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六经注我
孟韶想了想:“英语或者传播学相关的吧,我想当记者。”
还有半句话她没说,因为当记者可以到处跑,她活了十七年,最最不喜欢的就是被困在某处画地为牢。
没想到听到这话,孟立强和迟淑慧都露出了错愕的表情。
迟淑慧快人快语,连珠炮一样率先质疑她:“当记者?工资那么低,又辛苦,住咱家楼下那个宋叔,他儿子就在什么礼城日报当记者,天天出去跑采访,风吹日晒的,一个月还拿不了几千块钱。”
孟立强也跟着附和:“是啊韶韶,你一个小姑娘,找个安稳点儿的工作多好,就算你不想在省内,咱们出去念个重点的师范,读免费师范生,不用交学费,毕业还能直接回来解决就业,待在我跟你妈妈身边,我们看着也放心。”
他们没注意到孟韶默默停下了筷子,听他们说话的时候微微垂着眼眸看向落在粥碗里的灯光,仿佛在极力遮掩某种快要决堤的情绪。
迟淑慧和孟立强讲到说无可说才停嘴,而孟韶几口喝完碗里的粥,没有接他们的茬,而是起身去厨房里洗碗:“我吃饱了,想回去休息了。”
她本来买的是周日下午的返程票,回到房间以后,就改签成了第二天的清早。
孟韶在天色还不太亮的时候就起床了,没什么要带走的东西,行李箱不用怎么收拾,空空地拎回去就好,她自己去冰箱里拿了昨晚的剩菜,拨了一些到盘子里放进微波炉加热,一个人坐在桌边安安静静地吃早餐。
迟淑慧有赶早市的习惯,这个时候买的菜新鲜又便宜,她换好衣服要出门的时候,被熹微天色里的孟韶给吓了一跳。
知道家里两个男人都在睡觉,迟淑慧压低了声音问:“韶韶你怎么起这么早,不是下午才回去吗。”
“我改票了。”孟韶平平淡淡地说。
“改票?”迟淑慧愣了一下,“怎么不在家多待一会儿。”
孟韶说想回去复习。
“在家不能复习吗,我看你带了几本书回来。”迟淑慧问。
孟韶不作声,慢慢把饭吃完,回身去了厨房,转开水龙头,用细细的一股的水流洗碗,洗洁精飘出清浅的柠檬味道。
拎着箱子出门的时候,孟韶听到迟淑慧在身后叫了自己一声“韶韶”。
又问:“韶韶你是不是在家里受委屈了。”
孟韶抓在行李箱拉杆上的手指一瞬间收紧,眼眶不由自主地一酸。
怎么这么多年,迟淑慧都没想起早问一句呢。
太迟了。
她走到门外,下楼梯之前,回过头说:“我不想回来待一辈子。”
迟淑慧怔在了原地。
因为就着门外暗沉的光线,她看到孟韶的眼睛里已经盈满泪水。
几经周折回了学校,下午孟韶坐在宿舍桌前百无聊赖地翻着课本,起先想重新过一遍政治大题,但不知怎么,之前就已经背得滚瓜烂熟的段落现在却一个字也读不进去。
她脑海中不断复现着在家里的餐桌上,迟淑慧和孟立强理所当然地对她的选择指手画脚的模样。
难道有人来到这个世界,就是为了被别人操控自己的人生吗。
孟韶实在背不进去,索性把书一合,给手机插上耳机线,带着出了门。
走读生的大部队要周一早上才会回来,孟韶早已习惯了周日下午空疏的校园,她随便开了一段听力材料,一边放,一边漫无目的地在校园里游荡。
其实听不进去的,只是为了安慰自己现在并没有在浪费时间。
经过南门附近的时候,孟韶一下子停住脚步,然后将耳机线从耳朵里扯了出来,视线落在门外的一台车上。
后座的车门正被推开,一只好看的手搭在顶部,程泊辞的脸从车门后面露出来。
他没穿校服,身上是很简单的短袖白T和灰色运动长裤,单肩背着黑色的书包,书包带压在一侧肩膀上,勾勒出年轻男生清秀的线条。
孟韶注意到车不是程泊辞平时坐的那一辆,看起来要更沉贵些,从前车厢的玻璃里,她影影绰绰地看到驾驶座上那人的轮廓,也并非她见过的程家司机,倒是跟程泊辞的侧脸有几分像。
程泊辞下车之后被车内的人叫住,对方同他说了句什么,他顿了顿道:“不用,我晚上去外公家。”
孟韶觉得程泊辞看起来心情不怎么好。
又过了几秒钟,大概是听到了某句不想听到的话,他冷淡地回道:“恐怕阿姨也不想看见我。”
接着就关上车门,头也不回地走进了礼外。
孟韶连忙又把耳机塞上,沿着原路继续往前走。
来到他附近的时候,她才抬起头,好像才看到他似的,跟他打了个招呼:“程泊辞。”
程泊辞点了点头,眼底依旧蒙着一层阴霾的颜色。
孟韶问他怎么现在就回学校。
程泊辞说:“有东西放在广播台没拿。”
也许是偌大空旷的校园助长了孟韶的勇气,她拔下耳机放进裤子口袋,跟在了程泊辞旁边。
程泊辞没有阻止她,只是在走出一小段距离之后问道:“你每个周末都回来得这么早?”
孟韶摇摇头:“跟我妈妈吵架了。”
其实严格意义上来讲不算吵架,因为她只哭着说了那么一句话就走了,而迟淑慧大约是没反应过来,所以也没有下文。
孟韶不想把自己家的污糟让他知道,孟立强跟迟淑慧那些市侩的想法离他太远,庸俗不堪,跟他的身世、理想,和他喜欢的诗句,都那么格格不入。
程泊辞侧眸看她一眼,忽然问:“你下午有没有空。”
孟韶一愣,意识到这是来自他的邀请之后,不敢置信地说有。
“我带你去个地方。”程泊辞说。
孟韶结结巴巴地问:“现、现在?”
程泊辞在高考前的最后一个周末约她出去,听起来像是她做梦时才会发生的事情。
“现在,”程泊辞的眼眸漆黑幽深,语气却平静,“不敢吗?”
第28章 暗恋
他深邃的眼睛里是这座城市的尽头,也是孟韶永远不会忘记的十七岁这年,高三的夏天。
孟韶毫不犹豫地说了好, 怕慢一秒程泊辞就改变主意。
两个人已经到了广播台附近,盛夏的午后蝉鸣声声,浓绿树荫在风中摇曳, 林梢光影缤纷, 像一条绿色河流正在烈日下流淌。
“等我一下。”程泊辞说。
孟韶看到他从书包里取出广播台的钥匙开门进去, 半下午的阳光照亮他的一半侧脸,他低头拉开抽屉取出本书, 睫毛在光线中根根分明。
隔着一重透明的玻璃, 他是镜中人, 梦中身。
程泊辞拿了书出来, 跟孟韶一起回到南门外面, 孟韶习惯性地要往公交站走,而程泊辞已经随手拦住了一台经过的出租车。
他拉开车门, 却没有进去,而是停在了轿车旁边。
直到司机探头往后看,孟韶才意识到程泊辞是给自己开的门。
经过他身侧坐进去的时候, 她的耳朵有一点热。
程泊辞等她坐好之后,先把书包放到两人中间才矮身上车,孟韶把他的书包往自己的方向挪了挪, 抬眼的时候,正好撞上了他的视线。
心口漾开一阵绵软的麻。
她急忙将目光向下偏折了一个角度,却不小心,落在了他微微起伏的喉结轮廓上。
孟韶的脸烧了起来。
好在是夏天。
高烧一样, 所有人都会晕眩的夏天。
司机问他们去什么地方。
“湾塔。”程泊辞说。
即便是在这么炎热的天气里, 他的嗓音也跟他身上的气息一样清疏凛淡。
湾塔是礼城的一处景点, 孟韶听说过, 但没有真的去看过。
虽然在礼外读了三年高中, 但她其实并未走遍市区多少地方,迟淑慧给她的生活费不多,她也把大部分课余时间都花在了学习上。
出租车的音响里在放一首上世纪的老歌,张信哲的《有一点动心》。
孟韶的手放在出租车白色的布面椅上,指关节抵着程泊辞的黑色书包,没多久掌心就变得潮湿,不知道是因为热,还是因为紧张。
音响的质量并不好,乐声略微嘈杂,可歌词却唱得特别清晰——“有那么一点点动心,一点点迟疑。”
虽然是第二次跟程泊辞一起坐在出租车的后座上,但孟韶却觉得这一回很不一样。
具体是哪里不一样,她也说不出来,或许是因为上次车里除了司机之外还有别人,而现在只是她跟程泊辞。
这台出租车的车型小,程泊辞又是那种个子高的男生,他坐在旁边,肩膀和腿都离孟韶很近,让她觉得两个人之间不剩多少距离。
总觉得靠近他那一侧的皮肤温度正在升高。
孟韶察觉到有整颗的汗滴正顺着耳后和脖颈向下滑落。
她不想让他看到自己被汗水打湿碎发和衣领的狼狈模样,手忙脚乱地从裤兜里找到面巾纸,正要拿出来,却意识到跟当初他给她的那一包是同一个牌子,是她后来特地买的。
孟韶又慌张地用手挡住,只是从中抽了一张,尽量用小幅度的动作去擦汗。
去湾塔的路程稍远,司机又开了一会儿,程泊辞礼貌地开口道:“师傅,能不能麻烦您开一下空调。”
司机干脆地说了声行,随手转开了空调的开关。
鼓噪的气流从出风口涌出来,刚开始还是热的,几分钟之后,凉意就散到了车厢的各个角落。
到达目的地之后,太阳已经开始隐隐西斜,程泊辞用手机扫了车上的二维码,孟韶拿出钱包,还没出声,程泊辞就说:“不用给我。”
停了一下,他又说:“我没有让女生付钱的习惯。”
打开车门,夏天的风再次扑面而来。
孟韶在程泊辞后面下车,他替她关上门。
礼城不是旅游城市,湾塔的占地面积不大,只是一片淡色的蓝水和一座细长的白塔,附近人影寥落,孟韶跟程泊辞走在河边,听到他说:“还以为你不会答应。”
她怎么会不答应。
孟韶低着头看自己和程泊辞并排的鞋尖,清楚他会这样说,是因为不知道她喜欢他。
不知道她有多么、多么喜欢他。
她该高兴吗,因为自己的暗恋藏得这么高明,高明到他作为主角,连一丝一毫都不曾察觉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