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甜鸢
“你怎可打断宴时的腿,那是你的亲弟?”天子一边咳嗽,一边怒斥。只是因为声音虚弱,听着也没有什么太大的威慑力。
太子没有避开,任由砚台砸在自己头上。
但天子用的力道并不重,砚台到太子身前便落了下去。徐沉礼抬起眸,望向天子:“父皇,宴时坏了我们的计划。”
“那你也不可打断他的腿,他是皇子,是你母后怀胎十月——”
徐沉礼直接开口打断了这话:“父皇,是因为他母后才会死!”
天子想说什么,却又失去了力气:“他是皇子,尚未婚配,你打断了他的腿,他日后要如何面对那些流言蜚语。”
看见天子如此孱弱,徐沉礼知晓自己在这场同父皇的战役中,终于取得了一点先机。
他望着父皇,近乎残忍地说:“他只是皇子,也封了王,父皇你为他赐个封地,再赐一门婚,将他赶出京城就是了。至于断腿的事情,便说是因为狩猎掉进了陷阱之中,被机关夹断了腿。”
语气仿佛在处理一个牲畜,而不是自己嫡亲的弟弟。
天子沉默地望着面前的太子。
这是他同柔意的第一个孩子,他们为他取名徐沉礼,希望他一生能沉心静气,温和有礼。
他同柔意青梅竹马,感情甚笃,对于他们的第一个孩子,还是嫡长子,他们自然也宠爱万分。
还在东宫时,他和柔意便在想,日后要将打下来的天下交到沉礼的手中。
那时先皇待他并不好,即便身为皇太子,亦会受到许多地方的克扣与针对。柔意生下沉礼之时,恰逢父皇听信旁人谗言对他忌讳莫深之时,他们在宫中的日子并不好过。
柔意因此坏了身体,后来生宴时之时,才不幸难产去世。
那时沉礼不记事,他也就没有将这些事情同沉礼讲。按照沉礼的性子,若是知晓柔意难产有他三分的责任,沉礼定会被自责所困。
至于宴时,柔意也的确因为生宴时所去世。即便他告诉自己,稚子无辜,但是看见宴时,他便会想起柔意去世之时那双痛苦的眼。
故而他没有办法像爱沉礼一般去□□时,他将宴时给了柔意从前的乳母养育,可他忘了,人心是会变的。
乳母苛待宴时,待到他知晓之时,宴时已经长大了。
万幸,宴时眼中并没有任何不满。
......
事情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了呢?
大抵是那一日沉礼实在无礼,他生气之余对沉礼道了一句:“徐沉礼,且不说朕可以有继后,即便是嫡子,也还有宴时。你若是再如此不学无术——”
那日他话未说完,因为一向同他顶撞的徐沉礼直接跪了下来认错。
“父皇,我错了......”
一向固执的沉礼竟然直接哭了。
他那时叹了口气,却没有看见这个孩子眼中的阴鸷神情。
从那以后,沉礼对宴时的针对便开始铺天盖地了。他也说了几次,但是没有什么成效。渐渐地他发现,只要有宴时,沉礼在许多事情上便会用功许多。
他便放纵了......
能够成为下一任天子的磨刀石,也是宴时之幸。左右沉礼一直也很有分寸,只是这一次太过分了些。
天子沉声片刻,蹙眉道:“沉礼,那是你的亲弟,不是你的仇敌。”
徐沉礼没有说话,只是神情依旧有一分不满。
天子叹了口气,宴时的事情并不是此时最重要的事情。他望向下面的徐沉礼,脸上原本的怒火也褪去了大半。
“司家同丞相的事情你准备如何?”
说道徐宴时的事情,徐沉礼都没有太大的情绪,但听到这句话,徐沉礼整个人眉心都蹙了起来:“是司礼做下的事情牵连到了我。只是被那小姐摔了一方玉,何至于要那位小姐的命。那小姐偏偏又救过丞相的命,是丞相唯一的学生。”
说到这,徐沉礼望向天子:“父皇你知道的,我对丞相没有半分嫌隙之心。”
天子不曾点破,但他知晓,沉礼的确对雪之没有半分嫌隙之心。沉礼无论是登基,还是登基后,都要依仗雪之。
以沉礼的才能如今绝不足够打理好一个国家,但只要有雪之在,这一切便都不是问题。
雪之虽然从不曾站队,但是以他同雪之的关系,和他对雪之的了解,雪之那般的君子,待到沉礼上位之后定是会细心辅佐。
以雪之的才能,当初能够为他夺得这个天下。
如今即便是辅佐一个心智有缺的人,亦足够了。更何况沉礼并不是心智有缺的人。只要沉礼能够上位,一切其实都不会有太大的问题。
只要沉礼日后不是昏庸到雪之所不能容忍,都能够安稳在皇位上坐一生。
即便沉礼昏庸到雪之所不能容忍,以雪之的性子,亦只会从宗族之中寻一位适合上位的人,取代沉礼。
雪之是万万不会以臣身上君位的。
天子叹了口气,望向下面跪着的沉礼:“昨日雪之送来了一件血衣和一封请辞书,沉礼,你手下的人,对雪之动了刑。”
徐沉礼怔了一瞬,望向龙座上的天子。
他吩咐过手下人,一定不能对丞相有半分苛责。他犹豫道:“是不是老三或者老五的人他们做的,他们希望丞相同我心生嫌隙——”
说到一半,徐沉礼止住了,他突然想起来从司礼的事情开始,他同丞相之间就已经有了嫌隙了。
他疑惑地望向高座上的父皇,轻声道:“父皇,在司家和丞相之间,父皇为何要选择司家?便是司家满门,如何抵得上丞相一人。”
天子怔了许久,望了望金碧辉煌的宫殿。
许久之后,徐沉礼听到父皇哑着声音的那一句:“因为雪之是君子。”
雪之这般的君子,受世间礼法的束缚。
故而即便雪之手中有足够推翻皇位的权势,但他还是会安静地抓入大牢。就像待到雪之从牢狱之中出去之后,看见丞相府已经被谢府的长老们占据,依旧会安静地接受。
在君臣之间,在家族之间,像雪之那般的君子只会接受。
待到雪之的势力被一步步蚕食,彼时他再去同雪之详谈。
毕竟,他所做的一切,从来不是为了打压雪之。如若雪之能够心甘情愿地辅佐沉礼上位,一切又都好说了。
但是司家就不同了,那日他如若没有应下司御史的请求,司御史转身就会去投奔三皇子或者五皇子背后的母族。
彼时,沉礼的登基之路只会变得更艰难。
孱弱的天子咳出了一口血,望着白帕之上的血迹,在金碧辉煌的大殿之中,留下了一滴泪。
是他对不住雪之。
*
大牢内。
姜婳看着莫怀上去同狱卒交涉,莫怀塞了许多银两,又说了许多话,狱卒们才对着他们点了点头。
待他们走过时,狱卒还低声道:“只能在牢房外,半个时辰。”
莫怀低声应了一声,姜婳望了狱卒一眼,发现就是上次徐宴时带她进来时守门的那个狱卒。徐宴时带她来时,狱卒直接恭敬地将钥匙塞到徐宴时手中。
姜婳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感觉,只是眸垂了垂。
谢欲晚的牢狱在最深处,三人一同走了许久才到。昏暗的长道,泛着一股血腥味,已经第二次来了,姜婳还是有些不太能适应。
到了牢狱深处时,晨莲和莫怀守在拐角处,姜婳一人上前。
她手中拿着一盏烛火,只能映亮眼前的路。待到到了谢欲晚牢门前时,她透着烛火,望向谢欲晚。
因为狱卒没有将钥匙给她们,这一次她只能隔着牢门望着里面的谢欲晚。
他面色依旧很苍白,雪衣上还是沾了些血迹。雪衣上的血迹比起上次要浅了些,想必是换了一身。
她垂下眸,从身后拿出包裹,将里面干净的衣裳递了进去。烛火映出少女窈窕纤细的影,恰好在青年触手可及的地方。
他们隔着一道木门,少女的手从木门之中穿过,将干净的衣裳放在了青年的身旁。
青年从始至终看着她,轻声道:“如何又来了?”
她垂着头,声音也很轻:“想来告诉你,你同我说的事情我做完了。”说完,她抬起眸,望向对面的青年。
她翻开另一个包裹,将里面的野栀子拿了出来。
青年望着她,直到那朵野栀子被递到他身前。
少女的声音很轻,一双眸认真地看着他:“谢欲晚,你闻闻,是不是很香?”
第七十八章
野栀子很白。
散发着一种浓郁的香, 未曾被细致修剪的枝叶上面有微小的刺。
昏暗的牢狱之中,青年一身雪袍染着淡淡的血,一双修长骨节分明的手持着那一支盛放的野栀子。
姜婳静静地同他对视着。
许久之后, 听见青年轻声道了一句:“很香。”
的确很香。
那股浓郁的香, 甚至一瞬间掩过了这间牢狱之中浓厚的血的腥甜味。像是不经意间, 春雪恍惚化为冰,刺入他的心脏。
在温热的血液流动之中,冰再化为一滩温热的水。
青年垂着眸,望着手中的野栀子。
昏暗的烛火之下, 野栀子上映着少女俯身的倒影。他抬起手,沉默地想要触碰那一片倒影, 却又不太敢用力。
已经颠簸了一路的野栀子, 沿边的花瓣已经快要掉落了。
他手中的力道已经用的很轻了,却还是不可控地, 让一片白色的花瓣从外沿脱落。
花瓣坠落在两人之间。
姜婳蹲下身, 望着地上的花瓣,轻声道:“谢欲晚, 你为什么要杀司礼?”
她抬起眸, 望向对面的青年。
她们之间曾有无数的无视和逃避,上一世的一切最终淹没在一场深冬的水里。这一世他们之间一直隔着她无数的惶恐与畏惧,在这半年的光阴之中,她们各自发生了许多事情。
但如若真正算起, 她们两人甚至从未真正地交谈过一次。
她不如他聪慧,不如他了解这朝中的形势, 但是起码在司家这件事情之上, 她认为他做的不够完善。
谢欲晚将手中的野栀子放在她为他带来的那件干净的雪袍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