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一张小纸片
仍然是寸照里的她,被他用水彩画了出来。
她耳边是自己越来越急促的呼吸,以致于没有听见西桐走了过来。
她继续往下翻了一页,画里一棵金黄色银杏树,树下蹲着捡叶子的人,一身白衣黑裤,露出晏清中学的校标……
又连续往下翻,旁边西桐忽然喟叹一声,“嫂儿,这张我有印象!”
画上是一张正面照,她并不知道画里的人正身处何地,但可以确认的是,画里的人仍是她自己。
“这个……应该是我去英国的时候,在哥的公寓里看见过。”
西桐说完这么一句,整个人像是被什么击中,张着嘴再也说不出一个字。
隔会儿才压下声音,喊了句旁边的人。
静安仍旧没动,又过了好一会儿,她将文件簿合上,直起身来。
她还想问问西桐,她哥那辆福特嘉年华是怎么回事,可她俨然失去了开口的力气,也不认为有再问的必要。
回去路上安静得有些诡异,车里只余binbin哈气的声音,声音不算大,却足以掩盖其他细微的声响。
上楼之前,静安拉住西桐,要她对她去8号的事情保密,西桐仍处在震惊当中,只忙不迭地点着头。
手机不知响了多少回,静安只拿出来确认一遍,沈西淮显然还在忙着处理那些新闻,没有发来消息。
她坐在桌前,干干坐了近十分钟,才将肩上的包取下来。
寸照和书签一同摆在桌上,她定定看着,又坐了好一会儿。
她脑袋里涌出很多个时刻,沈西淮告诉她CC上的字是他刚写上去的,他说可以随时换掉唱片机里谁人的照片,他回答她,说介意她跟郑暮潇一起工作,他说肩膀疼,他的很多次沉默,很多次不开心,以及她不敢确定的失落和不安……
他赶回来想跟她一起看Lemon Fish,送她爸妈去摩洛哥,把改装过的福特嘉年华开来给她,听她弹琴,带她去露营,送她柠檬耳钉,问她要不要跟他结婚……
她刚回国那阵,他来要他的手表,跟她上楼喝醒酒汤,在饭桌上问她在哪读的高中,要把车给她开……
她留美工作的那几年,新闻里的他总让人感到冷清……
还有加州那混乱的一晚,他在斯坦福的食堂给她做煎蛋卷,质问她为什么要搬出校外……
大学呢?大学他们只见过一面。
高中……高中……
静安从桌前站了起来,椅子在地上划出尖利声响,她快步去了隔壁,将柜子里所有本子取下来。
本子在桌上重重一压,她快速翻出高中时的日记本。
2011——2010——2009……
她坐回椅子,手里厚厚一本日记,扉页上是数字2009。
她动作顿了一顿,随后一鼓作气往后翻,在其中一页停下——
「2009年6月3日——天气:热到晕厥
想去送爸妈,可是必须去学校上课。世界地图上的摩洛哥看上去像一只海螺,离我们很远。爸妈没有告诉我,他们从不告诉我,但我知道他们能带的钱很少。
海螺啊海螺,我不需要你的钱,我只希望你可以给我爸妈健康的身体,安全的生活环境,然后让他们平平安安回来。
我也不需要大房子,房子虽然没了,但奶奶顺利出了院,我可以每天给她煮薏米绿豆粥喝。
要继续留在晏清读书了,晏清,你的学费怎么那么贵?我太傻了,以前都没这么在意过。我不需要海螺的钱,但以后我要努力赚很多很多的钱,一点点给我自己,剩下的给我们一家人。为了赚钱,我决定去学理,这个决定是不是也很傻呢?
我不知道,但我很难过。把表交上去的时候我有点想哭,不想被同桌看见,只好跑出去。
活动楼的琴房竟然都翻修了,音乐老师放了《海上钢琴师》【注:见5月21号日记】,本来以为快要忘记谱子,但有肌肉记忆这个东西,没怎么弹错。
可是——被人打断了。有女孩子在喊他,他应该也想弹钢琴,不过被我霸占了。
物理真难学啊,光学就很难,为什么那个人逆着光站在窗外,我就看不见他了?这跟物理有关吗?
必须好好学物理了,以后也要尽量节省时间,不能再写这么长的日记。」
静安将这天的日记来回看了三遍,一切都很意外,却似乎又在意料之中。
《海上钢琴师》,她在那天弹了1900那首曲子,而不久前,沈西淮也跟她一起弹了这首,那时他很认真地看着自己……
她很久没动,隔会儿将纸巾按在脸上,又将这一页看了几遍,再继续往下翻。
西桐始终没有来喊她,直到一个小时后,她咚咚咚上楼来,在门外敲了两下,告诉她该吃饭了,又说,沈西淮回来了,刚刚才进的屋。
第91章
沈西淮是自己开车回来的,一路上都戴着耳机开会,肚子里一万句脏话没处骂,只好把一腔怒气发泄在方向盘上。
体格庞大的越野并没有限制他在车流里见缝插针,他几度换线超车,看准时机横切加塞,数次都将将蹭着别人的车呼啸而过,背后此起彼伏的喇叭声是在抗议,却鉴于他并没有违反交通规则,拿他一点办法也没有。
他觉得异常的渴,柠檬水喝掉两瓶还是不够,又开第三瓶,快速吞咽着,试图消解满脑子的情绪。
研一暑假那年,他在自家公司工作,做烂了一个千万级的项目,连续两晚都睁着眼到天亮,但那时并不觉得挫败。相比那次滑铁卢,往后遇到的难题棘手程度比之更甚,他也仍然坚信只要找出问题,就还有转圜的余地。
而这次全然不同,脑袋里陶静安的哭腔挥之不去,他每想一次就无比焦躁,不安,愤怒,还有怎么也压不住的绝望。
等红灯时指节不受控地敲着方向盘,肩膀好像也开始痛了起来。
他语速飞快,语调平静,实则会议全程都在发火。
仪表盘上的指针压着最高限速微微晃动,到淮清后一路开往粮仓口,往常五小时的车程,等车子一个急刹车停在巷子外,时间堪堪过去三个半。
一路上心急火燎,总算到了,却没急着下车,抑或是不敢。
眼皮兀自跳着,他低头去看那一行字,从他出差第一天开始就在,仍然是沈西桐用口红写的,“我俩是吵了架,但你不准欺负嫂儿,你也舍不得的吧爱妻狂魔!”
当时他心情也很糟糕,却看笑了,甚至拍了照片存在手机里。
现在他搞砸了,也再也笑不出来了。
他答应会保护好陶静安,保护好家人,可他没有做到。
口红早就干了,他指腹掠过最后那几个字,定住看几秒,利索下了车。
进屋脱下外套,才察觉到背上已经汗湿,他跟爷爷奶奶打招呼,注意着西桐上楼的动静。
西桐很快下来,看过来的眼神有些古怪,也罕见地不像往常那样跳脱,安安静静往桌旁一坐,“嫂儿说让我们先吃,她马上下来。”
奶奶张罗着,“那咱们先吃,她不是说工作很急么,先让她忙完,饿了她自己就下来了。”
沈西淮站着没动,正要抬脚上楼,旁边爷爷喊他坐下,给他舀了汤,要他喝一碗暖暖身体。
他伸手接了,迟疑两秒,在旁边椅子上坐下,喉咙里像是梗着什么东西,他象征性喝两口汤,就又放回手边。
耳边是老人关切的声音,他却不受控地走神,心不在焉的同时,手心在不断地冒着汗。
墙上时钟发出声响,秒针一下一下走得尤其慢。
五分钟像是五个钟头,下一刻他忽地放下筷子,刚要站起身,楼上适时传来不轻不重的关门声。
几道视线纷纷往头顶一落,奶奶笑了,“这不就来了?”
细微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沈西淮已经听不见其他声音,等那道身影终于出现在楼梯转弯处,他视线定定落过去,看着她迅速走下来。
她身上那件蓝色高领毛衣和他的同款,两件都是她买的,头发披散在身后,等走近了才看清她的脸,看上去没什么表情,眼睛似乎有点红。
她跟爷爷奶奶说话,鼻音有些重,一直到坐下端起那碗汤,她也始终没有看向他。
他心重重往下沉,又被什么东西连番绞着,只本能地重新拾起筷子,单单拿着,并没有动作。
汤还冒着热气,静安低头连喝两口,抬起头想说些什么,却找不出任何话,只好又低头喝了两口。
她可以看爷爷奶奶,看西桐,却始终不敢看旁边的人。
她一味地喝着汤,又一心注意旁边人的动静,爷爷奶奶问什么,他就答什么,声音低沉,语气从容,和电话里的状态天差万别。
她抬起头来,下意识又要去打汤,刚要动作,旁边人忽然伸手挡了挡。
“别喝汤了,吃点饭吧。”
他径直接过她的碗,起身去厨房打饭,她视线追过去,视野里的背影尤其清瘦,只穿一件衬衫,她真不知道该说他什么好,零下的温度,指望他穿件毛衣是不可能了,以后她也不要多管闲事提醒他了,反正他也总是不听。
她低下头去,面前很快出现一碗米饭,她拾起筷子却没动,右手放在腿上又发起麻来,刚要张开活动,手背上忽地一热,是另一只手覆盖过来,随后将她手紧紧握住。
她先是一怔,下一刻要挣开,他却捉住不放,身体倾过来,“不想吃就不吃了。”
他声音很轻,和以前没有任何不同,她眼眶却忽然一热,那些被她暂时收起来的情绪顷刻间往外涌,下一刻她立即用力挣开他的手,紧跟着站起身来。
“我忘了还有个文件没发。”
她说完就走,脚步飞快地往楼梯口冲,身后的人说了什么她压根听不见,只一股脑往上跑,房间门开着,她刚踏进去,腰上忽然一重,跟上来的人将她箍住。
她被迫回头,眼眸一垂,眼泪就那么掉了下来。
第92章
静安并不想哭,可眼泪越掉越凶,她仍然不敢看他,转身要挣脱他的禁锢,他却不松,反而将她箍得越来越紧,以致于她快要喘不过气来。
沈西淮反手关了门,指腹拂过那一颗颗眼泪,只觉得肩膀更加痛了,那股痛意甚至蔓延至四肢百骸,最后梗在喉咙里,让他一时开不了口。
他用力将她拥住,低了头去亲她脸上的泪,她稍稍躲开,他嘴唇仍印去她眼底,一点一点蹭去那点湿意。
他动作小心翼翼,像是在试探什么,静安视野里是模糊的,却能感受到他每丝每毫的情绪,还有久违的他身上的气息,在开着暖气的房间里仍然是冷清的,那种伶仃感将她整个包围住,她脑袋一低,眼泪又大颗大颗落了下来。
耳边像是听见一声叹息,紧跟着是他很轻的一句:“对不起。”
沈西淮的心一沉到底,却又没有任何着落和依附,他压根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手不敢松开,本能地亲她脸,然后重复那一句:“对不起。”
他越是这样,静安的眼泪越像决堤似的往外冒,她觉得不能再这么哭下去,手背往脸上用力一抹,抬头看他:“对不起什么?”
沈西淮嘴微微一张,仍说不出话来。他并不是不知道该说什么,而是不想跟陶静安摊开来讲,如果可以,他想一直避开这个问题。
他伸手要去碰她的脸,却被她躲开了。
“在网上骂我的人不是你,你为什么要说对不起?还是因为你答应我的事情没有做到?”静安努力控制住情绪,“你答应我会保护好爷爷奶奶他们不受到伤害,但现在网上都在议论我们一家人,你是因为这个道歉么?”
沈西淮并不直接回应,“现在舆论已经压住了,通稿也一直在发,暂时……”
“我知道,”静安打断他,垂下眼睑,顿了顿说:“但Demy当初说的话没错,不仅是跟你,跟西桐,跟郑暮潇,还有相宜苏津皖,只要跟你们在一块儿就有被拍的可能,我身边的人也会受到影响。”
静安想说她现在完全不在乎了,只要保证家人不受牵连,她自己怎么被拍都无所谓。
她抬头看他,“这次压住了,以后还是有可能被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