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静安路1号
这一晚的许诺尔没了平日里嘻嘻哈哈的样子,她变得柔软,变得真诚,透过脸上精致的妆容,李均意似乎看到了另一个截然不同的许诺尔。
他们相视而笑。
一趟不长的航程,两个早已告别青春的人凑在一起聊初恋,这场面很怪异。
他们本该是再也不相信爱情的那类人。两个被利益牵扯到一起的人,居然在聊有关爱的话题。他们所处的那个世界里,一切都可以明码标价,爱?初恋?真像个笑话。
“你呢?”许诺尔小声道,“讲讲你吧。”
我?
讲得清楚吗?那么长,那么乱。
他并不是善于向别人袒露内心的人。
思考时,右耳的刺痛感突然加剧,尖利的哨声突然在耳朵里炸开。
很响,他疼得皱起眉,按住耳朵。
那阵耳鸣中还有另一个声音,有些遥远,有些急切,像是呼唤。
“李、均、意——”
她的说话尾音总是上扬的,笑着的,带着一种蓬勃的生命力。
很温暖。
耳朵里奇怪的声音好像被她吼没了。
李均意按着耳朵,没忍住低头笑了笑。
他好像知道该怎么讲了。
一切,应该是从那里开始的。
part2
第27章
“李均意。”
……
“李均意。”
一开始他没反应过来这个名字,对方喊过第二遍后才意识到什么,慢悠悠回过头。
来人身着黑色长衫,佩罗马领。这是一个长相平平无奇的男人,相貌很不起眼,脸上最突出的特质是右眉尖上一道浅浅的疤。
这是他的养父,李初神父。
李均意低下头,小声叫了句:“父亲。”
他下意识藏了藏手里的东西。
“你还不习惯这个名字吗?”
他连忙道:“习惯的,我刚刚就是……没听见。”
“你不和大家一起做弥撒,在这里做什么?”
李均意吞吞吐吐的:“我……”
对方半蹲到他面前,问:“手里是什么?”
李均意目光有些闪躲,犹豫很久才摊开手给对方看。
他手心里是一只断翅的蝴蝶。灰白色,种类看起来很普通。
神父哦了声:“你不去做弥撒,在这里捉蝴蝶?”
他连忙站起来答:“我……我本来想去做弥撒的,但是我在路上捡到了这只蝴蝶,它飞不起来了。我在想……我能把它治好吗?”
神父观察过那只蝴蝶后,确认那已经是一只死蝶。
“不能。”他答,“它有它既定的结局,有些事是无法避免的。”
他看着手心里的蝴蝶,小声问:“主也不能让它好起来吗?”
其实他跟那位神秘的“主”也不太熟,可是来这里这段时间,从父亲的口中,他大概知道了,主是很厉害很厉害的存在,每个来教堂的人都要默念他的名字,呼唤他,尊敬他,有事相求时也会念着他的名字祈祷。
神父说:“主能让它在另一个世界里安息,你无法改变它的结局。”
他把那只蝴蝶“安葬”在教堂主殿外的草坪里。
后来每次路过那片草坪,李均意总会想死那只断翅的蝴蝶。那只蝴蝶让他第一次思考有关死亡和永恒的问题,那或许是他后来迷恋上标本的由来。
那是被神父领养的第一个年头。他从孤儿院被收养,有了一个家,一个不太熟悉新的名字,和一个有些陌生的父亲。
小时候的李均意固执地把自己居住的那个小教堂当作家,把神父当成父亲,把来教堂的那些信徒当成自己家的客人。可长大一些他才明白,教堂其实不能算作他的家,教堂是所有教徒的家。神父不是他的父亲,他甚至不能叫对方爸爸,每次试图这样称呼时,神父总是会严肃地训斥他。
“我不是你爸爸,你只有一个父,天主是你唯一的父亲。”神父说,“是主指引我找到你,把你带到这里,我只是在代替他养育你。”
李均意有些茫然:“那我怎么称呼您呢?”
神父道:“和别人一样就好。”
和大家一样,称呼他李神父?
离开孤儿院前,院长说了,以后神父就是你爸爸,你要尊敬他,把他当作亲生父亲看待,他是你最亲的人。
既然是最亲的人,为什么不能用爸爸这样的称呼?他为什么要和别人一样叫自己的爸爸李神父?
六岁的李均意不明白为什么。
想来想去,他最后试探着换了一个称呼:“父亲。”没有爸爸那么日常随意,更生疏,也更正式些。
神父没有应过,但也没有再训斥他,沉默着接受了这个叫法。李均意觉得神父应该是看出了他的小心翼翼,无奈之下才接受的。
他们的住所紧邻教堂,是教区提供的地方,房间只有几平米,住两个人也很勉强,在当地这种屋被叫做鸽子笼。房间很小,他甚至没办法拥有一个自己的房间,但李均意对自己的生活很知足。能够碰到一个不错的养父,有一个睡觉的地方,可以和普通孩子一样去学校上学,这对他来说已经是美梦一般的生活了。
有时候李均意会觉得,神父于他而言不像亲人,更像老师。神父对自己既不慈爱也不生疏,永远是平静又从容的。
李均意在一天天中的相处中终于确定了一件事,神父确实没有把他当成儿子,他对神父而言没那么特别。神父对所有人一视同仁,他对来忏悔的人、对来做弥撒的人、对路边的流浪狗流浪猫态度没任何不同。他看人永远是那样的,礼貌,温和,冷淡,掺杂几分漠然和悲悯。被他打量时,李均意总会觉得自己在被一个站在云端的人凝视,他的目光空旷而遥远,像来自另一个世界的人。
李均意。神父习惯连名带姓地喊他,没有叫过他均意,也没有叫过他的英文名。
他偶尔会因为这样的家庭关系沮丧。
可是还能奢求什么?至少他已经有了一个“家”。
在他上小学那段时光,神父一直很忙。讲道,聚会祈祷,主持弥撒,准备节日,行圣事,组织义工活动……他管理着整个教堂的大小事宜,似乎永远都没有休息日。
神父外出的时候,他会一个人待在那个鸽子笼里看书,或者在墙上那块小黑板上写写画画。
他的第一本《圣经》是中英文双语版本,神父送他的礼物。因为是父亲的礼物,李均意格外珍惜那本书,时不时就翻看几页,爱不释手。
神父某天看见他在翻看那本书,随口问了一句,看到哪里了。
李均意答他,看完了。
神父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李均意,不要撒谎。才两周,你看完了《圣经》?
那么厚,那么晦涩的一本书,他怎么可能看得完?
李均意愣了会儿,很小声地答,真的看完了。
随后他合上书,字句清晰开始背诵创世纪。
背着背着,李均意发现神父看自己的目光渐渐变得很惊诧,到后来甚至呆住了,满脸都写着不可思议。
他声音越来越低,到最后被神父看得不敢背了,低下头。
良久,他感觉到神父摸了摸自己的脑袋。
“你这几天都在背这一章吗?”
李均意摇摇头。
“这几页我多看了两遍……就记住了。”
神父沉默了会儿。
“你记性很好,很厉害。”他说,“但是光记住,会背是不够的,你要用心去理解。明白吗?”
那是李均意第一次被神父夸奖。
那天以后,他更加努力地记忆那本书。
可惜的是,自那以后神父再也没有提问过他。
他在学校里基本没有什么朋友,同龄人感兴趣的东西都是他无法理解的。
放学后别的小朋友们在外面疯玩疯跑沉迷各种游戏,李均意要么在教堂帮忙打扫,要么回那个鸽子笼看书。
大量的独处时间让他隐约明白了书上说的那种感觉——孤独。可他又觉得,自己的孤独不单是独处带来的,而是一种来自内心深处的空旷。
那种感觉很奇异,从那个鸽子笼的小窗户望出去时,他总会幻视那个时常梦到的场景,那片白茫茫的雪,那个银色的,冰冷的世界。
记忆里,他并没有去过会下雪的地方。
李均意认为,那片雪或许是他的内心世界,他用这个简单的结论定义了自己的意识空间。他时常觉得自己的心里装满了风雪,没有活物。没有主,没有父亲,没有朋友,没有蝴蝶……什么都没有,没有春夏秋,似乎一直是冬天。
神父没什么时间管他,上小学李均意已经十分独立,自己起床上学,自己放学坐校车回家,吃饭时去教堂里找管理小食堂的罗晔姐姐,吃完找个角落写作业,作业完成后趁教堂里没有人偷偷练一会儿钢琴。天黑以后他就自己背着书包走几百米回那个鸽子笼,等神父回来。
神父总是有很多要去看望的人。长时间不来教堂的教友、生病的教友、遇到的挫折的教友……他的闲暇时间总是在走访。如果神父很晚不回来,他一个人呆在家里,总会有一些不好的联想。被抛弃过一次的孤儿总会想得多一些,害怕历史重演。
某天时间已经很晚,神父还是没回来。他早上出门前交代过自己要去某个患癌的教友家看望,对方是个慈祥的奶奶,每次来教堂做弥撒总会给李均意带一些糖果,他知道奶奶家住在哪儿。
横竖睡不着,李均意最后翻出家里的手电筒,打算去那个奶奶家问问。
去的路上要经过当地一个著名的坟场。右侧是一排铁栅栏,借着淡淡的光,能看到一片密密麻麻的墓碑,许多不同的灵魂在那里安息着。
走着走着,那条路只走到一半,他遇到了匆匆往回赶的神父。
他朝神父挥挥手电筒。
神父几步走过来,牵起李均意的手。
他问:“为什么一个人出来?”
“我来接你。”
神父皱着眉看了看边上的墓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