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甜鸢
码头边。
姜婳拿着刚取好的银钱,匆忙地往码头赶。她从前不知道,原来在钱庄取钱还需要排队的。上一世都是让橘糖去钱庄取钱,橘糖从来没有同她说过这种情况。
刚刚明明钱庄没有几个人,但是她足足等了快一个时辰才取到银钱。不巧,天又在下雨,一来一回加等待的时间,天已经快黑了。
姜婳只是希望自己还赶得上,她想了想,还是派了人去送了小院送了消息。晨莲问她如何说,她垂眸道:“说我有些事情耽搁了,可能会晚一些才能去。”
她没有想太多,晨莲也没有,故而暗卫就是将他们的话传回了小院。橘糖本来在门前,听见有人敲门,便看向了莫怀。
莫怀出了门,听见了暗卫传达的说辞,怔了一瞬。他望着厨房半开的门,有些犹豫要不要再说这些无用的话。小姐这是怕公子察觉,所以故意拖延时间吗?他能想到的事情,公子也能想到。
但是犹豫了一瞬,他还是进去说了。公子的神情比他想的要平静,许久之后也只是轻声应了一声,随后做起了菜。
......
莫怀垂下眸,他都不会信的话,公子如何会信?小信在前,橘糖的话在后,小姐要做什么昭然若揭,这些话对于公子而言,只会如刀子一般。
*
雨停了之后,大街上马车堵了起来。
前面隐约有争吵声,姜婳一怔,望向前面拥挤的人群,只能下了马车,向着码头奔去。幸而已经离得不远,姜婳气喘吁吁赶到时,码头的船已经空了大半。
姜婳抬头看了看天色,心中不由发闷。怎么......还是迟了。她拿着手中价值数万两的银钱,一张一张的银票跌在一起,满满一个盒子。姜婳茫然地抱着盒子,有些无措地蹲下。
......这是当初于陈给她的东西,她一直没有动过。回到长安之后,她将这些东西都存在了银庄之中,就是希望有一日于陈需要时,她能够将这些东西物归原主。
只是......还是晚了。她喘了数口气,想着将这些东西送到于陈手中的法子。陈离的事情在前,她适才什么都不好问,如今又要去哪里寻于陈。
就在她垂眸之际,一道身影突然出现在她面前,一身青衣的少年在她身前蹲下来,如从前一般温柔唤了一句:“阿婳。”
姜婳猛地抬头,发现正是于陈。
她眸中闪过一分欣喜:“船还没走吗?”
于陈温柔笑笑:“嗯,还没走,适才下了雨,晚点了。应该要......深更半夜才能走。刚刚船夫还给我两个馕呢。”
说着,于陈将手中的馕递给了姜婳。姜婳接下,然后将手中的盒子递了过去,她什么都没有说,只是捏着馕,轻声道了一句:“一路平安。”
其实于陈还想说许多话,或许他也存了一份妄念,但是听见这一句,他突然笑了。他从她手中接过木盒,没有打开,他却仿佛知道是什么。
在许久之前,一个少年曾经红着脸拿着三书和自己准备的聘礼敲开一个少女的窗,他们一同在山野中私奔,只可惜世事无常,最后少女拿着当初聘礼换的所有的银钱交还给了彼时已经落魄的少年,她眸如当初一般真挚,这个少年给了数次的聘礼最后还是回到了少年的手中。
黄昏原本应该很温柔,只是恰巧今日下了雨,天黑的早了些,两个人处在一片淡淡的黑暗中。
少女望着他,轻声又珍重地道了一句‘平安’。
他们都知晓,从此,山高水长。
第一百一十二章
不远处的船夫看见那位小姐离开后, 走到了于陈身旁,大咧问道:“陈公子,已经没下雨了, 还是明日走吗?”
船夫摸了摸自己的头, 只觉得现在的富家公子都太谨慎了些, 刚刚只是下了个雨,这位陈公子连船都不让开了,偏说危险要明日。虽然也多付了一倍银钱,但船夫心中总觉得过意不去。
于陈望着远处少女走远的方向, 许久之后轻声摇了摇头,即便只是面对船夫, 他的笑还是如从前一般温柔:“不用了, 雨停了,自然也该走了, 麻烦了。”
船夫未接触过这般有礼的人, 不由又摸了摸脑袋:“好咧,公子请!”
天色昏暗, 远处的身影早已消失不见, 于陈垂头又轻轻笑了一声,随后向着远方的船只走去。他的手中抱着那个木盒,修长骨节分明的手指覆盖在红木上,昏暗的红, 和瘦削的白。
来路苍苍,去路茫茫。
*
小院中。
天色已经彻底昏暗下来, 像是一切尘埃落定, 谢欲晚终于将自己放出了那个厨房。明明下了许久的雨,但是一抬头, 月亮还是悄悄出来了。
青年怔了一瞬,随后将那些已经冷透的饭菜都端出来,安静地摆放在桌子上。他寂静地恍若一道幽魂,让一旁的莫怀和橘糖一句话都说不出。
小院中只有隐隐的月光,连一盏灯都没有。偶尔隔壁会传来妇人叫唤的声音,然后是孩童稚气的应答声。与之相比,青年所在的小院内死气沉沉。
他还是摆放好了碗筷,随后将之前挖出来的一坛酒盛在酒壶中,放在菜肴的一边。因为当时酿酒时放的梨花并不算多,所以梨花的味道其实很浅淡。但是再浅淡,也是有的,被风吹开的那一刹那,他眸停了一瞬。
手指尖斑驳的伤口泛起撕裂的疼意,谢欲晚正想着这些伤口几日能够好,就听见了外面奔跑的脚步声。
他没怎么想,只觉得是隔壁院子的孩童又出去寻同伴玩耍了,再过一刻钟,隔壁的妇人就应该又要叫唤了,天色晚了,孩童就该回家了。
他准过身,望着一桌菜肴,眸淡淡垂着。
......本来做的就不算好看,如今凉了,更不好看了。这般东西,便是什么都不挑的小婳,应该都会嫌弃吧。也好......说了几声‘好’,他却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是从许久以前他便意识到他忘记了一些东西,橘糖的出现更是印证了他的一些猜测,能够让橘糖希望她的原因,从始至终应该都只有一个,那就是上一世她的‘死’,应当同他有关。
他望了眼满桌的菜肴,手轻轻地顿了一下,正准备将东西都撤下去时,突然听见了外面的敲门声。
有些急促,他垂眸想了想,抱起了旁边装着篓子的梨子。这一篓梨子是他昨日一个一个挑的,是树上最大的,最好看的,他原本想着今日用这些梨子来同她一同酿酒。
这个时候,应该是白天那个妇人又来寻梨子了吧。左右也无用了,谢欲晚便想着都送出去好了。莫怀见状,明白了公子的意思,站在了橘糖适才在的地方,轻声为公子开了门。
谢欲晚还未抬头,就被少女带着喘-气声音的话给打断:“谢欲晚!”
他愣在原地,抱着篓子的手不断收紧,随后皮肉都嵌入了竹木之中,鲜热的疼意让他抬起眸望向面前的人。
......是小婳。
她没有走。
他眸怔了许久,随后抱着篓子退了一步,轻声道:“来了。”
平日矜贵清冷的青年此时抱着一篓梨子,姜婳无法形容这种反差感,只能轻声笑了笑:“嗯,来了,不是让人回来传话了吗?这些梨子是要做什么,好大呀,抱着出去是要送给别人吗,还是洗好的梨子,甜吗?”
说着,她拿起最上层一个梨子,轻轻咬了一口。
“......甜吗?”月光下,青年的声音很轻,像是缥缈的雾,下一刻就要化成轻薄的雨滴。
姜婳弯了弯眸:“甜。”
她眨了眨眼,望了他许久。随后‘指挥’青年将手中的篓子放下,谢欲晚自然乖乖照做了。只是因为还有些没有反应过来,他整个人都很沉默,还夹带着一种无法形容的忐忑。
不等他反应过来,姜婳已经扑进了他的怀中,双手拥抱住了他。片刻之后,他听见怀中的少女轻声嘀咕道:“谢欲晚,我还在生气呢,所以别抱梨子了,抱我吧。”
谢欲晚的手指颤了一瞬,随后温柔地将人抱在了怀中,他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只能将人抱紧,轻声应道:“好。”
怀中的少女轻声‘哼’了一声,随后又不由笑起来:“谢欲晚,我说我在生气。”
青年只是一次又一次将她搂紧,一声又一声道:“好。”只要你别走,什么都好。
姜婳不明所以,弯了眸:“没意思,哪有我说‘我生气’你说‘好’的,正常情况下你不应该问我为什么生气然后哄一哄我吗?谢欲晚,生气了我会不理人,然后.......”
少女的话止住,因为青年陡然将她抱得很紧,同他相触的纤细的脖颈间,温热的泪一遍遍滑过。
从温热变得......冰凉,末梢那些尝不出的温度,让她口中的话戛然而止。
她不由有些无措,轻声道:“怎么、怎么了,我不生气了......我也没有那么生气的,怎么了,谢欲晚,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情。”
但是回应她的,只有青年更加炙热的拥抱和更为汹涌的泪。
明明是夏日,她的脖颈却变得冰凉一片,像是下了一场轻薄的雪。纷纷扬扬的,终于也下到了她的世界。她怔了一瞬,也顾不得手中的梨子,抬手轻轻安慰着。
她从未见过他这般模样,即便是在牢狱中时,他也没有这样。她想着这世间到底有什么事情会让她的青年这样,但是想了许久,她也想不出。
她温柔问到:“谢欲晚,怎么了?”
青年一次又一次将她拥紧,就好像失去过她无数次一般。姜婳轻轻地拍着青年的背,一声又一声道:“没关系的......”
月光下,少女虔诚地许出她两世都未许出的诺言:“我会一直陪着你的。没关系的,发生了什么都没关系,什么都没关系的。如果有些东西太难,我们就不做了,不要给自己太大的压力好不好。”
谢欲晚手怔了一瞬,声音很轻:“真的吗?”
见他终于说话,姜婳弯了眸,松开手同他对视着,认真道:“嗯,你不信的话......”停顿片刻之后,她有些犹豫,心中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
她说完了刚才的话:“不信的话,我对着天上最亮的那颗星星发誓吧,不过......你为什么会不信?”她声音很温柔,很软,但是最后带了一些疑惑。
她的语气理所当然,谢欲晚不由怔了一瞬,他捏紧手中的玉扳指,声音有些忐忑:“因为我......”他想说他骗了她的事情,对着她的眼,却又有一瞬间说不出来。
像是一场梦,他才拼回来的梦,他舍不得又一次打碎。可他知道舍不得也要,他将那些忐忑艰难地化为了‘平静’,垂下了眸:“......因为我骗了你,牢狱中的一切都是计谋,丞相府也只是引子,我没有、远没有落到你以为的那样。我只是,只是——”
“只是想要留下我?”少女的声音很平静。
听见她声音的一瞬间,他血脉中的心跳声也停止了,一切都变得十分地缓慢。淡淡的月光照在青年如玉的脸上,他的唇在一瞬间变得平直,整个人都恍若落入了深海之中。
许久之后,他轻声‘嗯’了一声。
前方许久没有声音,姜婳看着垂眸的青年,做了自己一直以来都想做的事情,伸手捏了捏谢欲晚的脸。
她用的力道很轻,青年在她手触碰到脸的那一瞬同她对视,随后他被她映入了眸中。远处不知何时亮起了灯,应该是莫怀或者橘糖点的。
姜婳温柔地笑了一声,没有谢欲晚所料想的所有情绪。她只是同他对视着,将眼底澄澈的一切都展现给他。
她眼底什么都没有,只有......他。
在谢欲晚怔神的一瞬间,姜婳轻轻地又捏了一下他的脸:“可是应该是我先误会的是吗?”
她向前走了一步,同他对视着,轻声开口:“谢欲晚,我一点都不在乎你有没有骗我。更何况这场骗局,最开始起于我自己的误会。我也不在乎那些同我毫不相干的人的结局,你设了什么局,他们会如何,这个朝堂又将如何,这些东西,我一点都不在乎。”
她又向前走了一步,这个时候他们之间就只剩下一步。她望着他,轻声道:“可我还是很生气。”
青年显然眸慌了一瞬,就听见姜婳继续道:“很生气,特别生气,你可以骗我,也可以受伤,但你不能为了骗我而自己伤害自己。你是人,又不是木头,用那些刑-具会疼的。你是笨蛋吗,笨蛋都想不出这样的法子。你知道那天的血有多多吗,我的手指全都被血染红了,我看见的时候就在想,这般对你的人该千刀万剐。”
她望着他,因为想了许久,所以她的语气还算平静:“因为这个,我很生气,到现在也很生气。很生气,也很生自己的气。气自己就算这样,今日也狠不下心不来见你。这一次算了,下一次呢?”
她犹豫了一瞬,还是问出了那个问题。少女的声音很轻,很平静,像是裹着月的云,柔柔透出些光,但从这些许光中,却分不出月亮的喜悲。
她到底戳破了最后一层纸。
她望着他,轻声道:“谢欲晚,你到底在怕什么?”她不笨,她知道他做的这些事情的背后,一定是有什么是她所不知道的。
在他们之间发生的一切,一点都不符合谢欲晚这个人,如若谢欲晚真的想骗过她,她应该是一点蛛丝马迹都寻不到的。
这便是她的青年,年少称相,矜贵淡漠,像是山间永远不会化的雪,拥有这世间一切的智慧。
她没有再走那最后一步,她安静地望着他,心中想着果然谈起那些事情她还是会有些生气,她从来没有见过能够自己在自己身上划出数百道伤口的傻子,而因为这个人是谢欲晚,她只能用生气掩住心疼。
谢欲晚怔怔地望向她,她最后那个问题,他不知道......
他们之间只剩下一步,他的手颤了一瞬,灯火盈盈照出少女半张脸。他的唇几次张开,最后又闭上,最后他只能那样沉默看着她。
他还是开了口,用着自己从未熟悉过的话。他眸有些无措,命运的一切开始在他的身体内错轨,两世的回忆开始交缠,他迟钝许久,终于说出了那一句:“我怕小婳不爱我。”
明明是夏日,却恍若化了漫天的雪,在少女一瞬的怔然中,谢欲晚抬眸望向了她。
她无法形容那一刻她在他眼中看见的悲怆,她像是用话语撕开了他最后的伪装,他失去了曾经作为雪的模样,化成了一滩不知道会消亡在哪里的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