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夏日长
她别过头去,感受到了一阵生理上的恶心。
车子行驶到了宴会地点,尤清和迫不及待下了车,晚宴还未正式开始,厅中放着舒缓的钢琴曲,穿着精致的男男女女举着香槟低声说笑。
已有人看到新任投资部长尤清和,便过来与她搭讪,方薇子一身黑裙,靠在窗边对她笑得嘲讽:“尤部长一朝得志,如今竟也有马屁精主动往上凑了?”
此言一出,室内一片尴尬,尤清和兴致大减,向室外花园走去。
暮色微降,远处山岚重重淡淡,天地间一片荧荧的蓝,却见明月当空,院中大片大片的白玉兰,暗香浮动,她深吸了一口气,慢慢闲步,到了花园深处,忽然听到一个男声,断断续续,极为耳熟。
“今夜将宣布将我所持有的巨摩百分之8的股份全部转出……董事会已经通过,公布方案已经提交了…………”
她越听越是心惊,巨摩金融为上市公司,也是行业标杆,百分之8的股权已有不少份额,此番减持必定会带来股价巨幅震荡!
她立在原地不知该是进是退,而那花枝轻摇的灌木丛后,却已出现一个身影,正是许知行。
他一怔:“清和,你怎么在这里?”
尤清和无意躲闪,眸光里尽是困惑:“许总……恕我无意听到你的电话,可既然你准备在宴会中公布,那么我想,这也不是什么秘密,只是……为什么要这么做?”
她停了一停,似乎不愿说得太直接:“业内……都说你是巨摩金融的灵魂,如今你却把股份全部扔出,这……难道你不知这会造成什么影响?我,我无法想象彻底失去许知行的巨摩金融将会变成什么样子,股价市值、公司排名……或许,或许都会一落千丈。”
许知行面色沉静,眼中有一丝不悦流出:“所以你认为是我人已不在巨摩金融后,便故意套现获利?”
尤清和心中一跳,她十分不愿产生这个想法,可……可是,如果因为这丝疑虑,而破坏掉他在她心中美好的样子,她更加无力接受。
她双眸回视于他,带着一种坚定却又祈求的眼神:“别人都可以这样做,但是许总……你不能这样做,如果连你也以获利为目标,那又有谁会相信金融场还有温情在呢?金融需要温情,更需要信仰去创造温情,而你……你是很多人的信仰,你,不能这样做!”
月光如水,将她身上披拢银沙,瘦弱的肩膀,颤颤巍巍,看上去极紧张极激动,却又……极坚强。
他紧绷的心忽然一软,并不算太熟悉的她,居然对他有如此深厚的信赖,这份信赖并不是突然产生,而是在长年累月中累积,如同一颗青涩的葡萄发酵成甜美的酒。
上帝之手揭开他眼前的面纱,他忽然意识到,这个女孩子似乎已爱慕他许久,可另一股绝望却渗透出来:“清和,我感动于能在这个世界被别人如此信任,但,你可明白?无论何时,人与人之间的规则才是凌驾于一切之上的,这个发现对我来说是一个打击,我不会再做金融了,也不会再留在上海……”
“不会再做金融?”尤清和惊疑不定:“你……你不是要去枫威集团吗?可我现在听你的意思……好像……好像是永远退出……”
他眸光重重,伸出手去,将她的手握住:“但是,我好高兴今天能听到你说这些。”
他温暖干燥的手掌,紧紧贴着她的手心,不留一丝空隙,她忘了呼吸,一动都不敢动。
时间那么长又那么短,许知行松开了手,转过身:“我回宴会厅了,想一个人走走。”
晚风从他耳边吹过,金融场风云变幻本是常态,他在其中驰骋十多年,并肩的伙伴、交锋的对手……总是来了又走,换了又换,昔日春风得意之时,又怎会体味到退出者的悲哀?
尤清和立在原地,全身僵硬,从心底里拒绝接受他彻底退出的事实,她试图找出别的理由来否定这一切,可大脑一片空白。
似乎过了很久,忽然间,不远处传来阵阵欢呼,她回首望去,隔着宴会厅的落地窗,许知行出现在那明玉一样的灯光里,他一身铁灰色西服,丰神俊朗,落寞之色全不见,与刚刚像两个人一般。
这才是她熟悉的他啊!
她胸口一热,笨拙地呆在原地,多么……多么希望他永远都是这副样子。
晚宴的钟声已经响起,众人跟在许知行身后向花园走来,所幸有这夜色掩护,她脸上的红晕并不明显。
只是刹那,热闹的一群人就已到了她面前,许知行一双明目向她看来,她轻声道:“许总晚上好。“
许知行在她面前停下,笑得若无其事:“哦,这是我们巨摩金融投研部的部长尤清和,年纪轻轻,人很优秀。”
他看向他身边一人道:“这是新任CEO嵇云川,以后工作主要向他汇报。”
她一愣,这才看到许知行旁边站着一位身姿挺拔的男人,他长眉微浓,眸光深邃,拥有一张极其清隽的脸。
尤清和慌忙伸出手去:“嵇总您好,初次见面,以后请多指教。”
嵇云川伸出手与她相握,笑容内敛:“尤部长言重了。”
而尤清和瞳光又已落回在许知行身上,夜幕里,被霓虹映照的他,平添了一份温和之气,嵇云川的到来本是理所当然,可她却犹如面临了一个断崖之口,失落之色再难遮掩。
宴会在月色中开始,小提琴手划动琴弦,婉转悠扬的音乐划破夜空。朗朗灯光下,许知行面上一丝笑容,显得格外淡定从容。
她站在人群里,心脏怦怦地跳,像一个囚犯等待最后的判决,却又抱了那万分之一的侥幸,希望得到的是……赦免。
“很高兴今天能有一个和大家交流的机会……在巨摩这些年,在巨摩人的共同协力之下,我度过了很充实的时光,这让我一生难忘……非常感谢每一个巨摩人的竭力付出……在今天,我有一个消息要告诉大家,经过多此反复考量之后,我决定将我名下所有巨摩股份转让给枫威集团……”
话音未落,现场一片哗然。
许知行笑容隐去,神色变得沉寂:“我们每一个人都知道金融是一个残酷的行业,每一个决定都不会是妄为之举,那么,请相信我,这也会是一个来之不易的决定。”
他声线沉稳,一字一句定定吐出,众人慢慢安静下来,随之而来的,是阵阵地掌声。
许知行走下主讲台,被人群簇拥在了中心,这似乎是每次宴会的惯例,唯有不一样的是,这一次,他只是笑着交谈了几句,便向厅外走去,背影渐渐隐没在门边。
在一片欢呼声里,尤清和一颗心直线垂落沉到了不见底的深谷,眼眶漫上水雾,那个空荡荡的门廊在水雾中晃晃悠悠。
这些欢呼的愚蠢的人们,他们知道他们失去了什么吗?
不,感觉到失去的,只是她一人而已。
第7章
遥遥相望,那华丽灯光下的人影,早已换成另一个人。
巨摩新任CEO嵇云川首次亮相,理所当然得到了晚宴现场最炙热的掌声,就连那小提琴声也变得格外激昂起来。
月光寂寂,意尽阑珊,尤清和无法再在这种欢庆的氛围中多待一秒,转身往回走,目光回落,看到吴非挂着笑脸挤在众人堆里,手握一叠名片,见人就发,她别过头,再也不看他一眼。
离开花园,走进室内,一个身着黑裙的窈窕身姿倚靠在门边,笑眯眯地看着她。
尤清和立住不动,漠然回视,要出了这宴会厅,就必须从方薇子身边走过,而她好像并没有想让开的意思。
方薇子摆摆头:“看样子是被许总退出金融圈的消息打击到了?”
尤清和一惊,她是怎么知道的?
方薇子站直身道:“你想知道是为什么吗?”
心脏一激!眼泪重回眼眶!想知道,当然想知道!她从未看到如此落寞的许知行,那一幕已经深深刻入脑海,挥之不散。
方薇子向她缓缓走了几步:“这社会难道还有什么新鲜事?所有的变化以及决策,无非都是利益的驱使,能让人争来抢去的,除了钱还会有什么?许总在巨摩金融的股份惹人眼热,名正言顺拿不到,那便只有抢过来了!”
尤清和脱口而出:“枫威集团?”
方薇子眸光异动:“许总做金融做了这么多年,行事果断,手段凌厉,犯法的事情不会去碰,但打打擦边球还是有的,可枫威集团借题发挥,做点假数据,再花钱买几个假证人,做一场弄假成真的戏码,给许总堆上一些莫须有的罪名,简直不能再容易了。”
尤清和倒吸了一口凉气,所以,他是被人胁迫?因为被陷害,所以退出他热爱的金融行业?难以想象,到底是怎样的无奈,才让他痛下决心,做出这个无比艰难的决定。
她仅仅只是一个局外人,都感到了惊涛骇浪般的冲击,那许知行自己呢?他……他心里该多痛苦啊……
“许知行,提起这个名字,人们想到的就是巨摩金融,说句不好听的,许总个人名誉受损也就算了……”方薇子停了一停,再开口时,口吻里带了彻骨的冰凉:“巨摩成立已经快20年了,在这20年里,许总付出过多少努力、经历了多少波折才让它成为了行业标杆?可若因此让巨摩停业清查,又有谁能保证巨摩完好无损?全身而退呢?可能一个无人注意的微末细节,就能让巨摩一蹶不振,从此消沉,再过个几年,上海金融界从此便没有巨摩这两个字了!”
尤清和轻微地颤抖:“翁董事长难道对这件事没有意见吗?”
翁董事长即巨摩金融董事长翁正明,现已到七旬古稀之年,他一生无儿无女,90年代国内第一批金融从业者,四十多岁的年纪创办巨摩金融,公司初期不上不下,一直处于行业中游。翁正明与许知行在一次晚宴中相识,越聊越是投机,颇有相见恨晚之意,便极力邀请许知行加入,而许知行也欣赏翁老爷子正气直爽的个性,一口答应。再之后,巨摩金融在许知行手下风生水起,慢慢坐稳上海金融圈第一位置,翁正明从此退居幕后,极少过问公司事项。
“有意见又能怎么样?要想保全巨摩,难道还有第二个办法?”方薇子沉声反问道。
没有国字头力撑的金融机构,一旦被清查过,信誉便直线下降,无论企业也好、私人也好,谁又会放心把掌握身家命脉的钱袋子交到信誉被毁的金融机构?
而枫威集团是国内大型综合集团的佼佼者,社会影响力足够,人力财力也不缺,将许知行所有股权转让给枫威,在不知情的人眼里,也算美谈一件,不失为一个退而求其次的最佳选择。
尤清和凝眉沉吟道:“难怪今天庆功会翁董事长没有出席,而枫威集团也没什么人过来,这是给翁董留了几分情面?不想让旁人感觉到这是枫威的主场?那……新任CEO嵇云川和枫威集团是什么关系?”
方薇子嘴角一挑,笑容重新出现在脸上:“清和,你问到了一个关键性的问题!”
顿了一顿,她开口道:“你可知道枫威集团的继承人有一子一女?”
“枫威集团是赫赫有名的企业,家族新闻常年霸占新闻主页,这谁会不知道?”
“枫威集团创始人兼董事长秦望东,早年做房地产起家,靠着国家红利赚了不少钱,这些年渐渐把商业模式扩展到餐饮、时尚、媒体……各个行业,而金融板块是枫威近期的目标,秦望东将金融板块交给了儿子秦雨,同时多次亲自上门邀请许知行加入。许总与枫威都是巨摩的大股东,许总去给枫威做金融,依然不影响他在巨摩的地位,也不影响巨摩的运营,还可以加深双方合作,本来是两全其美之事,然而……”
“然而什么?”尤清和急声问道。
方薇子一声叹息:“然而,秦望东的女儿秦雪看上了金融板块,她想抢过来,可秦雨又怎么会愿意?所以,她选择了一个最直接也是最有效的办法……”
尤清和整个人抖了一抖,已经隐隐猜到了,却又万分不忍说出来,眼眶积满眼泪,呆滞地看着她。
“她的方法是……毁掉许知行。”方薇子似有不忍,躲开她的目光,又继续说道:“当然她不傻,她敢毁掉许知行是因为她手里握了一张王牌!如果说许知行是金融圈第一人,那么嵇云川就是下一个能比肩,甚至超越许知行的人。嵇云川虽才30岁,但之前一直在华尔街,世界上很多知名收购并购案、私募基金,他都是主导人,只是他以前用的是英文名,嵇云川这个名字他回国后才开始使用,知道的人并不多。”
原来如此!
尤清和僵僵立住,全身的力气都被抽走了,连呼吸也忘记。明明只是家族集团内部争斗,可为什么要搭上许知行?!就因为他足够优秀、足够出色……难道这也是毁掉一个人的理由?!
她想哭,眨了眨眼睛,一滴泪都流不出来。
如果可以,她要将今晚一切都忘记,如果非要留下什么,那就让这沉醉的春风在记忆中永存吧!
第二日,尤清和抱着一叠文件站在总裁办门外,排队等候向新任CEO嵇云川汇报工作,不多时,紧闭的木质大门被推开,出来是是监察部长冯居扬,尤清和与他点头微笑,算是打过了一个招呼。
进入办公室,以往那些数据显示屏已经被清空,只放一台笔记本电脑的办公桌变得格外清爽,嵇云川身着褐色西服坐在桌对面,他眼睛黑亮,鼻子高挺,笑容十分俊逸:“是投研部的尤清和尤部长,我有没有记错?”
或许是因今日阳光格外晴好,沐浴在阳光中的他,比昨晚多了一份明朗之气。从办公桌的摆设,到他个人的气场,与许知行倒是完全不一样的风格。
尤清和走至办公桌前坐下,抿嘴微笑道:“没想到昨日匆匆一面,嵇总便记住了,我感觉很荣幸。”
说着把一叠文件依次排开,摆置嵇云川面前:“嵇总,这是我们从上百家公司中选出来的十多家优秀企业,准备在进一步调查考核之后,进行股权投资,您看看有没有问题。”
嵇云川拿起文件细细过了一遍,文件中大多都是人工智能科技、互联网、新零售等一些新兴产业,唯有一份传统水产公司的资料上被画了一个圈。
尤清和见他目光停留在这份文件上,便解释道:”这家水产公司可是当地的老字号,老板人朴实厚道,因为不懂得什么资金运作,这些年遇上了发展瓶颈,若是资本介入,相信会迅速占领市场。”
嵇云川放回文件,扬眉道:“都很不错,我没什么意见。”
尤清和眼角弯起:“最近这段时间太忙,部门里的同事们又更擅长做新兴产业,不如这个水产公司由我去跟?”
嵇云川靠着椅背,耸了耸肩:“你自己决定就行。”
尤清和“嗯”了一声,眸光微闪,一丝困惑在脸颊荡开:“嵇总,前些日子我在一些项目中发现一些问题,当时和许总提过,但是他已经在办理离职手续当中了,所以也没细管,但这个事情拖得太久,我总是担心会有什么差错。”
“哦?”
“去年我们的投资项目中,根据基金部门的核算结果,百分之八九十的项目收益都比预估的少了百分之十左右,从我部门测算的严谨程度来看,这个数据非常不合理,加上之前罗蔚男发生了贪污事件,照理说,她一个人想要贪污巨款有一定困难,毕竟核算具体数据还是在基金部门……”
虽然做好了足够的准备,可毕竟这是计划的第一步,她越说越是紧张,越紧张说话语速就越慢:“不合理的地方我已做成对比资料,请嵇总过目。”
说着将一份细细密密的表格递给嵇云川。
这是一份十分详尽的数据表格,嵇云川一眼扫去,就知其中大有蹊跷,之前投研部部长是罗蔚男,当然没人会查这些,若是尤清和不去较真,或许就一直尘封了。
他抬眼向她看去,浓淡相宜的眉毛,鸿若秋水般的眼睛,微微一点笑,淡然且疏朗;与他昨天初见的她有着天壤之别,昨夜她身着华服站在暗香浮动的花园中,惊惶却又失魂落魄,当许知行介绍向她介绍他时,她的眼神轻飘飘落在他身上,没有丝毫重量。
可无论是昨天还是今天,怎么看她都不像一个急性子,那为何在他第一天上班就呈上这样一份报告
沉吟了一会儿,他扬眉道:“那……不如你去查?”
尤清和心中一跳,回望过去,只觉他眼眸中有一些捉摸不透的意味,这本来是监察部长冯居扬的事,但是嵇云川却是说的让她去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