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静安路1号
妈妈?
这是过往在他的人生中,从未出现过的一个角色。
李均意好奇地盯着她看。
徐诗。一个陌生的,自称是他妈妈的女人。
“你在国内做完手术后一直昏迷,谢震业联系我之后,我把你接来了纽约。”
“关于你出的那场车祸,你想知道吗?谢震业告诉我,肇事的那个司机疲劳驾驶才会撞向你……”
这个时候,她语调还是正常的。
“我已经听说了你的一些事,谢震业说你被高朗养大……我都知道了。”
她好像不太敢跟自己对视,会飞速看他一眼又偏开目光,像是有些不忍。
“谢天谢地你醒了,我真的,我……”
她声音开始抖。
然后莫名其妙讲起了别的。
“很想知道你的一些事,去查了下,在网上看到你小学的时候在心算队,拿了金牌……我读到一篇你初中时得奖的作文,题目是雪,很漂亮的一篇作文……”
“你初中开始就一直参加竞赛了,你得过好多奖啊。我觉得很开心,没有我们你还是成长得这么优秀……”
这个时候,李均意开始察觉对方有点不对劲。
她看起来太乱了。眼睛红肿,说话时语速飞快,很不安地捏着手里的东西。
接着他注意到,这位女士用左手拿水果刀,似乎跟他一样是左利手。
那个削了一半的苹果被她的指甲抠得乱七八糟,她好像完全没意识到,还是局促不安地站在那儿絮絮叨叨说个不停,丝毫没有考虑别人能不能消化她说的话。
徐诗女士,手快捏到刀刃了。李均意很想开口提醒她小心一点,但他发不出声音。
耳朵很不舒服,右耳里有很多奇怪的声音。
身上很重,头也是昏的,听对方说话有些费力,但他还是强打精神听着。
她又哭了。
“高朗给你取的名字很好听啊,李均意……比你奶奶取的名字好听,对吧。”
她哭着笑了,看起来有些苦涩。
“我看了你们高中的论坛,里面有很多讨论你的帖子……我都找来看完了。”
她低下头。
“对不起,我现在才知道这些,是不是太晚了。”
“可是我当时怎么都找不到你……”
“对不起。”
说到这里,她好像瞬间就崩溃了,蹲下抱住自己。苹果和刀滚落在她的裙摆边,她失控地抓着自己的头发,大声嘶吼。
很快,有护士走进病房,把情绪失控的徐诗带了出去,之前见过的那位白人男医生带着一群人走进来给他做检查,围着他研究讨论半天才离开,只留下一个亚洲面孔的男护工,说的是中文,负责看护他,名字叫Ewan。
消化自己的处境就用了很长时间。情况不太乐观,那场车祸已经让他昏迷了两个月。后续他还需要做一次耳朵的手术,修复鼓膜。因为布洛卡区受损导致运动性失语,病人能理解但无法表达,他会出现语言表达障碍。受损的布洛卡区位于大脑左半球,而左半球掌管身体右侧机能,因此他的右侧身体行动迟缓,右手无法自控,需要长时间的康复训练。惯用的左手因为粉碎性骨折,很难说清能否恢复到正常状况。也就是说,短时间内他两只手都用不了。
“你能活下来已经是奇迹。”Ewan说,“能醒过来更是奇迹。所以千万别放弃,一定要好好做后续的康复训练。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可听完李均意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怎么不直接撞死我?
讨厌陌生人碰自己,可那时候他没办法选择,生活完全无法自理的状态下吃喝拉撒都需要护工帮忙,完全丧失尊严,也就是个会思考的废物。
第二天,徐诗又来了。
她把头发扎了起来,化了淡妆,看起来精神很多。
对视片刻,她走过来轻轻握住他的手,挤出一个很心酸的笑容,对他说:“我以后不会那样失态了……昨天对不起。”
“我再重新自我介绍一下吧,我叫徐诗,英文名是Dulcina,二十年前,我生下了你。因为一些历史原因,我们并不认识,但在过去的二十年,我一直牵挂着你。没有尽到做母亲的责任,我很抱歉。”
说这些话的时候,她直视着他,看起来很平静,可握着自己的手抓得很紧,很紧。
“既然老天又把你送回我这里了,这一次我会好好照顾你。”
“我们慢慢恢复,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一切都会好起来……
是吗。
他想着。
真的会吗。
第一次做语言康复训练。
看见那块小黑板上的音标和单词时,李均意只觉得这一切太可笑了。
他居然要从头开始牙牙学语,和小孩子一样学发音,学说话……
对一个自幼无论学什么都很快的人来说,这件事带给他的挫败感是难以言喻的。
“请试着发声,A——Apple。”
他跟着张口,像是有什么奇怪的东西控制了声带,发出的声音或许跟呓语比较接近,含糊不清,反正和apple差了十万八千里。
他连一个单词都念不出来。
又试了几次,徐诗看得不忍,掩面走出房间,他隐隐听到对方压抑的低泣声。
康复师又指了指黑板,对他道:“我们接着练习,请试着发声——A——”
李均意看着黑板上那个apple,尝试后,依旧无法发声。
半个小时后,他对康复师轻轻摇头,闭上眼睛。
每尝试一次,他都觉得自己又被命运侮辱了一次。
他开始拒绝做各项康复训练。
徐诗的反应不像李均意想象中那么慌张,反正没有每天在他面前念叨一些他不想听的话。她只是做了一些……让李均意觉得没什么必要的事。
念书给他听,陪他一起看电影,看纪录片,换着花样做东西给他吃,在固定时间带着鲜花过来。
她会时不时讲一些她的事情给他听。
她讲她过去怎么跟谢震业在一起。
讲他们感情开始有裂痕是在她怀孕的时候,她发现丈夫做了一些错事,一而再再而三地纵容亲弟弟任性妄为,那和她的价值观相悖,她感到失望。后来孩子失踪了,她认定那是谢家做了坏事遭的报应。找寻孩子无果后,她心如死灰地跟谢震业离婚,漂洋过海来了美国,一直定居至今。
她说她是牙医,一个喜欢吃甜食的牙医,英文名叫Dulcina。
她说她平静又悲哀地过了很多年,没再组建过家庭,有过几个男朋友,但都不了了之。那么多年过去,她还是时常梦到自己那个消失的孩子。
比起初次见时失态又失控的样子,她变得温柔平和许多,很有耐心,不知疲倦地陪伴他,即使没有回应也能一个人自言自语说上一天。
李均意知道,徐诗想用这些事慢慢让他适应她,习惯她,让他们之间产生联结,试图让他对生活有一些期待。
可她做得越多,李均意反而越焦躁。
那是他无法回应的感情,太浓,也太沉重。
他想让她别管自己了,回去好好生活,别再对他有什么期盼。
那应该是最消极的一段时光。很少思考,每天机械地醒来,心不在焉地听徐诗说话,开始不太关注周围的一切。
他失去了对身体的主控权。无法开口表达,不能独立进食,两只手也成了摆设,他甚至无法独立打开一瓶矿泉水。过去轻松就能做到的事情,对如今的他而言已经难如登天。
在拒绝语言训练半年后,他开始吃不下东西。
一开始是生理性的吃不下。胃好像是最先发觉他的情绪开始不对的,莫名其妙地反胃,吃什么吐什么。
接着就变成心理上的抗拒,丝毫没有进食的欲望。
食之无味,何必浪费。
这次和以往不同。徐诗被他那种无所谓的状态被吓得六神无主,不愿意做语言训练可以慢慢来,但不吃东西是个再糟糕不过的讯号。她完全失了方寸,又开始不停地哭。
已经让徐诗哭了很多次,他觉得痛苦,愧疚。血缘,多么牵扯不清的东西,他无法真的对徐诗无动于衷。
那天徐诗带来的午餐是金枪鱼沙拉,照烧鸡排,虾仁西兰花。她一边哭一边求他吃一点,李均意怔怔看着餐盒里的西兰花,脑袋里突然响起一个带着笑意的女声,问他,你知不知道西兰花的花语是什么啊?
生命。他在心里答。
生命。
可这样的生命还有什么意义吗?
醒着和服刑没什么区别,躯壳尚在,必须意识清醒地接受这一切时,那种感觉很像是凌迟。
李均意觉得,自己是愿意死,很想死的。
那好像是长久以来就有的想法……想要长久地闭上眼睛,不再被任何事情打扰,和梦里那片雪归为一体,彻底消失。
在徐诗的哭声里冷静地想了一夜,决定了什么后,他发现自己还想见一个人。
想再看她一眼。
用并不灵活的手指在桌上划了几下后,徐诗愣了几秒,放下手里的保温盒,试探着问他:“要写字吗?你想跟我说话?”很难得,这是他第一次主动试图跟外界交流。
李均意点头。
徐诗连忙找来一个平板,调出画图模式后,放到他面前。
李均意伸出手,用食指在平板上歪歪扭扭地写下了短跑和比赛的英文单词。
徐诗看完,问他:“你……想看比赛吗?短跑比赛?”
李均意点头,再次低头,很费力地写下了‘易慈’两个字。两个字,他写了接近十五分钟。
徐诗看完后会意,立刻打开搜索引擎,开始搜索跟这个名字有关的赛事。
等找到什么后,徐诗对他说:“她最近在温哥华参加一个田径锦标赛,我看她是几号的比赛……唉!今天就是她的预赛!”
温哥华?
她已经跑到更大的赛场上了。
徐诗把平板放到他膝上。
解说正在做开赛前的介绍。听了十来分钟后,画面一转,切入跑道视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