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甜鸢
温热的触觉顺着瓷避传递过来,与之对应的,是相触时谢欲晚常年冰凉的手。
可明明已几近冰寒,指尖相触时,她却像是被烫到了一样。
她怔怔看着手中的茶,开始思考这乱轨的一切。
从他们成婚之后,她便未在他面前,如此狼狈过了。她知道......她哭起来的样子,很不好看,眼是红的,鼻尖是红的,眉间也是红的。便是姨娘,见她哭闹,都会轻笑。
可他今日,吓到了她。
她未见过他如此生气的模样,即便是当初纳妾之事他们偶有争执之际,她也从未,在他眸中看见过今日这般的失望与厌色。
那一瞬间,她突然就怕了。
她不知道,她在怕什么。
但是对上那眸光那一刹那,她眼眸就陡然红了。然后,就有了适才发生的一切。可适才只是她失控,如今冷静下来,她变得有些茫然。
她未想好要如何处理姜玉莹的事情。
谢欲晚似乎不太在意她此时的出神,只是用干净沾了温水的帕子,轻轻描摹着她的脸。她怔然,抬眸望向正俯身看着她的谢欲晚,指尖颤了一瞬。
她似乎该说姨娘,似乎该说姜玉莹。
可抬唇却只是小声道了一句。
“谢欲晚,这水好苦。”
谢欲晚为她擦拭脸的手一顿,眼眸中的神色浓了一分,轻声道:“好。”
说完,他放下帕子,走到一旁的木柜前,俯身,翻找出糖罐。
他没怎么犹豫,用干净的帕子包了两颗,反身走到了姜婳身前。她依旧安静地望着他,等他抬起手时,她张口。
口腔被糖块填满,但其实姜婳已经尝不出什么滋味了。
但她还是笑了,眸哭得比兔子都红,但是唇边,有了笑意。
谢欲晚用指腹抚了抚她泛红的眼尾,眼眸平淡地望着她。这是姜婳这些年,在他眼中,看到过的,最常见的眼神。
她最初并不知晓,只以为他对这世间的一切都不在意。
可后来橘糖对她说,不是这样的。
那时橘糖望着她,神色有些忧伤。
她说,从前公子不是这样的。
只是当年老爷入狱,全族流放,后来得了恩典,也只堪堪全了全族姓名。从那时起,自小背负神童一名的公子,就成为了谢家一族复兴的指望。
族中人开始以这世间最严苛的要求要求公子。
不许笑,不许哭,不许欢喜,不许厌恶。
不许流露一切情绪,成为他人可能抓住的把柄。
那时公子偶然间在书院外捡到一只被遗弃的小猫,因为寻不到合适人家,就暂时养在了身边。但这件事被族中的长老知道了之后,他们趁公子去书院之际,直接丢掉了小猫。
等公子回来之后,等待他的,是全族人审视的目光。
他们让公子在祠堂跪了整整三日。
其间,所有长老就一起,注视着他。
他们没有责怪,没有打骂,只是冷冷地,用一种失望的目光看着跪在祠堂正中间的公子。
他们说,家族未兴,公子怎么可以拥有欢喜。
自那以后,公子便鲜少表露自己的情绪了。
所以此时姜婳看着谢欲晚,见他眸光平静,心止不住地疼。这种疼,与愧疚,全然不同。
她甚至忍不住用手触了触他的唇。
他眸中划过一丝诧异。
然后,就听见她说:“谢欲晚,对我笑一笑。”
他怔了一瞬,随后抬起了眸,同她对视之际,笑了。
姜婳怔怔看着,手指还停留在他的唇角边。
她好像,心泛起疼,却又不同于往常那种疼。一种复杂的情绪乱着她的心,在与他对视之时,她从他的眸中,看见了自己的倒影。
他们不是没有过比今日更亲密的距离,但又好像,都没有此刻近。
她轻声打破了寂静,认真地说了一声:“对不起。”
他神情同往常并没有什么差异,只是更加轻柔地摸了摸她的头发。待到看见她眸中的认真时,他轻声‘嗯’了一声。
姜婳神色一怔。
困扰她数十年的一切,在这一刻,突然轻了许多。
她说过很多声‘对不起’,在心中,在口上,但好像唯有这一次,是不一样的。从前那些,是她对他的愧疚,这一次,是她想试着......给自己一次机会。
她被困在了十年前那杯酒中,那间房中。
她想......试着走出来。
想试着,真的走向谢欲晚。
谢欲晚手停留在她柔软的发丝间,一瞬间,也似乎知晓了什么。他将人抱入怀中,紧紧搂住,轻声呢喃了一声:“真傻。”
姜婳闭上眼,让自己沉溺在这浅薄的松香之中。
眼眸有些发疼,她忍住了,没有再落下泪。
“谢欲晚,过些日子,我们不去秋狩了,去江南吧。我想去看看,江南的雪。姨娘小时候总同我说,在长安,她最怀恋的是,就是故乡的雪了。我其实没有觉得有什么不一样,哪里的雪,不都是雪。但是......我们去看一看吧。”
谢欲晚自然不会拒绝。
回应姜婳的,不是简单一个‘好’,而是一个突然起来的吻。
他寒凉的指尖压着她的脖颈,将她向他胸膛的方向推,她闭上眸,顺从地扬起脖颈,在淅沥的雨声之中,融成一体。
等到烛光再燃起的那一刻,姜婳有些失神地望着淡青的床帘。
身后那双手环住她的那一刻,她轻垂了眸。
他平日淡漠的嗓音此时有些哑:“疼了吗?”
姜婳没有说话,只是向他怀中蜷缩了瞬。
他亦环住了她,在清晨映入的光中,她卧在他胸膛前,眼睫轻轻地颤动。
她没有想太多。
只是想着这十年,这漫长的十年,又向他怀中靠了一分。
像是想到了什么,她睁开眼,在他怀中,怔怔望着房梁。
那儿,没有一根白绫。
只有他在的地方,她才从来不会看见白绫。
她或许,是知道,这是意味着什么的。
回神之际,就发现,谢欲晚正低头看着她,眸色依旧是平日的平淡模样。她也望向他,唇半动,似乎不太愿打破此时的沉默。
他又吻了下来,她安静地承受着。
这个吻很短暂,甚至她没有闭上眼。
“白日的事情,打算如何?”
似乎是觉察到了她许久都未说出口,他主动问了出来。姜婳一怔,却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是轻声说。
“谢欲晚,我没有。”
然后,他就听见怀中的人认真道:“我没有要答应她的意思,我也没有......要瞒着你。下了雨,消息传到宫中,你一定会回来,我知道。但你最近公务繁忙,我不想,不想因为自己的事情麻烦你。我是你的妻子,我总要,日后总要自己处理这种事情的。只是今日这人特殊些,是姜玉莹。但我总要,自己处理的。”
谢欲晚眸色一深,没有再说什么。
姜婳认真看着他,被褥之下,手轻轻握住了他的手。
十指相扣。
随后,她就感觉到自己被环住,一道轻柔的嗓音在她耳边响起。
“那娘子准备如何?”
第二十章
他们之间,鲜有如此亲密的称呼。
她怔了一瞬,将头靠在他胸膛前,轻声道:“其实我也没有想好,但是,可能明日就想好了。明日若是想不好,那就明日的明日,再想......总有一日,我会想好的。”
谢欲晚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将怀中的人,搂得更紧了些。
已是清晨,但院子中依旧很安静。不知不觉间,姜婳闭上了眼,缓缓沉入了梦。儿时发生的一切在她眸中放映,她站在原地,望着姜府那方小小的院子。
窄窄的门,矮矮的院,褪色的瓦。
卧病在床的姨娘,单薄青涩的女孩。
那似乎是她的半生。
再转眼,是那间熟悉的房中,垂下的白绫。她尝试走进,似乎还能嗅到上面的血,她颤着手,想触碰一下。
却惶然被身后的人拉住。
那是一双,并不温热的手。
那双修长骨节分明的手,捂住她的眼睛。
白绫陡然消失在眼前,她怔了一瞬,就陷入了一个温热的怀抱中。那双手,抚着她的头,将她按在他怀中。
她没有挣扎,只是侧身,最后看了一眼那方白绫。
鲜红的血迹似在祝贺,从浓到暗,似乎要嵌入她一生的轨迹。可即便如此,她还是没有再回头,只是任由那并不算温热的手的主人,牵着她,走远。
她形容不出这种感觉,她甚至不能将其称之为解脱。
只能是一种尝试的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