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夏日长
她的心没来由地一跳,深吸一口气,按下了快门。
始料未及,接下来的好多天,他此刻的眼神总会突然出现在她的脑中,一晃出来她便按进去,一松懈,它又冒出来,反反复复,任何事情都干不进。
这天下午,几份专业文件极其生涩难懂,一个多小时过去了,才看半页纸,稍不留意,他的眼神又从脑中浮现,尤清和心烦意乱地将手中文件往桌上一扔,这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总得要弄个清楚明白,她靠在桌上呆了几秒,站起身往电梯间去了。
自基金部部长换成了韦雪峰,尤清和还是第一次来,她站在门边,敲了敲门,韦雪峰的声音立刻从里间传过来:“稍等,马上来。”
她站在门边等的这一会儿,眼光扫了办公室里一圈,见办公桌、茶几上都放置了新鲜的花儿,墙上、书柜里则摆上了韦雪峰与妻子的合影。
“哟,尤总来了?”韦雪峰笑容满面从里间快步走过来:“这些日子又是搬家又是搬办公室,杂事太多,还没来得及上门看望尤总,千万勿怪。”
他边说边将沙发上几本书放在茶几上:“快请坐,我给你倒杯喝的。”
尤清和坐在沙发一角:“韦总,不用这么麻烦,是我抱歉才对,在您忙的时候还来打扰。”
韦雪峰踢开地板上几个废纸盒,端了一杯咖啡递给她:“这哪里是打扰?”
等尤清和接了咖啡,他又慢慢悠悠道:“美人如花隔云端!上有青冥之长天,下有渌水之波澜,早就听说尤总秀外慧中,果然名副其实。”
她脸一红,轻声道:“韦总,今日过来是想问问您,您婚礼上的照片都整理了吗?我想找几张照片。”
“照片?什么照片?”
“嗯……就是别人拍的几张我的照片。”
“哦……”韦雪峰从桌上拿来一个笔记本电脑,放在她面前:“桌面上的相册文件夹,都在里面了。”
尤清和点开文件夹,一张张照片翻过去,翻到了底,并未看到她拍的嵇云川那张照片,就连自己的那几张照片也没见到。她以为自己看漏了,又重新翻了一遍,依然是没看到。
满心期望突然落空,却又马上被渴求填满,她焦急抬头:“韦总,这照片不全啊,你可曾见过一张嵇总的照片?照片里的他只到肩部,他在看着镜头笑……”
韦雪峰愣道:“我没有看到过。”
“唉,这照片被人动过吗?这照片是谁第一手整理的?”尤清和皱眉推开笔记本:“哦,对!相机,那台银色的单反相机呢?”
“相机在婚礼结束后就被枫威集团的秦小姐拿走了,这照片也是她整理的……”
“秦雪?”尤清和吃了一惊。
“清和,你在找我的照片?”
一个清朗的声音传来,她侧头看去,嵇云川拿着一瓶酒出现在办公室里间门口,他居然一直都在!
那双时不时在她脑中出现的眼睛,突然到了她面前。
心脏猛地一抽,大脑一片空白。
脸颊越来越烫,越来越烫,不知过了多久,思维总算恢复正常,她讪讪笑了笑:“嵇总,我还有事,我先走了。”
话音未落,她已出了办公室,快步到了电梯里,靠在墙面上,长长吁出了一口气。
第26章
连着好几天, 尤清和都躲着嵇云川,即使在一栋楼里也没见着面,这天眼见到了下班点,她吁了一口气, 又躲过了一天。
收拾东西准备下班, 忽觉门廊边立了一道身影, 她抬眼望去,正是嵇云川。
他眼眸里都是盈盈笑意:“怎么?还准备早退偷懒?”
本是心神不定, 他一开口, 她却忍不住笑了出来:“怎么?这就开始资本剥削了?”
嵇云川道:“还真要你加会儿班,陪我去临界自贸区那块地看看。”
上海的晚秋, 傍晚青蓝交接的天空点缀了几颗星子,薄薄一层夕阳落在城市行色匆匆的人群里。
他今天开了一辆银色的敞篷车,她坐在副驾驶上,看着旁边川流不息的车流, 人行道上、公交车里, 有不少艳羡的眼光向她投来。
“从这块区域开始,一直往东边去,得有20多万个平方, 这一块地圈起来……”嵇云川一边说着,余光看向她,见她双眉舒展,脸上挂着笑, 眸光闪烁, 是一副兴致勃勃的样子。
“你在高兴什么?”他笑道。
尤清和偏过头来, 笑容更灿了:“我刚刚毕业的时候, 三个月搬了三次家, 有一次我拖着所有行李走在大街上,看到一辆敞篷豪车飞驰而过,当时好羡慕,觉得坐在敞篷车里的人必定不会有居无定所的烦恼,那个时候怎么想得到我现在自己也在敞篷车里,而且还有了自己的房子,虽然还在还房贷。”
“命运无法预料,如果那时候走在街头的你能知道有今天,或许迷茫的心情会减少些。”
她心有戚戚然:“对极了,人可以忍受一时的困境,但总归要对未来怀满希望,希望才是困境里的支撑力量啊。”
她眼中亮闪闪的,笑容口吻里有着一丝平时难以见到的天真,他觉得今天的她很不一样。
车子开到了一条老式弄堂口停了下来,红瓦灰墙,狭窄的通道里停放着一些摩托车和自行车,抬头仰望,半空中晾晒着各式各样的衣服和被单。
天光渐暗,下班、放学的大人和小孩子都回来了,家家户户亮了灯光,白天只有老头老太太闲着下棋的弄堂逐渐热闹起来。
“这条弄堂将会是物流园区的中心区域。”
她回首,嵇云川站在弄堂口,他身着一套橄榄色的西服,一针一线乃至袖扣都是欧洲最好的裁缝完成,暖黄的灯光映照在他身上,几个小孩子嬉笑着从他身边打闹而过,此情此景让她有一瞬间的恍惚,最平实的俗世烟火与身着昂贵西服的他,交汇成了这个时代最真实却最不融合的一面。
他已走过来:“来,我带你四处看看。”
虽是居民区,但也有些藏在弄堂里的小酒馆、小吃店、裁缝店……隔音效果不太好,能听到房屋里的人们说着鸡毛蒜皮的闲话。
“我刚毕业的时候就租在弄堂里,位置不错,只需花我两千多的租金。”尤清和跟在他后面:“那时候交完租金,还剩六七千块钱,每到月尾还有剩余。”
嵇云川立住不动,等她走到了他旁边,才慢慢迈开步子:“弄堂虽解决了不少低收入人群的生活困难,但若没有自己的特色,被资本吞没那就是必然的。”
一个货郎挑着竹筐走过,见俩人悠闲漫步,便停下来:“要不要麦芽糖?最后一点,便宜给了。”
“麦芽糖?”尤清惊喜道。
她最爱就是麦芽糖,小时候吃坏了几颗牙齿都不肯停嘴,在重庆,在大街小巷总有卖麦芽糖的,这个习惯她一直保持到了高中毕业,到了上海就极少见到了。
货郎将竹筐放在地上,掀开布帘,筐里有砖头大一块白色麦芽糖:“80快钱拿走。”
尤清和问道:“打成小块需要多长时间?”
货郎听闻大喜:“很快,马上就打好了。”说罢,拿了工具就“叮叮当当”的开始了。
俩人站在路边等,秋风渐起,她只穿一件衬衫,不自觉抱住了双肘。
“冷吗?”
耳边刚刚响起他的声音,她就感觉自己手一暖,他的手掌握住了她。
心中一颤,她低下头,声如蚊鸣:“还好,一点点。”
忽然又感觉他松开了自己的手,心中又是一颤,一件带着他体温的外套已经覆盖在了她肩上。
她不敢看他,眼光无处安放,只好盯着货郎的手,见他一上一下打着麦芽糖,心中一层一层掀起波浪。
“好了,80块。”货郎扯了一个塑料袋将麦芽糖装起来,递给她。
嵇云川接过来,扫二维码付钱。
她静静站着,他的外套将他的气息笼罩着她,她偷偷看了他一眼,又马上移开,他接下来会怎么样?会不会还来牵她?
“走吧。”他一手提着麦芽糖,一手自然地垂落在身旁,似乎没有牵她的意思。
“嗯。”
“你要不要现在吃一块?”
他刚刚是什么意思?把外套给她是绅士行为还是真的关心她?尤清和走在他身侧,闷闷地一口气出不来。
“清和?”嵇云川又一声问道。
“啊?”她似如梦初醒般看向他,带着一丝慌张与茫然。
他停下来:“你怎么了?”
“没……没什么。”她连忙摆摆手。
嵇云川笑了,举起麦芽糖:“我问你要不要现在吃一块?”
“哦,好。”她脑中全无思考能力,他说什么便照着做。
他解开塑料袋,用竹签挑起一块,她忙伸手接了过去,放入嘴里,顿时,口腔被麦芽糖天然的香味填满,紧张的情绪也似乎放松了下来。
忽然,她的手又被他握住,掌心之间熟悉的触感又回来了,她一颤,却听他说道:“你手掌里沾了糖粉,我给你擦干净。”
他微低着头,一手握着她的手,一手拿着纸巾轻轻擦。
她不敢动,心如擂鼓在敲。
很快的,手掌被他擦干净了,他轻轻放开了它,往道路前方看了看,若无其事道:“我记得有个拐角处路边摊的阳春面不错,是老手艺,我们去尝尝。”
"嗯。”
天色已经完全黑下来了,弄堂里隔个几米就有散发着微弱灯光的路灯,水泥路年久失修,她小心翼翼地踩着高跟鞋慢慢的走,如果……如果路上突然有个水坑,她不小心踩了进去,他会不会又来牵着她?
“咦,上次来过一次,我记得面摊就在这附近,怎么找不到了呢?”嵇云川停下来,四处张望。
好奇怪,明明希望此时能够无止境地延长下去,可当一个路人经过时,她却又欲盖弥彰地匆忙拦住路人:“哎哎,你好,请问……请问您知道这附近有面摊馆吗?”
路人指了指前面:“再走个50米就能看到了。”
“哦,好,谢谢。”
她向嵇云川看去,正巧他也在向她看来,他弯起眼睛,眸中的光如此朦胧,让他的笑容也有了琢磨不透的意味:“这就去吧。”
一盏明亮的白炽灯,汤锅里袅袅升起的热气,俩人在木制的桌椅上落了座,点了单后,老板很快端了两碗阳春面放在桌上,分量满满,色泽诱人,闻着已是香味扑鼻,正准备开动,老板又推销道:“我这还有自家做的小米浆,要不要来一点?”
尤清和神色一动:“好啊,要一壶。”
今夜仿佛是她追寻年少记忆的特许之约,青葱岁月里的元素冲破时光的蒙尘,一样样地摆在眼前,这个纸醉金迷的城市,有了久违的亲切感。
如梨花清爽的笑容出现在了她脸上,对着桌前的嵇云川说道:“高三的时候学习好辛苦,又无别的娱乐,每次下晚自习后去喝一碗小米浆,就成了我每天最必须做的事情。”
月亮细细一道,挂在如墨的夜空里,风轻露清,他微微笑道:“你那时候并没有一个明确的目标,未来对你来说是光灿却又虚无的,你只知道自己要奔赴未来,却不知道将来会干什么,也不知道将会归落何方?长居上海只是命运的一个偶然。”
她喝了一口面汤,鲜香让她赞了一声,随即点了点头:“人的一生总是由很多个偶然组成,有时候一个偶然就能改变一生。”
她目光装作无意识地从他脸颊扫过,她与他相识何尝不是一个偶然呢?这……是否会将她的人生改道?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就让她心中一咯,默默啐道,胡思乱想!
老板把小米浆端了上来,各倒了一杯,嵇云川拂了拂热气:“我现在倒有些后悔带你来看这块地。”
“啊?为什么?”她愣道。
“不过几个小时,你就用你自己的方式与回忆喜欢上了这个地方,麦芽糖、小米浆,将来拆毁的时候总归有些不舍得吧?”
不舍得?他在意有所指吗?
麦芽糖、小米浆固然让人欣喜,可这个秋夜最让人意外的,难道不是他握着她的手吗?
她心乱如麻地看向他,而他,双眉舒展、神情安然,似乎早已忘记自己做过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