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傅延年
康从新点头,启动车子。
一路上,康康都很安静,埋着脸,偶尔把脸露出来,偷看康从新,又赶紧躲回去,跟玩捉迷藏似的,康从新和颜如许两人都假装不知道。
把母子俩人送到栅栏门,康从新将钥匙放进口袋里,却没有进来,而是朝着母子俩摆摆手:“我先去了,先去宿舍收拾东西,然后去一趟军区大院,我赶回来和你们一起吃晚饭。”他有些不舍,昨天才相逢,一时一刻都不想和她们分开,原本也是打算带着颜如许母子两个一块去收拾东西的,可是想想俩人还没有领证,就先别给人提供话题了。父母那边,也得赶在领证之前告知实情。
“去吧,跟爸妈好好说,说点我的好话。”
“嗯”,康从新点头,迅速的在颜如许嘴唇上亲一口,低声说,“等我回来!”
康康回到熟悉的地方,一下子就活泛起来,撒开小腿往里跑,跑了几步发现康从新没跟上来,转身去看,发现康从新要离开,立刻就跑回到康从新面前,拉住他的裤脚:“你不来我们家了吗?”长睫毛颤颤,大眼睛闪闪好似要哭的样子。
康从新就蹲下来,认真的跟他解释:“我去宿舍拿我的东西,然后去一趟爷爷奶奶家,我晚上回来和你一起吃晚饭。”
康康又跟他确认,“真的吗?”
康从新握住他的小手:“真的,骗人是小狗!”
“哦,那你要快快回来哦!”
康从新握住他的小手甩了甩:“一言为定!快回去吧,在家里等着我。”
康康这才高兴了,有些不舍得又跟着走出去,直到看见康从新开着吉普车还恋恋不舍,就有些垂头丧气。
在屋里自己玩了一会儿积木,又认了会儿字,看了会儿小人书,吃了水果,又倒在沙发上骨碌碌的滚着躺了一会儿,人显得怏怏的,往日爱玩的游戏这会儿也失去了吸引力。
颜如许在客厅里坐着翻看本月的新杂志,时不时看看孩子一眼,也没管他。
过了一会儿,康康慢悠悠坐到妈妈身边,靠着她的胳膊,小声说:“妈妈,我刚才是想叫爸爸的,就是,就是有点叫不出来。”
颜如许微笑,搂过儿子,抚摸他的后背:“那就慢慢来,不着急,康叔叔他也不会生气的。”康康就乖巧的点头,过了一会儿又跟妈妈说:“妈妈,其实我可高兴了,以前康叔叔陪我玩的时候我就想,康叔叔要是能当我的爸爸就好了。”
“呀,那咱们康康这算是梦想成真了呀!”颜如许低下头说。
康康就蹭着她的衣服嘻嘻的笑。
“康叔叔要是知道了,肯定特别高兴。”
“妈妈你不能告诉康叔叔。”
“为什么呀?”
“就是,就是不能告诉他。”
“好好好,妈妈尊重你,不跟康叔叔说。”
康从新将车停在原机械二厂的大门外,今天周末,大门锁上了,只留着供一人进出的小门,康从新也没麻烦门卫来给开门,就自己走进去。
他的宿舍楼距离门口不算远,大概六七百米的位置,是二厂以前某个科室的一栋办公楼,只有两层,机械集团领导班子成立后,就改成了个专供集团高层领导的居住的宿舍楼。这些领导里,总经理岳谅昔和副总马少元的家眷还在外地,还没迁过来,康从新是个单身汉,也就他们三个住宿舍的时间多些,其他都是有家有口的,只偶尔在这边休息下。
不过以后,常住宿舍的就剩岳谅昔和马少元了。
他的宿舍在二楼,大开间,住着还算是舒服。隔壁住的是岳总,比他这边面积大些。
康从新只收拾了一个小提包,够这几天用的就好了,准备等领完证,同事们知道他已婚之后再把东西都搬走。
将小提包放到后备箱,正准备打开驾驶室车门的时候,忽地一个女声尖锐的响起:“康副总,哎,还真是你,我老远看着就像你,你这是开车去哪儿呀,大周末也不休息,真是辛苦了!”
康从新转头望去,喊他的人是原二厂的工会副主席,现工会组织宣传委员会第二小组副组长,马巾帼,康从新之所以知道她,是因为她的另一重身份,隋远志的妈。尽管已经猜出颜如许和隋远志的婚姻是怎么回事,康从新还是忍不住调查了隋远志,也就知道了他的家庭关系,也从侧面听说了马巾帼对前儿媳的怨恨和不满。
“你好”,康从新对她点了下头,就准备拉开车门坐进去,却见马巾帼以不符合身形年龄的矫健身姿奔过来。
“康副总,先别走康副总,听说你住宿舍,你看你离乡背井的也吃不上家里头的饭菜,周末食堂也没饭,我晚上做点家常便饭,你来家里吃……”
“不用,心意我领了。”康从新说着关上车门,扬长而去。
自从改组之后,集团人员做了大调整,合并过来的几家单位中层以上的管理人员从能力资历都经过了改革小组的人员逐一审查、评估。能者上位,尸位素餐者全部清除出管理团队。康从新这个主管行政人事后勤的副总是决策小组中相当重要的一员,从一开始在机械集团公开亮相,就接连不断地有人找过来,走后门的、攀关系送礼说好话的……
康从新一律公事公办,坚决不开这个口子。
军区大院在南郊。康从新开了1个多小时的车,才算进了军区家属院。康家所在的是个静谧的独立的院落,院子宽大,开出了一块块整齐的菜池子。以前不觉得,去过颜如许家,再见父亲的小菜园,无端就有了亲切之感,特意走到旁边看看菜的长势,对比颜如许的,看看哪个更好一些。
前方的玉米丛里,就站起来个高大的身影,头发花白,身高比康从新略矮一些,身着夏季军装,脖子间挂了条军绿色的毛巾,人虽上了些年纪,但目光炯炯,精神头比年轻人还要足,相貌跟康从新有五六分相像。
他看见康从新,目光不自觉地柔和下来:“老三回来了。”
“爸,你怎么顶着太阳出来干活。”
康强军:“这点太阳算什么,不晒。猜着你今天可能得回来。”
面对父亲,颜从新也很愧疚,他父亲很早就知道了他还活着的消息,就在和他国内联系上不久,国内为了验明他的身份,找到了他的父亲。
可是知道了又如何?一方面要保密,不能让还未从白发人送黑发人的伤痛中走出来的老伴知道,一方面又担心自己的小儿子在异国他乡孤身作战,随时都有生命危险。他心里的煎熬可想而知,他凭着强大的意志隐忍着,等来了小儿子胜利归来。
等小儿子决定改掉名字,放弃掉用生命和四年时间换来的巨大荣誉,转业去企业时,他踌躇好几天,还是决定尊重儿子的选择。
这就是他的父亲,一个功勋卓众,用自己的方式爱护着孩子们的老父亲。自从有了康康,他更能理解父亲对自己的爱,不管是以前对他的严厉苛刻,还是他回归后的纵容、迁就。他身处异乡的时候经常会想,要不是从小父亲就着意磨炼他的意志,锻炼他的身体,他恐怕撑不住那么难熬的岁月。
他走过去,接过父亲手里的锄头,问:“我妈在家吧?”
“在,你二嫂带两个孩子去科技馆了,你妈闲得没着没落的,念叨你一天了,说你一个单身汉,大周末也不知道回家。”
康从新就有些骄傲的笑:“爸,我可不是单身汉了,走,咱们进屋,我有个天大的事儿跟你和妈说。”
康强军一喜:“你这是有对象了?”
康从新没说话,就见自己的妈妈白凤梅笑吟吟地撩开草珠子门帘走出来。
白凤梅年轻时候很漂亮,如今虽然已经五十多岁了,可还能看得出年轻时的风采。
她原本身体很好,可是四年前自己小儿子牺牲的噩耗传来后,她就病倒了,一直缠绵病榻,直到二儿媳妇申请调回京城,带着两个孩子和老两口住到一起,每天有两个可爱的小孙儿承欢膝下,才让她缓过劲儿来,只是身体差了很多。自从儿子死而复生,她又重新焕发了精神,像重新活了一次似的,脸色好了,头发染了色,人也年轻了许多。
康从新的牺牲还有回归,对这个家庭每个成员的影响都不可谓不大,老爷子的脾气也改了,对家里的子辈、孙辈都宽容许多,人也变得亲和、有耐心,也絮叨了许多。
康从新叫了一声“妈”,康强军就抢先说:“你儿子不简单,回来这才几个月就找着对象了!”
“啊,真的吗,三儿,叫什么,多大了,干什么工作的?好不好看,什么时候带回家来让我们看看。”白凤梅心头喜悦,一连串的问话就脱口而出。
康从新连忙撩开帘子让两人进屋,先给两人先做了一番心里建设,又担心激动之下血压升高,把降压药也提前找了出来。准备工作做好了,这才将自己和颜如许的事情讲了一遍。
康强军表情看起来很平静,但他不停颤动着的嘴角,却彰显了他内心地激动,而白凤梅微微泛黄的脸涨得通红,急促呼吸着站起来,声调高亢得有些尖细,仿佛一刻也待不下去了,激动得语无伦次:“我的小孙子3岁了,我家三儿有儿子了……我的老天爷,我都不知道!”
她拉起康从新,要求他立刻带自己去见孩子。
康从新忙抱住她的肩膀安抚:“妈,你先别激动,冷静一下,康康和她妈妈就在那里,不会走掉的。”
康强军强装冷静地说:“你呀,这么大岁数了还是经不起事儿,你现在这个样子就是见到小孙子也要吓到他了,先坐下来。”发颤的声音却让人觉察出他并没比白凤梅好多少。
血涌入头顶,白凤梅头有些晕,康从新见她忽地不说话捂住了头,连忙扶她坐下,喂她吃了降压药,又让她靠在沙发上闭上眼睛躺着。白凤梅还有好多话想说,奈何身体条件跟不上,只好按捺住心里头烧开的水一般地翻滚炙烫,养精蓄锐,听着丈夫和儿子说话。
康强军半天才说道:“这姑娘不容易,有情有义,咱家亏欠她的!你说她是颜良深的女儿,这老家伙,我们前一阵子还见过面,他怎么一点都没跟我透露!”
“是,她自己独自养大孩子,为了给康康一个身份,还和别人假结婚,我们之间的事情她和任何人都没有透露过,她爸爸也是今天上午我们坦白了之后才知道的。她是准备着等孩子再大一点,就带着孩子来家里,见见爷爷奶奶。”
康强军就长叹一声,释怀了许多,然后又笑起来:“没想到我和这个老家伙成了亲家!”
白凤梅吃了降压药,又缓了一会儿,觉得好了许多,就赶紧站起来:“三儿,带我们去,见见孩子,还有孩子妈妈……嗷,得换件衣服,还得准备见面礼,你们等我一会儿。”
“妈,妈”,康从新连忙拉住她,说:“现在不是时候,我刚刚和孩子相认,孩子现在还有些懵,忽然又有了陌生的爷爷奶奶,孩子就更混乱了,总得让我和孩子相处相处,培养好感情,之后再带孩子来见你们。”
“哦,你说的也有道理。”白凤梅又重新回到沙发上坐下。她被这天大的讯息砸得晕头转向,一时间思维都有些混乱了,听儿子这么说,也觉得是这么回事。
康从新松口气,便说:“我和康康妈妈下周先把结婚证领了,我们不准备操办婚礼,就在双方单位发发喜糖,达到告知的目的就可以了。”
白凤梅下意识地脱口反对:“那怎么行,结婚这么大的事情,怎么能悄无声息的呢,我们家又不是办不起婚礼,怎么能就只领个证呢!”
白凤梅在得知儿子并没有牺牲,且立了大功荣归后,大喜过望,就想着广延宾客,来表达自己的喜悦之情,可康强军不同意。康强军不同意就算了,这老头子性格本就是这样,老说要谨慎不张扬,可没想到三儿子也不同意,不光不同意,还说自己不打算载着荣誉生活,他要改名字,去过全新的生活。
白凤梅虽说不能理解,但三儿死而复生归来不容易,她就没忍心劝说她,可是那种想要大肆宣扬,恨不能让全世界都知道自己家高兴事的意愿却藏在了心里。三儿的婚礼如果不大办,无疑是又一次把表达意愿的机会浪费掉了,她岂能同意?
康从新很能理解母亲的心情,但却还是打算坚持自己的原则。他劝说母亲:“颜如许为了给康康一个合法的身份,和别人有过短暂的婚姻,因为离婚了,她这几年一直被人背后议论。这次如果大操大办,又不知道让人怎么嚼舌头。虽说她自己不在意,可我也要为她着想,毕竟是我欠了她的。”
“而且,如果高调地让所有人都知道我就是已经牺牲了的康摇光,改名就没有意义了。”
“其实不办婚礼,最委屈的还是她。您想想,哪个女人不希望有一场隆重、热闹,接受亲朋好友祝福的婚礼呢?她也是为了我,我们这是迫不得已。”
一席话说得白凤梅慢慢冷静下来。不管儿子心里头是怎么想的,是不是真的洒脱,但她作为一个母亲,替儿子不平、委屈,心里结出许多疙瘩。儿子遭了那么大罪,得了那么大的功绩,但却只能锦衣夜行,无法展示于人前,怎么不叫人郁闷?
平时,她给军区医院的医生、护士做思想工作时,总是大义凛然地让大家不计个人得失,大公无私,但真正放在自己身上的时候,却才知道其中滋味,并不是多么痛苦,而像是心上进了颗小沙粒,小小的疼,小小的痒,却总在那里膈着。
儿子讲的这些她也听进去了,他顾虑得对。
但,真是意难平啊!
好一会儿她才说:“随你们吧。”
康强军也表了态,“你们两个都是经了事儿的人,这些事你们自己考虑清楚就行了。”接下来,他又饶有兴趣地问起康康的事情来,长多高了,长什么样子,什么性格,爱吃什么,爱玩什么……白凤梅听着,也不自觉地插口询问。
三人聊着康康的趣事,竟也觉得津津有味,直到康从新的二嫂肖红樱带着两个孩子回来,才打断了三人。
康从新连忙走过去跟肖红樱打招呼,肖红樱手里头提着东西,笑着说:“你可来了,你再不来妈都想去宿舍找你了。”
肖红樱长了一张娃娃脸,虽说已经三十多岁,是两个孩子的妈妈,但她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小了好几岁,两颊长着酒窝,笑起来特别可爱,是非常有亲和力的长相。
肖红樱和康家老二康玉衡结婚十来年了,一直随部队驻扎在沿海城市宁城,一家人天南海北的,一年到头难得相聚一次,康从新和她接触不多。肖红樱在听说婆婆白凤梅被小叔子牺牲的消息打击得病倒之后,就毅然抛下了康玉衡,带着两个孩子回到京市,照顾、安慰着白凤梅。白凤梅有了他们都陪伴,才逐渐好转起来。
就冲着这份情意,也让康从新对肖红樱很是敬重。
肖红樱的两个孩子是龙凤胎,今年8岁,高一点的是姐姐,叫康晨曦,长相随了妈妈,也是个小甜姐,矮一点的是弟弟,叫康旭阳,长得更像康家人,姐弟两个都是好看的孩子,看到小叔来了,都高兴的过来打招呼。
康从新就跟他们聊了几句,抬手看看表,见已经4点多了,就提出离开。
肖红樱就提提手中的网兜子说:“路边有人摆摊卖鲫鱼,我买回来几条,等会让阿姨给做个鲫鱼豆腐汤,你留下来吃完饭再走吧。”
康从新:“不了,你们吃,我还有事。”
肖红樱就打趣:“呦?这是有情况了?”
康从新就笑笑没说话,对着二嫂摆摆手,又跟父母,两个侄子道了再见,就离开了。
肖红樱知道小叔子是个万年光棍,他刚回来的时候婆婆就开始给他找罗着找对象,他这样好的条件,给他介绍的可不少,不过他一个都没见过,刚刚说他有情况,不过就是开句玩笑罢了。
肖红樱转向白凤梅:“妈,我回来的时候碰到个文工团的姑娘,长得特别好,我问了人家的联系方式,我觉得小叔没准会喜欢。”
白凤梅就笑呵呵的说:“以后不用给他操心了!”
肖红樱一愣,瞧着老两口脸上掩饰不住的激动,瞬间明白,问道:“小叔真有情况了?”
老两口对视一眼,都有点也不知从何说起。不过康从新的事儿,家里人总是要知道的,于是白凤梅组织了下语言,尽量简单直接地说:“三儿他以前和一个姑娘好过,那姑娘给他生了个孩子,已经三岁了。”
“啊?”肖红樱大楞,随即问:“那姑娘是咱们国家的人?”
白凤梅就又解释:“是三儿没牺牲前和人好上的,俩人准备领证了。”
“哦!”肖红樱明白了,这突如其来的大新闻轰得她脑子有点懵。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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