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一张小纸片
Lemon Fish是传统的四人乐队,三女一男,沈西淮找到她们之前几度趋近解散。电子音乐不断推陈出新,但电子乐队在国内算不上流行,说得出名号的更是寥寥无几。她们那时在市场上几乎无人问津,迫于温饱问题,已经打算另谋出处,所以当触动唱片公司向她们提出签约意愿时,她们相当震惊,理所当然地询问原因。站她们对面的人年轻英俊,却沉稳有余,实在让人很难将他跟网上那位互联网大拿之子联系起来。
沈西淮解释说无意看见过她们的表演视频,认为她们的音乐应该被更多人听见。她们颇为意外,往常看她们表演的观众不过三五个,将她们的表演视频传播出去的可能性更是小之又小,但假如没有这三五个到场支持,并且发邮件鼓励,她们甚至撑不过第一次解散危机。
倘若那几位听众是她们背后的推手,那么沈西淮对她们来说是伯乐,是当时的最后一根稻草。他人话少,但完全没架子,关键在音乐品味高,决断能力强,又熟悉市场运作,第一张专辑在他的全程跟进之下,一经上市就引发热度。
专辑拿下月度销售冠军那天,几人一起请沈西淮吃饭,桌上照例点了一道柠檬鱼。柠檬鱼最开始是沈西淮点的,那时乐队刚签约,沈西淮请她们吃饭,桌上聊起乐队新名字,取了几个都不太满意,后来鼓手指着面前那道柠檬鱼,说这鱼特好吃,不如就叫Lemon Fish。原本是玩笑话,问起沈西淮,谁知他竟没有异议,说听起来很不错。名字就这么定下来。
沈西淮在制作室听完Lemon Fish刚做出来的几首音乐,才从公司出来。
路上柴碧雯来电话,说她人在凌霄路,刚从他门口的邮箱里找出样东西来。
“我待会儿正好路过公司,顺手给你带过去?”
“什么东西?”
柴碧雯卖关子,“到时候看了不就知道了?”
“晚上我回去,放着就行。”
他出差频繁,鲜少时间在家,压根没有功夫查邮箱,能往他邮箱寄东西的除了沈西桐他也想不到第二个人。
柴碧雯仍跟他确认:“真不要我捎过去?你不得半夜三更才回来?”
“八点能回。”
柴碧雯没坚持,“桐桐说你昨晚去看了binbin,你那房子晾了小半年,能往里搬了吧?”
沈西淮去摸烟盒,摸出来又只是捏着,说:“再说吧。”
柴碧雯试探不出什么来,只好说:“尽早搬进去,不住可惜了。”
他没说话,他没想过要搬进去,不是不想,而是没必要。
这边刚收线,助理的电话又进来,告知成森电商的老板约见面,他并不意外,知道是刚才那几通电话起了作用。成森在淮清电商业一家独大,老板颇有经营头脑,但似乎一心忙于工作,没时间教出一个好儿子来。
他让助理直接回绝,靠车椅上闭目养神。昨晚没睡,他一天都没什么精神,也吃不下东西,工作怎么也做不完,但他今天并不打算加班。
离圣诞还早,公司门口几排银杏树已经被人套上毛衣,看上去花里胡哨。
头顶乌云揪结成一团团,低低压着。雨暂时停了,雾气宛若密密麻麻的电子颗粒,重重挥在人脸上。
到公司开最后一个长会,陆续有人进门,他按着太阳穴去翻面前的文件,纸页锋利,冷不防在他指尖划出道伤口,他还没反应,对面先有人倒吸一口气。
这位中美混血看着对面的老同学,笑着说:“见血消灾,看来要有好事发生了。”
沈西淮没有封建迷信,对此不置可否。
中美混血继续笑道:“你不记得了?我们做Search Fund的时候,你腰一受伤,我们当天就拿到了十万美金。”
斯坦福会提供众多资源以支持学生创业,但想要拿到十万美金的创业基金需要经过极其激烈的竞争。学校附近就是风投一条街,当初成立投资基金是沈西淮的提议,起初他们没太当一回事,只当课余实践,但沈西淮显然不是这样,找来几家投资公司还不够,向学校提交了创业基金申请,有支师姐团队来势汹汹,原本以为获胜无望,结果出来却令人惊喜。
当时沈西淮不在,给他打电话没接,他们几个开玩笑说这位斯坦福叛徒大概又跑去了他的快乐老家伯克利。晚上再见他没看出什么异样,隔天有女孩子找来学校,他们才知道叛徒在伯克利被流浪汉伤了一刀,刀口不深,只是流了点血。这伤是替人受的,人家女孩子过意不去,给他送来药跟吃的喝的,仿佛他伤到无法自理。那时刚下课,他们匆匆见了那女孩一眼,两人隔着些距离,彼此十分客气,实在很难让人误会起来。但招呼一打完,就见冷面叛徒竟直接把人带去公寓,他们以为铁树终于开了花,可在那之后再没见那女孩。
消灾见血当然是玩笑,创业基金是靠实力拿的,甚至在拿到后沈西淮又匀出一半给师姐团队,条件是跟她们借鉴创业经验,他们不禁腹诽,这人对异性真是没有任何其他想法,一心只有他的创业经。
沈西淮将手指一收,他当然记得,但并不愿意回想。
中美混血又问:“那APP还做不做了?这段时间都搁置,连名字都没一个。”
天阴沉沉的,让他愈发心烦意乱,表面不动声色,说:“不急。”
好不容易结束会议,他回办公室坐着不动,助理敲门进来,说成森老板又来电话,问怎么回复。
他仍然不意外,“问他儿子打算怎么道歉,再来谈见面。”
助理点头,又给他递来个纸袋,说是他妈刚捎来的,里头空荡荡,只一张卡片,他拿出来一看,邮戳显示海岛的名字,明信片上几行字迹熟悉到他一眼就认出来。
「我那天或许不该那么冲动,以致于我们有了一个错误的开始。」
他来回看了几遍,有些无奈地想,陶静安的字可真他妈好看。
窗外雨迟迟没落下来,他将明信片放进抽屉,起身出了门。
他应该回去好好睡一觉,车子却开往另一个方向,刚在公寓底下的车位停定,助理又打来电话,事项一一确认后,又问起明晚的饭局。
他觉得烦,让助理推了。
他最讨厌麻烦,烦应酬,烦八卦,烦等待,但没有什么比陶静安更麻烦。
陶静安是个天大的麻烦,丢不掉,解不了。
他能轻易看出其他人的想法,也自以为足够了解她,可发现远不足以读懂她的心思。前一刻她能让他错以为她或许对他有点好感,后一刻她又排斥跟他的圈子有任何接触,然后她说她后悔了,说他们的开始是个错误,如果不是临时发生意外,她现在应该已经跟他撇清关系。
可他不想。
巴沙鱼他不想只吃一次,而同学只当一次就够。
他需要立场,需要一个明确的身份,好在她需要的时候名正言顺地站在她身边。
他原本想等,等事情解决,可在医院的电梯里他揽住她,在她从巷子里跑回来的那一刻,他不想再等,也等不了了。
无论陶静安出于什么原因那么做,他知道这样的时机一旦错过再也不会有,而陶静安随时可能会提出跟他分开。
他想,就当他卑鄙一回,在她生活和工作皆不如意时趁虚而入,说不定陶静安真的有点喜欢他。
不过即便真的喜欢,也完全不足够支撑她答应和他结婚。
结婚……他可真敢提。
在商场上他能看准时机去冒险,也总是在赢,但这是陶静安,压根没有赢与输。
雨又渐渐落下来,陶静安大概还在医院,也或许回了粮仓口,他知道她今晚不会回来。
车子往回开,音响里Rodriguez在唱,“I think of you,and think of you,and think of you.”(我总想起你,我总想起你,我总想起你)
在看纪录片之前,他并不知道这位歌手拥有那么传奇的人生,在美国籍籍无名,在南非却好比约翰·列侬的存在。可就是这样一个人,仍然每日从住了四十多年的房子里推门出来,独自走在底特律涂满湿雪的街道上,出发去卖苦力。
他不知道陶静安哪来那么多时间看电影,她在发出某支乐队的表演视频时,配文短短一句:Searching for Sugar Man.(寻找小糖人)
他查了才知道这是部纪录片的名字,而她把那支乐队比作不平凡的小糖人Rodriguez。等看完纪录片,他觉得当个建筑工似乎挺不错。
影片里用来描述小糖人的一句话也让他印象深刻:American Zero,South African Hero.
他觉得他该做点什么,帮助更多的Zero成为Hero。
他让人去联系那支乐队,然后就有了Lemon Fish。
音响里小糖人已经唱到下一首,贝斯明显,吉他很弱,歌词直白。
经过晏清中学后,路不再那么堵,他脚踩油门,车子在濛濛雨雾中开进8号。
拐过几个弯,视野里出现自家的屋顶,墙上干枯的植物藤蔓,白色的门,然后是银色的伞尖。
伞下立着一个人。
他心猛然一提,又很快回落。
她下雨也坚持过来,连一晚上也不愿意等。
他猜得到她要说什么,但他不打算听。
他上学时其实不怎么爱看书,但也读过几部金庸古龙,他始终记得《倚天屠龙记》中赵敏在抢亲时说的那句:“我偏要勉强。”
他不喜欢勉强人,也不打算勉强陶静安,他只需要她兑现承诺,像当初她说的那样,将两人的关系维持至“直到你不想”。
既然她给了他主动权,他没有不要的道理。
雨渐渐大了,噼里啪啦砸在伞面。
静安站在伞下,看着远处的车子驶近。
她是从医院过来的,本应该回粮仓口,可最终还是站在了这里。
她今天穿了一件淡粉色的外套。她很喜欢尼迪亚·洛萨诺,一个西班牙女画家,从来都用淡粉色来烘托她作品里的女性。
外套有点薄,可她感受不到冷,心跳声似乎比雨声还要大。
黑色车子很快在身前停定,里面的人下车来,等他顶着大雨大步走到她身前,肩膀已经晕湿一片。
静安抬头去看他,听他声音硬邦邦地问:“怎么不进去?不记得密码?”
他表情很淡,仿佛跟昨晚和她提结婚的不是同一个人。
她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面前的人这时伸手过来,捉住伞柄的同时也碰到她指尖。
“先进去。”
静安松了手,伞被他彻底接走,她却站着没动,见他要转身,忙伸手扣住他手腕。
她手劲很小,沈西淮想起在试听间那回,她也是这么轻轻一拽,就让他停住脚步,紧跟着她就说出让他意想不到的话。
但这次不一样,他知道她要说什么。
他低头去看她,她大概没有当面拒绝过别人,为难得不知道怎么开口才好。
他用力捏住伞柄,正要替她开头,听见她说:“我需要你回答我一个问题。”
“嗯。”
头顶的伞完全将雨隔开,静安想问的问题其实很多,想问他为什么忽然这么快想要结婚,想问他对结婚的看法,以及那句经常看过的“为什么是我”……她从昨晚想到现在,问题只越来越多,可她也清楚地知道,她最在乎的只有一个。
她看着他问:“你喜欢我么?”
如果说在昨晚之前,她对这个问题还保留怀疑的态度,那么现在她已经有了确切的答案,她愿意相信自己所真正感受到的,但她仍然想听他亲口说。
而在这之前,沈西淮也从来没想过有一天会回答陶静安这样一个问题,这个问题很难,又简单到完全不需要思考。
他毫不犹豫:“喜欢。”
在回答完的那一刻,他意外地看见陶静安很轻地笑了下,他本能地意识到有什么东西和他预想的不太一样,还没来得及思考,面前的人说:“那我考虑好了。”
他呼吸猛地一滞。
听见她说:“我们结婚吧。”
他浑身血液一瞬间全往上涌,眼前仿佛炸开一道道白光。
他定定看住面前的人,伸手去捏她下巴,“再说一遍。”
他力道有些重,静安下巴生疼,仍坚定看着他说:“我说我们结婚吧。”
她知道自己很冲动。
她曾经看过几次《婚姻生活》,这部迷你剧在播出后半年内,就让瑞典的离婚率增加了50%。导演英格玛·伯格曼在接受媒体采访时笑得容光焕发,称看到这样的现象非常开心,兴奋地说:“大家不用再维持无爱的婚姻了。”
即便她爸妈感情很好,她也知道婚姻是个复杂的难题。
可伯格曼也说,“爱是人生中最好的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