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傅延年
席远征气死,他走过来把耳朵贴在门上听,不大一会儿听到“哒哒哒”的脚步声。
“爸爸,我想去找远征叔叔玩。”
“别去,那屋冷。”
冷,你们也知道冷啊!席远征连气都生不起来,他跑回去躺倒在沙发,闭上眼睛一动不动。
卧室里,颜如许按住儿子不让他脱外套:“等会,你爸爸刚把煤填上,等温度上来再脱衣服。”
他们不在的时候,那花婶会过来给炉子填煤,确保不断火,屋里始终有热乎气,但那花婶俭省,舍不得多放煤。康从新回家的第一件事就是往炉子里头填煤,让炉火旺旺地燃烧起来。
他们一家三口的供应煤早就烧完了,现在用着的是康从新委托首都钢厂帮着代购的精煤。
颜如许又把康从新身上沾的一些煤灰拍打下来,小声说:“他那个样子,比想象中好得多。”
康从新点头表示同意。
颜如许:“你给他弄点吃的,看他那样子,不知道几顿没吃了。”
卧室里温度升高,康康脱了外套换上小熊睡衣时,席远征也等到了康从新给他煮的面条。
他本来打定主意装死的,想好了一会儿康老三和他媳妇要是过来,他就屏住呼吸。他会游泳,肺活量大,能闭气三分钟。他们以为他死了,肯定吓个不行,好想看看颜如许惊慌失措的样子,哈哈哈,想想就开心!
席远征脑子里头想象着那副画面,简直要乐出声来。
听到开门声的时候,席远征按照计划,身体紧绷,一动不动。
可是,他闻到了香喷喷的味道,听到了康从新的声音:“给你煮了面,起来吃点。”
席远征装不下去了,“噌”地坐起来,“你给我煮的?”
康从新:“不然呢?”
一个大海碗,里面盛饭着满满一碗清汤面,上面盖着一个颤巍巍的荷包蛋,上面点缀着几滴金黄色的香油,放了几颗小咸菜,简直太诱人了!
席远征禁不住笑了起来,满脸感动:“三哥,你对我真好!”
啊啊啊,太幸福了,有生之年居然还能吃到康三哥亲手做的食物!那什么烦恼、苦闷都通通滚蛋吧!
席远征拿起的筷子,也顾不得烫,唏哩呼噜地吃起来,吃一会儿就往康从新这边看一眼,露出小狗一般的笑容,好似刚刚那个颓废、忧郁,备受打击的人不是他。
康从新转身离开回了主卧。
颜如许等下还要和席远征谈话,一直没换衣服,只脱了外套,卧室温度上来后,就有些热了,她的脸有些发红。
“吃上了?”
康从新点头,表情有些奇怪,说:“我们大概还是高估,或者是低估了他。”
“哦,怎么说?”
康从新把刚刚的事儿三两句跟她讲完。颜如许先是觉得特别好笑,后来就笑不出来了,说:“我们还应该对他更好点。”
康从新停了几秒,说:“还是别了,就维持现在不冷不热的程度就好。他太会顺杆子爬,给三分颜色就能开染坊,你要是对他太好,他就敢赖在家里不走。”这是康从新从小到大的教训。
颜如许点头说:“行。”
席远征将大碗往茶几上一放,从裤兜里掏出手绢抹抹嘴,然后往后一靠,双臂搭在沙发背上,翘起二郎腿,惬意的抖腿,嘴里头不自觉的哼起了歌:“我一见你就笑,你那翩翩风采太美妙,跟你在一起,永远没烦恼……”
歌声戛然而止,席远征看见了颜如许错愕的眼神,然后那错愕就变成了怀疑掂量,几秒钟之后就是戒备。
席远征不明白颜如许这些复杂的情绪是怎么来的,但他也没太在意,他坐正了身体,面对着颜如许的时候还是有些别扭,他又把大海碗往一边推了推,压低了声音说:“那个,昨天晚上我就去找李明玉了。”
颜如许在他对面坐下,裹了裹棉猴衣襟,应了一声“嗯”,准备听他的下文。
席远征:“她先是不承认,说都是胡说八道,后来就质问我说是不是你说的。”
席远征说着,想起了昨天晚上的经历。
他听颜如许说了那些事儿之后,他无法接受,他一会儿相信了颜如许的话,一会儿又推翻了。一会儿痛恨李明玉,恨她把自己当傻子耍弄,恨她装出一副冰清玉洁,不可亵玩的样子,一会儿又痛恨颜如许,怨她为什么要把这件事情告诉他,他很喜欢李明玉,俩人马上就要领证了,不告诉他,就一辈子让他蒙在鼓里不好嘛,为什么偏偏要在这个时候跳出来揭穿这个事实,让他这么的难受。
他的脑子很混乱,但潜意识里,却把很多事情都想明白了。他想明白了莫妮卡西餐厅里,李明玉和颜如许的异常,也想明白了李明玉为什么要偷偷和她领证。
这更让他懊恼。自己如果真的跟李明玉结了婚,那不光是个二傻子,还是头顶冒绿光的二傻子!他气不过,跑去找了李明玉对峙,对峙的结果如同他和颜如许讲的那般。
“我没承认,没有出卖你。”席远征给了颜如许一个“看我多够意思”的眼神。
颜如许无语,你承认不承认的,李明玉也知道这事是我跟你说的啊。瞬间,她觉得刚刚自己真是想多了,这就是个傻二憨,是康从新的迷弟,想想,后世那些粉丝们如果吃到偶像亲手做的面条,那恐怕比席远征的表现还夸张。
“行,你讲义气,后来呢?”
“后来,她就痛苦流涕地跟我讲了半宿她被男人欺骗的凄惨经历。”
李明玉并不算是个心机深的女子,只是之前席远征对她有女神滤镜,一些不合理或者和实际情况不相符的地方,他大脑自动就给补齐逻辑了。也是出于对她的喜欢,她说的他都信,更没有去深究。
当挪开滤镜,席远征从一个相对客观的角度去审视李明玉跟他讲的这些事情时,就发现了很多不合常理的事情,然后他反客为主,引诱着设套的问出了李明玉的一段二段三段……感情,也不能说都是感情吧,有几次就纯粹是单身男女的干柴烈火,一夜之后各不相干。
席远征捂着头顶,只觉得那里痒痒的,有什么要破茧而出。要是自己跟李明玉不是这种关系,他着实羡慕李明玉的生活。
他问李明玉,这生活过得这般风流快活,为什么忽然就要找人结婚了。
李明玉大概是有了破罐子破摔的心态,说:“到年龄了,家里头催得急,就找个条件好的呗,后来跟你接触起来觉得你特别的单纯,家世好,工作好,就真的喜欢上你了。远征,我对你是真心的,我保证以后把之前那些关系都断了,就一心一意的跟你过日子。”
席远征想大笑三声,事实上他也这么干了,笑过之后他说:“你是花魁要从良,我可不是秦氏卖油郎。”
“是不是挺押韵的?我可真有才!”席远征这么跟颜如许说。
颜如许一时竟不知该说些什么,好一会儿才说:“确实押韵。后来呢?”
“后来,我就跟她说分手,把我当二傻子耍了这么久的事儿我也不跟她追求了,以后就当不认识,路归路桥归桥呗。”我还跟她说:“你这样的,适合去国外,我就是个传统的土老帽,接受不了自由的男女关系。”
“你猜李明玉跟我说啥?她说那你能不能帮帮忙,帮我办出国去?”
“你猜我说啥?我说还是算了吧,你那么多旧情人呢,我这个只跟你拉过手的排不上号!”
看到他这个样子,颜如许觉得以前自己纠结来纠结去,担心他受到伤害、自信心受不了什么的,完全就是杞人忧天。他有极其强大的内心,而且非常擅长自我开解,也擅长与人和解。
颜如许看了下表:“不早了,你休息吧。”
席远征也看看表:“才8点多,我怎么也得10点再睡觉,再聊会儿,我还有好多话没说呢!”
颜如许站起来,微笑,说:“康康还等着我给讲故事,你要是睡不着。”颜如许指指电视柜旁边放着的几本书,说:“你就看看那几本书,就当提前学习了。”
“唉,唉,嫂子你别走,再聊会儿!”席远征伸着手,颜如许还是走了。
席远征悻悻的,自己正是想要倾诉的时候,她咋就不肯好好地当个听众呢!同情心呢?
他走到电视柜旁,拿起那几本书,最上面一本是《儿童心理学》,席远征撇撇嘴,下面两本是全英文的,封面上印着小孩子的图像。席远征把书丢回去,又小心的给摆正了。
刚摆好,康从新就进来了,扶着客厅的门,没有进来,说:“去休息吧。”
席远征:“我不困,三哥,坐下来聊会?”
康从新:“我们要休息了。”
席远征没听明白。
康从新接着说:“我们要休息了,要插门了。”见席远征还不明白,他还指了指门口的方向。
席远征这才明白,使劲儿一跺脚,咬咬牙:“三哥你真是……”
席远征扭身使劲的跺脚开门出去,把门甩得哐哐响。
康从新插上房门进了主卧。
“走了。”他跟颜如许说。
颜如许这才找出睡衣准备更换。
席远征刚进了东屋门就听见正房传来的插门声,又把他给气个够呛,他将门关上,也大力的将门插上。
屋里头凉嗖嗖的,席远征连忙脱衣服钻被窝。被子很松软,两层被子盖着也不觉得多沉,大概是新晒过,散发着独特的属于阳光的味道。枕头也舒服,是很松软的荞麦皮,一枕上去就压成一个凹窝,把脑袋很契合的裹进去。
席远征躲在暖和的被窝里,本来以为得翻来覆去睡不着,可是沾枕头不大会儿,就陷入到了黑甜梦乡。
他是被敲玻璃的声音吵醒的,睁开眼睛,外面天已大亮,康从新像是门神一般站在窗户外面,见他醒了,便冷冷的说:“还不起?”
席远征看看表,6:30,他不情不愿地爬起来穿衣服。正房里传来小孩子跑来跑去的声音和一阵阵的欢声笑语,仿佛是把整个沉睡的世界都唤醒了,重新焕发了生机和活力。
他忽然想到,今天又可以吃一顿康三哥做的早饭了,心里头美滋滋,赶紧穿戴整齐,习惯性地找镜子,不过在西屋里头找了一圈也没看见镜子,只能出来。
他闻到了独属于小米粥的香味,他正要往正房走,康从新迎面出来,皱了下眉头:“你怎么还没走?”
席远征躲开他就要往屋子里:“我这还没吃早饭呢!”
康从新又挡在他面前,说:“没做你的份儿,出了巷口右转500米,有个早餐店。”
席远征咬咬牙转身:“行,康老三,算你狠!”
颜如许上班后不久,就接到了红星电影制片厂王主任的电话,说有点事儿,想过来找她,跟她聊聊。
自从上回做了红星厂的专题后,双方受益,两家也保持了非常良好的关系,之后的合作顺畅,都给予了双方很大的便利,除了一些大事之外,两方下属就直接办了。颜如许只在第一次去红星厂的时候和王主任见过一次,之后有公事也只是电话联系。最近一次联系还是做年终特辑的那次,王主任协调着红星厂的资源,给了杂志社很大的支持。
王主任这个时候忽然说要来拜访她,颜如许自然知道是为了什么。
大概是打完了电话就出发的,王主任半个小时后就来到了,颜如许在楼下接到了他。
王主任是自己一个人过来的,一如既往的客气,笑容满面,离老远就要跟她握手,又似乎是想到她不太习惯跟人握手,就很自然地又将手收了回去。
两人客气了一番,颜如许将王主任带到一楼的会客室,给沏了茶水。
王主任握了茶水,吹着上面飘着的茶叶,吹了几口之后,又把茶杯放下,说:“不好意思颜主编,突然来找您,是有点私事不方便在电话里头讲。我其实不好意思来这一趟,不过,受人所托,不得不来。
颜如许笑了笑,说道:“您有事直接说就行。”
“行,那我就说了。你也知道我跟李明玉家的关系,我跟她的父母是好朋友,从小看着她长大。这孩子吧,人是个好人,心眼好,热心肠,就是性格……有点不服管,小时候因为长得好看,大家都捧着她夸着她,让这孩子从小就心高气傲的,凡事都想拔尖,不过,换个说法,她要是没有拔尖的心,也有不了现在的成绩不是。”
“她吧,年纪小不懂事儿,以前确实做过一些荒唐事,但是自从和席远征同志谈上对象,她就改了,把她之前的花花事儿都给断了,就一心一意想跟席远征结婚。这点我可以打包票,她是真对席远征同志上了心,我们都很替他高兴。席远征那小伙子长得好工作好,各方面条件都和明玉相配。哈哈,不瞒你说,礼金我都准备好了,就等着喝喜酒了。
可是吧,就昨天,都后半夜了,她忽然哭着跑回家,说是跟席远征吹了,那孩子就一直哭一直哭,从昨天到现在不吃不喝不睡的,还一劲儿的寻死觅活,她父母被吓得不得了,一刻也不敢离开。”
后来,她家人就来求我,说让我找找人,看能不能帮着劝劝席远征。虽然说都是李明玉的错,但那毕竟都是过去的事儿了,是跟席远征同志认识之前的事了。
明玉跟席远征都走到谈婚论嫁这一步,要是不出了昨晚的事儿,他们今天上午就要开介绍信去扯证了,结果,这事儿一出,这一场姻缘眼看着就要没了。
我听说你家那位跟席远征是发小,就想请你帮着给说和说和。抛除李明玉以前的那些事儿,她跟席远征两人还是挺相配的,要是就这么散了,还是挺可惜的你说是不是?”
颜如许耐心听着,一直等王主任说完话,又喝了两口水,才开口:“王主任,我们毕竟是外人,当事人自己的事儿,如人饮水冷暖自知。我相信席远征决定和李明玉分开,也是深思熟虑后下的决定。咱们跟他们关系再好再亲密也毕竟是外人,不能替他们过日子,也不能保证席远征听从了劝告,重新和李明玉在一起,就能彻底放下心结,以后两口子发生矛盾时,不会翻旧账。”
颜如许接着说:“我个人的想法是,与其将就着,以后成为怨偶,还不如及时止损,各自去寻找更合适的对象,你说呢王主任?当然了,我也会把今天您的这番劝说想办法转达给席远征,至于他能不能回心转意,就不是我能决定的了。”
王主任脸色不是太好看,但还是维持着礼貌和笑容。他说:“颜主编说的也有道理,个人有个人的看法,这都是正常的,那我就先替李明玉谢谢您了,他们是散还是和,就看他们自己的缘法了。”
颜如许:“是啊,现在讲究婚姻自由,得男女双方你情我愿才行。王主任就不用客气了,我也没帮什么忙。”
王主任没有急着走,又跟颜如许谈了些接下来两个单位的一些合作安排才离开。
颜如许想,王主任可真是个合格的办公室主任,圆滑,八面玲珑,即便这次来实际是带着兴师问罪的意味,但也客客气气,体体面面,话语中听不出来一点问责的意思,只是有理有据的在请求帮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