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静安路1号
他开始习惯她走在自己身后。
不做什么也好,什么都不说也无所谓,知道她在,这会让李均意觉得自己跟这个世界还有一些温暖的联系。
时间过得很快。高考结束,他考完最后一科,走出去找到在外面等自己的易叔叔,然后就听说了易慈在医院打针的消息。
她生病了,易叔叔说她烧得有点严重。
去医院看她。到的时候她睡着了,看起来睡得不太好,也不知道是不是做了什么噩梦,眉头皱着,脸很红。
李均意凑近看她,又摸摸她的脸。
他突然想起,自己小时候有一次发烧,晚上迷迷糊糊醒来的时候,似乎看到神父坐在床边,轻轻亲吻了他的额头,说着一些愿主保佑,明天你就会好起来之类的话。不知道是因为那个额头吻还是因为主真的保佑了他,第二天,他的病好了。
看着面前的易慈,李均意突然也有些想亲吻她的额头,愿主保佑她。
他走出病房,去了个僻静的角落,拨通给那位刑警林家理的电话。
“你说需要求证的事情,已经有答案了吗?”
林家理在电话里沉默了一会儿
李均意询问:“怎么了?”
片刻后,林家理道:“我只是觉得这件事对你来讲有些残忍,怕你受不了。”
事到如今,还说这些。
“没关系,你说吧。”
林家理长长叹了口气。
“是当年谢镇刚夫妻遇害后发生的事。”
“谢镇刚死后半年,他哥哥谢镇业尚在襁褓的儿子在保姆带其外出的时候被人拐走。谢镇业把整个市翻了个遍,都没有把他儿子找出来。”
“这件事发生的时候,我们当地的人都说,谢家人好像被什么诅咒了,弟弟惨死,哥哥的儿子又失踪了,实在离奇。现在看来,这应该是计划好的。我当时见到你后就有了猜测……我认为,你很可能是谢镇业被拐走的那个儿子。”
像被什么砸中。
电光火石间,李均意毫无缘由地想起父亲自杀时地上那本沾满血迹的《圣经》,他当时脸上的神情,还有他打给自己看的那句,对不起。
“对不起今天才告诉你。因为我猜想,你或许能接受高朗的死,但很难接受这个。”
“随着之前的案子真相大白,我猜测的那位,你生物学意义上的父亲谢镇业也知道了这件事。我之前私下找他谈过,希望他在你高中毕业后再来找你,让你安心上完高中,他同意了。”
“我想这段时间谢镇业应该会主动联系你……喂?你还在听吗?喂——”
李均意挂了电话,魂不守舍地走回病房。
他看着病床上还在熟睡的易慈,长时间地深呼吸,等着自己的心跳平复下来。
他隐隐有一种很不好的预感,觉得自己似乎生活在一个谎言编织的世界里。
还发着呆,手机震动,李均意收到一条陌生号码发来的短信。
【你好,我是谢镇业。我目前人在G市,能见一面吗?我想跟你谈谈。】
第34章 /
他在一个星级酒店顶层的餐厅跟谢镇业见面。
去的时候是有些不耐烦的,带着些不愿面对的心理。可人不应该逃避,他把心情调整得尽量平静,回复对方说可以见一面。
司机来易慈家小区门口接他。
那是他第一次那么贵的车。坐了一路,只觉得这辆宾利坐起来还不如易叔叔那辆车门有点问题的出租车舒服。
到了地方,对方在一个隔间里等他。和想象中不太一样,根据之前在网上查阅到的信息,谢镇业,那是位身价惊人的企业家,起初做重工业起家,后来又顺着风向开发地产,发家后不断扩展商业版图,做酒店、做文娱,目前集团三支股票上市。
管理那样一个商业帝国的人,想来应该是个厉害角色,可对方呈现出来的状态并不像李均意想象中那么锋芒毕露,看见对方的第一眼,他只觉得这个穿着休闲装泡茶的男人看起来很温和。
对方看他站着,笑着招呼:“来了?快坐。”
李均意坐下,打量对方。
谢镇业抬手招呼服务员撤掉茶盘茶具,上菜。冷盘热盘哗啦啦上了一桌子,鲍参翅肚山珍海味,很是丰盛。
谢镇业看他不动筷子,问:“怎么,不合胃口?”
李均意没反应,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谢镇业道:“先吃饭,我们边吃边说。”
李均意低下头,“我没胃口,你自便。”
谢镇业也没在意,自己拿起碗吃了起来。
“听说你成绩非常好,所有教过你的老师都说你很聪明。”
李均意偏开头去看落地窗。
“我还听说你本来可以保送,但因为学校里有人非议,你自己放弃了那个名额。”谢震业语气满含关怀,“现在高考结束了,你对未来有什么想法,打算上什么学校?”
李均意还是不答。
对方姿态像个亲切的长辈,明明是第一次见面,但言谈举止都随和宽厚,仿佛很善解人意。
谢震业似乎也并不需要回答:“哦,我听说你喜欢物理,那有没有考虑过报北京的学校?”
李均意这才答了一句:“你到底想做什么?”
谢镇业自顾自道:“学物理,也可以。我送你去国外读书怎么样?”
“谢先生。”李均意道,“以后你能别来找我了吗?”
谢镇业问:“为什么?”顿了下,“凭什么?”
说完,他把一份文件丢到自己面前。李均意低头看了一眼,是一份亲子鉴定。嗯,人家在跟他见面之前就想办法弄到了他的DNA。
“你跟你妈妈长得很像。”谢镇业道,“但保险起见,我还是做了这份鉴定。”
看看。他想着,这就是我荒诞的人生。一出充满了讽刺效果的烂俗八点档狗血剧,多么可悲,可笑。
李均意瞥了眼那份报告书,碰都没去碰,视线一转,去看盘子里的鲍鱼。他感觉自己有点想吐。
所以,那个人……是这个目的吗?养大仇人的儿子,让那个仇人的儿子叫他父亲,尊敬他,信任他,还有什么比这更大快人心。
“我是被他养大的。”他说。
谢镇业摇摇头:“但这无法改变我们是父子的事实。”
“我希望你不要来打扰我的生活。”李均意语气很诚恳,“我没办法用正常的心态看待你,没办法你当作父亲,更不想跟你们的生活有什么关系。我换个角度讲,你现在来把我认回去,你图什么?我被恨你入骨的人亲手养大成人,你难道不怕我哪天背后再捅你一刀?”
谢镇业却听得微笑起来:“你这样想就错了,是中了那人的心计,我们才是一家人。你被那畜生带走是个意外,是个错误,现在我们可以矫正这个错误,你回来,一切皆大欢喜……”
李均意打断对方:“你叫他什么?”
谢镇业看着他,笑着道:“李、初神父,畜生。”
李均意把眼前的碗碟一推,起身欲走。
谢镇业看他被激怒,嗤笑一声:“你在为那个畜生不平?”
“那你和你那个早就下地狱的弟弟又做了什么?”李均意反问他。
对视片刻,李均意看到了对方温和的目光中那一丝若隐若现的审视和冷意。那瞬间他觉得悲哀,对方的目光让他觉得熟悉,仿佛看到同类,这是个让李均意毛骨悚然的发现。
他更恶心了。
谢镇业笑着摆摆手,一副当他是个孩子讲幼稚话的样子,自顾自地转了话题。
“反正我这边呢,该准备的已经准备得差不多了。过几天呢,家族办公室的人会跟你联系,跟你确定读书的事情,在这之前呢,我希望你先把名字改回来,然后……”
这显然是习惯发号施令的人。跟你说话时态度很温和,但也只是假象而已,他的口吻是不容人置疑的。
李均意匪夷所思地看向他:“谢先生,你凭什么觉得,你能决定我的人生?”
没必要再聊了,他再度站起来打算离开。这时候,谢镇业开口了。
“你妈妈生你的时候难产,差点就没熬过那一关。”
李均意脚步一顿。
他语速很慢:“你奶奶给你取的名字是谢启,你妈不太喜欢这个名字,说不好听。她其实最爱吃甜食,可怀你的时候口味变了,每天都要吃点辣的东西。别人看她的肚子说怀的可能是女孩儿,她也觉得肯定是,所以给你准备了个女孩儿的名字,攸宁,可惜没用上,当小名喊了。”
“你不见那天,哈市下了很大的雪。你妈妈知道你不见以后差点疯了,哭着喊着在家里骂那个保姆,满大街跑着去找你,一边找一边哭,后来整晚整晚地做噩梦。因为你不见了,她精神状态变得很差,有时候走在街上看见别人的孩子都会流眼泪……”
李均意不敢再听下去,他闭了闭眼,深呼吸,推开隔间的门,大步离开。
走了没几步,他白着脸进了洗手间,对着洗手池干呕起来。
-
之后那段时间,他去了一趟香港。
第一天,他去了小时候待过的那个教堂,仔仔细细地看了每一个角落。
多年不来,这里有了一些变化,小时候埋葬过一只蝴蝶的那片草坪已经种上了树,经常玩耍的那个小花园不见了,修了一个小房子,用作内部工作人员放杂物的地方。去找了过去住过的鸽子笼,那栋房子已经不复存在,变成了一个新的楼盘。
还去了和神父一起深夜走过的坟场。里面有一个历史悠久的天主教墓园,之后几天,李均意时常在那儿一待就是一下午,看着别人墓碑上的文字发呆,想一些漫无边际的事。
他在那个小时候待过的教堂附近住下,打算待上一段时间。也没做什么特别的,每天在周围那些熟悉又陌生的地方乱逛,按时去教堂里做弥撒……
有一天没事做,他参与了一个教友义工服务,给附近的老人送温暖。被分配到去一家独居的奶奶家里,那个奶奶耳朵不太好,李均意帮她换了厨房那只有点问题的电灯,扯着嗓子给她读了两章《圣经》,走之前帮她带走了家里的垃圾。
他拖了一天一天又一天,每天都想方设法地给自己找各种事情做,某天甚至无聊到去了一趟迪士尼乐园,一直拖到无法说服自己的时候才翻出神父留给他的东西,那份自己的,成人礼。
那人留给自己一个地址,和一串含义不明的密码。
打车前往后,他找到一个长期寄存的密码箱,输入密码,柜子弹出,他看见一个厚厚的本子,和一个小小的首饰盒。
首饰盒里是一条金色的十字架项链。他摸了摸那个十字架,把项链绕在手上,开始读那个本名叫高朗,后来叫李初的人留给自己的书信。到底该怎么称呼那个人?李均意不清楚,但好像没办法再用父亲称呼了,就用“他”来指代吧。
他在那个本子里记录了很多事情。散漫的字句,在茫然中漂泊了那么多页,仿若游魂。记录得有些乱,有关于他自己的,有关于江蝶的,有关于“那个孩子”的……
他说他带着那个孩子一路南下,准备去一个不会下雪的城市。
【我准备好了东西让这孩子喝掉,喂之前,他轻轻拉了一下我的手,对着我笑,不知道我想喂给他什么。】
看到这里,李均意有些悲哀地想着,他想过杀死我。
但他没有。
他写他遇见一位年迈的神父,在一个有雨的下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