机,获得了为她读故事的机会,而后,没到半小时,小女孩就“姐姐姐姐”地叫上了,连吃饭时都要挨着夏郁青坐。
这一顿晚饭吃了很久。
聊学习,聊实习,聊人际关系,聊未来规划……
末了,彭老师感慨,“我生怕你去大城市里被繁华迷了眼睛,尤其女孩子,面临的诱惑尤其多。听你把一切都安排得井井有条,我就放心了。”
最后,彭老师以茶代酒,感谢陆西陵对夏郁青的资助。
吃完饭,彭老师送几人下楼。
夏郁青让陆西陵他们稍等一会儿,她再跟彭老师单独说两句话。
两人站在卷闸门前,夏郁青朝着不远处树下站立的陆西陵望了一眼,对彭树芳说:“彭老师,我不想骗您,其实我跟陆西陵在谈恋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