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甜鸢
她没有再回去晚宴。
今日她已经太累了,她不愿意,今日府中大多数人都在晚宴上,这般晚了,她便没有走从前经常走的那的小路。
一边走着,一边打量,在这府中十几年,她其实都没有怎么打量过府中的一切。路过柳伯娘那方春日花团锦簇的小院时,她停了下来,指尖轻轻触了一朵从石缝中蔓延出的野花。这儿每日都会有奴仆打理,明日,这朵花,便是要被拔去了。
她轻声一叹,索性自己摘了,用衣袖捧着,一路走到了小院前。
门上面有一盏灯,她没太在意,可能是晓春放的吧。想到晓春,她不由得又想到了姨娘。还不知道,同她几日不曾相见,姨娘是否眼都是红的。
姜婳低头,轻声一笑,她也得寻个时间,得去将晓春的事情办了。不过,要过些日子,不能让祖母生气一丝怀疑。她出府的事情,也得再等等,还没到时候。
不经意间,她打开了院门,四处看了看,未看见晓春。
今日府中晚宴,晓春可能被唤去一起玩了?只是她也没怎么听晓春提起过府中有朋友,似乎看守门房的有一个小侍卫,同她玩的不错。
也是这般,每次李大夫进来,塞些银子就够了。
走入小院,便只剩天边浅薄的月光了,她抬眸,轻轻望着,看着,又是要下雨的模样。不过,姨娘不在府中,她再不准备去学堂了,如何,也无所谓了。
正在想着,她推开门,迎着淡淡的月光,走入漆黑一片的房间。
几乎是开门的刹那,她就怔在原地。
前方,矜贵的青年一身雪白长袍,乌黑的墨发被一根玉簪随意簪起,在浅薄的月光中,眼眸平静,正静静地望着她。
她手一颤,用衣袖护了一路的花,就这般摔落在地上。
惶然之中,她同他对视着,下意识后退一步,身子砸在了门板之上。她顾不得许多,脑子一团乱,抓住门框就是要走。
他没有动,就那般静静看着她。
可她不曾迈出一步,门已经从外面被关上了。轻薄的月光从窗边照进来,他看见她慌张准备离开的身影。
两人僵持了许久,谁都不曾开口说一句,只有流转的风,吹起那朵摔碎在地上的花,落败的花瓣,在淡淡的月光之下,转了又转。
许久之后,姜婳眸间的颤抖终于停了下来,她缓缓转身,望向那个坐在她小小闺房之中的清贵青年,墨发垂落在脖颈间,衬得他的脸,如雪般的白,一瞬间,她竟觉得他有些陌生。
她吞咽了心中了害怕,同这一世他们的初见一般,忍着颤意,娴静而陌生地同谢欲晚行了个礼。
“夫子好。”
谢欲晚淡淡望向她,如往常一般平静说道:“为何要扮做未认出我的模样?”他似乎,真的有些不解,故而在淡淡的怒意萦绕之际,还是先问了这句。
姜婳手指尖颤了一瞬,眸望向对面的青年,扯出一抹难看的笑:“我听不懂夫子在说什么。”
“那此时,为何见了我,便要逃?”他唇轻启,在‘逃’上轻听了一下,随后,定眸望向她。
姜婳知晓,今日她已经是破绽百出,但她便是不认,他要如何。
于是,她也鼓起勇气,望向了谢欲晚,看了看身后被紧闭的门,轻声说道:“这般晚了,夫子未打招呼,出现在学生房中,学生不该怕吗?”
谢欲晚望着她,看她眸中流转的惶然,轻笑了一声:“小婳,这些话,你自己信吗?”
熟稔的称呼一出,姜婳身子一僵。
即便她一早便预料到了这一日,但当这一日真的发生,她还是抑制不住心中的害怕与畏惧。
她怕了许多东西。
怕了他那随意的一句‘自毁清誉,小人所为’,怕了那冬日冰冷透骨的湖。
她知晓,在他们之中,谢欲晚实在算不得有错。她悲痛恍若被丝线缠绕致死的一生,是姜府的荒谬,是姨娘的死,是她终日的惶然。
但......她还是怕了。
那些被无限放淡的爱意,都是如此地令人痛苦。她不愿,再重蹈覆辙。她只是想放过自己,这一世,她并没有将那杯酒送上去,她同他之间,本就已无瓜葛。
她可以......可以不要他。
她一遍一遍咽下心中的害怕,缓缓抬头,望向谢欲晚,轻声而坚定道:“学生不知道夫子在说什么,至于......这般亲密的名讳,也还请夫子以后不要再唤了,若是被旁人听见,怕是会有所议论。无人敢议论夫子,但学生......”
谢欲晚听不得那一句又一句学生,平静地重复了一遍:“议论?”
她原是在怕这个吗?
是因为前世,那杯酒之后,满城都会风言风语,她受不得那些风言风语,如今她对他才这般态度吗?
他的心陡然松了一瞬,眸中多了一层淡淡的喜色。
他抬起眸,望向前面局促不安的少女,轻声说道:“那杯酒我早已经让人换了,前世那样满城议论的事情,这一世,并不会发生。这世间,除了你我,在无人会知晓,那杯酒有关的一切。”
姜婳垂头,望着地上那朵摔碎的花,听着谢欲晚的话,心一下比一下跳得快。
......这番话是什么意思?
他一早便换了那酒?
也是,他这般的人,最重规矩礼数,前世在那般情况下迎娶她,实是迫不得已。这一世有了重来的机会,定然不会再......
一瞬间,她不知自己是否是松了一口气。他本就是这般的人,就像换了那杯酒,是因为克己复礼的公子,是不该有如此流言,供人取笑的。
如今他求她为妻,也不过是因他们前世做了十年的夫妻,在他心中,便是重来一世,遵循礼数,他们也该是夫妻。
不是,不是......因为别的东西。
她的心“砰——”地停了一瞬,那般,当他知晓她已经快已与人议论婚嫁的事情,便再不会来寻她了。
她望向谢欲晚,依旧轻声而坚定道:“夫子,学生听不懂你在说什么,夜深了,还请夫子离开学生的房间。”
谢欲晚一怔,眸中原本就淡的喜意,在这一刻,全数褪去。他又想起适才,少女摇曳着身子,风晃动她素白的衣裙和耳间劣势的绿石,从他身前,径直走过。
他起身,静静地看着远处的姜婳。
明明他们都在这小小的屋子之中,他只需走上几步,便能同前世一般触碰她。她的眸,如秋水,她的唇,如盛开最烈的花。
可他不知为何,在这跨越了半年与两世的重逢中,他只想抱一抱她。
他似乎有许多话要同她说,但是此刻,却又只能化为浅薄的叹息。但便是这叹息,也只是缓缓地消散在他心中。
他定眸望着她,一步一步走上前。
他看见他走一步,她退一步,他再走一步,她撞到后面的门板上,眸中满是惶恐地望向他,就好似,真的不认识他一般。
可是......小婳呀,这一世的姜婳,如何会用这般惶恐的眼前,望向这一世的谢欲晚?
他在心中轻叹一声,眸中一如既然的平静,也染上了些许沉默。他再进一步,她却已退无可退,眸颤抖地已经闭上。
地上那株花,彻底被压成如叶一般单薄的躯体,惶然却又无可奈何地,化作明日的尘埃。姜婳看着他雪白衣角下,那一株只余下些许叹息的花,一瞬间哭了出来。
他眸一怔,止住了脚步。
手指抬上去,想为她擦拭掉留下的泪,但她直接下意识躲开,眸中的害怕几乎要溢出来。
他的手,悬在半空。
他心中泛起一丝涩,不由怔了一瞬。就像那杯本属于他的酒,被她浅笑着,端给别人一样的涩。
他不知,同他朝夕相处数十年的妻子,为何会怕他。
他放下了手,没有再前进,也没有再后退,他知她重生了,她亦知晓他知晓她重生了,但她惶然着眼,含着泪,在这昏暗的房间中,一遍遍告诉他,她没有。
她想做什么?他明明已经默许了她所有的计划,他甚至容许了她以伤害自己为代价的一切,但是,现在,她是想做什么。
沉默不语间,她眸中的泪,一点一点落下,她无声地哭着,他只能借着月色,隐藏自己罕有的茫然无措。
上一世,她有如此哭过吗?
谢欲晚遍寻回忆,竟找不到一次。她没有再看他,缓慢地蹲了下来,不想再看他一眼。他一怔,不懂,为何......会这般。
他想开口,却像是哑了一般,一句话都说不出。
有什么东西,在心中破土而出。他一生跌宕起伏,从书院一路爬到丞相之位,他追随被皇帝打压迫害的太子,同他一起逼宫覆了腐朽的天下。太子登基之后,顶着满朝臣子的压力,为他赐予丞相之位。
他为父亲清了污蔑之名,也在挚友太子死后,按照他之心愿,扶持软弱却正统的皇子上位,为其稳固天下,开荒扩土。可那茫茫一生,他从未有一刻,如现在般茫然。
他的妻,在他面前,哭泣。
她哭得,恍若那年飘下的雪。
便是在他记忆中,她离开的那一年的雪,也太冷了。
他手指尖颤着,想上前,做些什么,却止在她满身流露的抗拒前。
“姜,婳......”他迟疑开口,可姜婳埋着头,颤着身,许久都不曾看他一眼。他眸中的情绪晦暗不明,突如其来的乱轨让他有些迟疑,他不知心中不断泛着涩的情绪是什么,在她的哭声中,浓厚的,恍似要将他吞没。
可在缓长的沉默之中,他还是俯下了身,手掐住她的脸。
冰凉的触感让姜婳颤抖的身子一顿,然后,他被她挟持着,缓缓看向他。同他眸对上的那一刻,她仿佛那一年飘雪的湖底,漫天的湖水不断侵入她的身体,她其实已经不知道她当时有没有挣扎。
但是最后,她死在了那片冰冷的湖中。
但这一世,姨娘尚在,她不能死。
她忙乱地别过脸,挣脱开他冰凉的手,带着些惶然地望向他。几乎就要把‘你要做什么’写在脸上。
谢欲晚怕伤到人,本就没太用力,此时被挣脱,见她终于望向他,也没再动作,只是看着她脸上的表情,有些被气笑。
一种泛着酸又生气的情绪,袭着他。
他望向惶然面露防备的少女,抬手上去,她挣扎之间,还是被他控住了肩膀。他固住她的肩膀,逼迫她望向他。
姜婳其实很少见到他如此......刻薄的模样。
明知她恐惧,明知她害怕,依旧掐住她的脸,固住她的肩膀,就是为了让她看向他。她眸颤着,望向前方的这人。
他雪白的衣袍已经一半在她身上,她们此时,相距得如此之近。
甚至比前世,大多数时候,都要近不少。
可即便她害怕之际,此时,依旧生不出怨恨和厌恶。她知晓谢欲晚的性格,当年既然是她先主动爬上他的床,他应允了,在他心中,她便一生都是他的所有物。
她从前不曾觉得这有什么不对,甚至现在,她其实也没觉得有太大的问题。
只是......这已经不是上一世了。
没有那杯酒,也没有满城的风言风语,她甚至不曾向他多看一眼,为何,她还要,心甘情愿地奉上自己注定没有爱的一生。
她颤声开口:“夫子,那些诗书规矩礼仪,便是教导夫子您,在深夜在一女子闺房如此强迫她的吗?”
谢欲晚轻声一笑,骨节分明的手从她身上移开,缓缓站直,一只手缓缓背到身后。
这一瞬,那些曾在他眸中流转的情绪,都化作了淡然。
只剩下眸,还泛着些莫名晦暗,可在片刻之后,也归于平静。
一切都归于寂静之后,他俯视着她,轻声道:“那,姜婳,我从前教导你那些诗书、规矩、礼仪,就是让你在此时巧舌如簧的吗?”
他眉宇之间,因为淡淡的怒火,甚至多了一份刻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