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傅延年
这句话像是打雷一般响在两个人的耳朵里,小光抖动的腿忽然乱了节奏,好似一下子不知道该怎么抖了,抽筋般软绵绵地抖几l下后,就停下,肌肉惯性般地自己颤着;女孩子俯趴下身体,抱住自己的膝盖,将自己团起来,感觉路培树锐利的目光有如实质一般地扫射在自己身上,更是怕得不行。
感觉到了小颖得害怕,小光突然来了勇气,他梗着脖子,猛然站起来,无所畏惧一般地看了路培树一眼,又迅速移开,而后试图将小颖拉起来,说:“他们有毛病,咱们走!”
小颖拉住他的胳膊站起来,两人相对苦命的野鸳鸯般互相搀扶着,就要往出走。
“坐下,不许走!”
小光怒气暂时盖过了害怕,朝着路培树吼道:“凭什么,我们没犯错,你这是限制我们的人身自由!是犯法的!”
路培树忽地笑了下了,往后靠了靠,双腿交叠,说:“呦,小屁孩,还知道限制人身自由呢,初中毕业了吗?”
这个随意慵懒的动作给了小光更大的压迫感,脑子中不知道做了何种猜测,脸色发白,细细的小腿无意识地又抖动起来,两撇小胡子也跟着一颤一颤地,表达着他心里头的惶恐不安。
他将目光投向和蔼可亲的何秀红,有求助,有谴责,似乎在问她:这个人是谁,想干什么,我那么信任你,你为什么要任由这个人这样对待我们,快帮帮我们。
何秀红看懂了这个男孩子负责的目光,朝着路培树说:“别吓唬他们了,问正事。”
路培树答应了一声,坐正了身体。
路圆满给路培树倒了杯水,又看向两个太弱小、可怜又无助的孩子,问:“你们两个还喝水吗?”
说完,也不等两人回答,给两人面前的杯子又续上水。
路培树又说了声:“坐下”,这声音柔和了些。
小光小眼睛咕噜噜地转了几l转,似乎在估量着两人从这几l个大人面前逃出去的可能性,最终还是放弃般地坐了下来,小颖瞪着大眼睛,泫然欲泣。
路培树从上衣口袋里掏出自己的证件,说:“我是西关村的民警,你们老实交代,姓名、家庭、住址,哪个学校的?”
小光脸上露出了果然如此,又有些庆幸的表情,而后就是惊慌不安。所有的情绪都明白地写在脸上,一望便知,女孩子小颖也似是个透明人,慌得不行,连忙去看小光,见小光比自己好不到哪儿去,便大着胆子回答:“我们,我们没在上学,我们十九了,我们是外地来燕市打工的。”
路培树哈哈笑了两声,说:“孩子就是孩子,总以为能骗过大人,有个成语叫什么来着,对掩耳盗铃,说的就是你们!当我们警察叔叔都是吃干饭的?就你们这两个傻乎乎的,被人家卖了还得帮人数钱。小小年纪的,愚蠢、天真,社会是这么好混的?”
小光脸上浮现出愤怒、想辩驳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的表情,小拳头攥得紧紧的,牙关紧咬着,脸上胀出几l分红紫来,小颖脸色煞白,紧紧咬着嘴唇,目光往门口梭着,似乎是在考虑逃跑的可能性有多大,考虑着能藏到哪里去。
何秀红适时开口,语重心长:“唉,他们现在是年纪小,没见过社会复杂、人心险恶,也可以理解,咱们也是从这个年龄过来的,可以理解。谁还没幼稚犯二过,小时候觉得过不去的坎儿,长大了再回想,那就不叫事儿。”
路培树:“离家出走,私奔?小小年纪,花样挺多,你们两个身上带了多少钱?没学历、没身份证,你们两个以后靠什么生活?”说着说着,就激动起来,伸出手指,隔空戳着两个,“你们这就是不负责任!两个狼心狗肺的小白眼狼,养你们还不如养猪养鸡,猪鸡养大了还能宰了吃肉,你们就只会留个烂摊子一走了之!”
何秀红紧接着温言细语:“路警官语气是不太好,但也是为了你们好,他刚
刚说的话,话糙理不糙。现在一家就一个孩子,每个孩子都是当心肝宝贝一般,花了无数心血养大的,看你们身上的衣服鞋子、书包,应该家里头条件还不错,有什么过不去的,就非要离家出走呢?你们就这样跑出来了,家里人得多担心啊,肯定满世界在找你们,我也是当妈的,要是我家闺女跟个男孩子跑了,我得伤心死。”
何秀红盯着小颖看,小颖听着听着,眼圈泛红,眼泪就流了下来,一会儿就捂住脸,啜泣起来,男孩子小光嘴巴蠕蠕,把手搭在女孩子的后背上,想要安慰她,却被小颖一下子甩开。
何秀红再接再厉,说道:
“你们还小,以前都有家里人看护着,不知道这社会的复杂,今天你们遇到的要是坏人,把你们骗回家,给你们的水里下点迷药,你们两个小孩子就会像猪羊一样任人宰割。你会被卖去黑煤窑当苦力,这个小丫头的遭遇只会比你更惨。”
“我没有胡说八道吓唬你们,我们家以前住过一个租客,才二十多岁,老得跟四五十岁似的,他十五岁是父母闹矛盾离家出走,被人家拐卖去了黑煤窑,在那里每日每夜的挖煤,他逃跑过好几l次,都被抓了回去,落了一身的伤,后来警察捣毁了那个黑煤窑才把他救起来。他人是被解救出来了,可好好一个人却变得傻乎乎的,一身的伤病,他很害怕回忆那段经历,一想起来就会浑身发抖,一辈子就毁了。”
还有那些小偷、流氓混混,好多都是从家里跑出来的孩子,一开始因为倔强,不肯回去,在外面花时间长了,就找不到回家的路了。唉,他们心里头不知道有多后悔,可是,这世界上哪儿有卖后悔药的,一步错,步步错。”
路培树怒哼一声,说:“我每年不知道要逮多少这样的低龄罪犯,没有一个是自愿的,都是被逼迫,被人操控才走上犯罪道路的,好一点的被抓起来,蹲几l年监狱出来之后还能重新做人,运气差些的被人砍死、砍成残废,横尸街头,到死都没人知道他到底姓什么叫什么!”
小光脸上的涨红之色渐渐退下,整个人像是被推了一下似的,肩膀放松,拳头松开,有些无力地抠着裤脚。小颖胖胖的身体蜷缩成一个圆球,微微地颤抖着。
路圆满看着这两种被风雨吓得瑟瑟发抖的小鹌鹑,感觉到他们的心
理防线逐渐在崩塌,何秀红女士和路培树一搭一档的彻底把这两孩子给吓到了,怕这两个孩子真给吓出个好歹来,路圆满忙笑了两声,说:“幸好,幸好,这一切都还没发生,还来得及。”
何秀红:“好孩子,把家里的电话给我们,我们让家里人来接你们。你们两个要是想在一块,在等几l年,等你们成年了,或者考上大学,就可以自由自在地谈恋爱了。”
路培树厉声施压:“告诉我你们家长的联系方式。”
小光双臂抱住头,双腿抖得更厉害,而小颖呜呜地大哭起来,哭得泣不成声。
路圆满叹口气,这两个孩子这么点的胆子,不知道哪儿来的离家出走的勇气,看这两个孩子的情况,再继续逼迫下去,这两个孩子就直接崩溃了,何秀红和路培树都是深谙人心理的,及时闭嘴,不再继续给两人压力。
路圆满抽了几l张纸巾,递给小颖,瞧着小光的运动裤也被滴下来的眼泪洇湿了,也往小光手里塞了张纸巾。
哭吧,哭吧,这两个可怜的孩子。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让他们选择离家出走,可惜出师未捷,中道崩殂。找房子找到自己家来,也不知道是幸还是不幸。
路志坚关了小卖部的门,从门外进来,看见自家这情形,愣了下,很是茫然地看着那两个陌生人。
何秀红看见路志坚,下意识就去看时间,“呀,都快中午了,得吃饭了,培树,你留下来吃午饭,这两个孩子估计也饿了,咱们简单吃点。唉,也不知道这两个孩子出来几l天了,瞧着小脸黄不拉几l的,估计一直都没好好吃饭。”
路培树答应一声:“行,二婶,那我就不客气了。”
留下路圆满和路培树,两人对视一眼,又转去盯着一个大声哭,一个小声哭的孩子。
路圆满清清嗓子,朝着那两个孩子说:“你们喝点水,补充补充水分。不然哭得脱水了还得送你们去医院。”!
第93章 后悔
不知道是她这句话起了作用,还是哭得累了,还是长期保持一个姿势累了,女孩子小颖先抬起头来,泪眼汪汪的看向路圆满。
路圆满下巴点点她面前的水杯:“喝点水,等下咱们吃饭,瞧这小脸哭得,都肿了。”
小颖哭了这一会儿L哭不动了,口渴得厉害,脑袋晕乎乎的没剩什么思考能力。离家出走后,她最信任的就是小光,可何秀红和路培树的话搅合得她心里头一片乱,害怕、愧疚,甚至怨恨起小光,如果不是小光,她不会走到这一步。
此时的她不知道该怎么办了,茫然得很,看着路圆满,想到她一直以来对自己友好的态度,是这屋里几个人里面,最可亲,最值得信赖的一个,不自觉就去听从她的话。
她顺从地喝了水,乖乖做好,时不时抽泣几下,等待着路圆满的下一步指令。
“洗洗脸去吧,洗手间在那边。”路圆满指指洗手间的位置,小颖慢腾腾地站起来,应声而去。
路圆满转头看向旁边的小光。
“小伙子,你也别趴着了,起来喝点水,男子汉大丈夫,问题出了就要解决问题,逃离、躲避都没有用。”
路培树忽地大声清嗓子,小光后背猛地一抖。
“怂蛋,有胆子带着人小姑娘私奔,就没想过被家里人找到了该怎么办?还哭!哭能解决问题?人家姑娘都不哭了,你还哭,怂死你得了,闭嘴不许哭了!收收眼泪喝口水,给我讲讲你们为什么要跑出来,我好想着该怎么帮你在两家家长面前说说好话。”
小光猛然抬头,眼镜片上又是眼泪又是手指印的,让前方的世界看起来模模糊糊,有些不敢相信,说:“您愿意帮我说好话?”
路培树声音软和了些,说:“我堂堂公安,犯得着欺骗你一个小孩子吗?幸亏你现在年纪还小,犯点错误也能拿年纪小、不懂事儿L当借口,多好,我都羡慕你。不过你得记住,错误犯一次就够了,犯了错就承认,就改,没什么大不了的。”
这番话说得小光眼泪又流出来,他摘了眼镜,泪眼朦胧,却是没有反抗之心。路培树的气势、身份还有冰冷无情的话语都令小光畏惧,事到如此,他内心中最担心的就是怎么面对家长,自家父母还有小
颖的父母,可没想到这个凶巴巴的公安愿意帮他说好话。
路培树笑了,说:“快擦擦眼泪,大男人哭哭啼啼的像是什么样子,小颖快回来了,你还是多给自己留点面子,比个小姑娘哭得还厉害!”
小光连忙拿纸巾擦干净眼泪,又撩起衣服下摆擦眼镜。
路圆满真看不下去这个狼狈样子,“你也洗洗去。”
小颖从洗手间走出来,虽然眼睛、鼻头还是红红的,但表情和缓了不少。何秀红在围裙上擦擦手,笑呵呵地说:“好闺女,这就对了!去歇一会儿L,再有个十来分钟就吃饭了。”
小颖哭得麻木发胀的脸庞扯出一丝笑容来,朝着何秀红感激地点点头。在小颖即将回到原本的座位上时,小光站了起来,使劲低着头,跟小颖擦身朝着洗手间走去,两人谁也没看谁。
路培树朝着路圆满撇撇嘴,微微摊开双臂,耸耸肩膀。
少年人的感情啊,就是这么脆弱,经不得一点考验,几句话就让他们彼此心中生了怨,把如今的状况都怪到对方身上。
何秀红煮了挂面,切了卤牛肉、火腿肠,拍了个黄瓜,拌了个豆腐丝,都用小钢盆装着,菜式简单,但分量十足。
小光和小颖正是长身体的时候,正是估量到两人饭量不小,才专门多做了些,可没想到这两个的饭量还是让人大跌眼镜。两人一阵风卷残云,眼睛胶着在那两盘肉菜上,何秀红不得不又去各切了一大盘子。
“这两小家伙,这是几天没吃过肉了?一个瘦巴巴,一个矮墩墩,没想到饭量这么大。”路培树伸向卤牛肉的筷子在中途转个弯,伸向了拍黄瓜。
在座的几个,何秀红一家三口还有路培树,有一个算一个都是大饭量,可还是被这两个孩子的吃相给惊呆了。
“可别吃坏喽,家长来了没法交代,本来是好心,别办了坏事。”何秀红说。牛肉、午餐肉都被吃完,何秀红就没再切了,又准备了健胃消食片看着两个孩子吃下去。
小光和小颖吃得心满意足,心情好了许多,表情都舒缓,脸上也有了笑容,
“谢谢阿姨。”小光和小颖先后向何秀红和路志坚几个道谢,小颖还站起来帮着收拾桌子,小光也不甘落后地帮着收拾,何秀红也没阻止。小
颖帮着收拾完桌子,又帮着刷碗。
“平时在家不干家务吧?”
小颖有些惭愧地低下头去,说:“我妈不让干,说我的任务就是学习,其他的我都不用管。”
何秀红:“你妈就是太惯着你,给你养得跟个大家闺秀似的,还敢跟人离家出走,你这丫头,当时是怎么想的?爹妈不要了,学不上了?”
小颖脸上愧色更浓:“阿姨,我知道错了,我,我后悔了,再也不敢了。”
“好孩子!”
路志坚过来接手洗碗,何秀红冲了下手,又用毛巾擦干净,推了下小颖,往客厅走,说:“把你家长电话给我,我通知他们来接你。”
小颖紧垂着头看着自己的脚尖,身体机械地走着,显然还没有做好跟家长见面的准备。
客厅里,路培树也在跟小光要电话号码,虽说得了警察叔叔会帮助自己说好话的承诺,可小光还是迟疑了,犹豫再三后跟路培树打商量,说:“能不能别跟小颖爸爸妈妈说是我带着她一起走的?”
路培树:“那是不是你带着她走的?”
小光沉默了下,点点头,说:“是。”
路培树:“那就敢作敢当,真心承认错误!”
说来说去的,还不知道这两个孩子离家出走的原因呢,瞧着两人之前亲昵,还准备同居,肯定是对小情侣无疑了,这是早恋被家长发现挨呲了,所以私奔了?
路圆满也没自己瞎猜,直接问了出来。
小光又开始抖腿,想说又不想说的样子。
路培树:“别磨叽,这有啥好瞒着的,赶紧说说,知道了前因后果我们才知道怎么帮你说好话。”
小光犹豫了几秒钟才开口,说:“我跟小颖是同班同学,我俩是真心互相喜欢的,也表白了。小颖她家里管得特别严,她妈妈从早到晚只知道盯着她的学习,电视不让看、游戏机也不让玩,小颖很苦恼。我爸妈虽然对我也挺严厉的,平时总看我不顺眼,说我不如舅舅家的表弟,对他比对我好多了,他们经常骂我,我爸还打我……大前天晚上,我放在书包里的情书不知道怎么被我妈给发现了,我妈特别生气,说我小小年纪,不务正业,我爸抽起扫把就往我身上招呼,他们还说第二天要去学校告老师
,还说找小颖的爸爸妈妈,把这件事情告诉他们……
我特别害怕,就从家里溜出来,偷偷找了小颖,把这件事儿L跟小颖说了,小颖也特别害怕,怕她爸妈知道我俩的事儿L……我们两个人想着,与其留下来挨打挨骂,还不如就走了算了,以后不用上学,不用被家长管束,出去打工养活自己,想玩游戏就玩游戏,想看电视剧就看电视剧。”
“就这?”路圆满禁不住问道,还以为家长做了很过分的事儿L,他们实在受不了才跑出来的,可听小光的讲述,就是挨了几句骂,挨了几下打而已,甚至小颖的爸妈还都不知道这事。
真是搞不清这些孩子的心理承受能力的轻重。
路培树:“我们所里每年也会接到很多孩子离家出走的报案,我们做过调查,好多孩子出走的原因都是鸡毛蒜皮的小事,孩子本来就在叛逆期,容易钻牛角尖,容易冲动,老有股子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的劲儿L,在加上有些孩子比较敏感,生活中累积的一些小事儿L让他们觉得受到了不公平待遇,累积得多了,量变引起质变,促成了他们的离家出走。”
路圆满不由得对路培树刮目相看:“可以啊,路警官,说得一套一套的,跟谁学来得?”
路培树:“就不行是我自己总结出来的?”
路圆满上下打量他一番,摇摇头,说:“不是凭你的文化水平能总结出来的,比如量变引起质变这种词就不是你能说出来的,那是高二年级的政治里面提到的概念,你连高中都没上过。”
路培树“切”了一声,说:“你可别瞧不起人,我不知道量变和质变是什么意思但不影响我明白‘量变引起质变’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我好歹也是淀海区优秀民警,天天批评教育那些小流氓们改邪归正,怎么就不能有点文化水平了!”
兄妹两个耍贫嘴,小光脸上露出想笑又不好意思笑的表情,忍不住插嘴说:“《量变和质变》是高二政治里的,是讲学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