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傅延年
路圆满帮何秀红把电视声音调大,笑着说:“成,我嘴狠心软的何秀红女士!”
青苗小学这几天每天下课排练节目,迎接英民教育领导的到来。
他们准备用一场文艺演出,来彰显农民工子弟学校孩子们的风采。想让英民教育的领导们看看,他们的钱没有白花,最终的目的当然是留住甚至是追加赞助。
刘秀英没啥文艺细胞,就把节目设置和排练的事情通通交给了燕市师专来的小苗老师。
小苗老师是音乐教育专业的,会乐器,会唱歌,会跳舞,还有美术基础。她没想到刚来青苗学校不久,就被委以重任,很激动地跟刘秀英保证一定把节目办好。还从师专借来了电子琴等伴奏设备。
她准备以大合唱《少年,少年,祖国的春天》开头,以表演唱《感恩的心》作为结束。
《少年,少年,祖国的春天》这首歌每个孩子都会唱,再排练整齐就行,《感恩的心》连歌曲带手势,都得现教,时间不够,干脆让几个孩子暂时停了上课,专心练习。
小苗老师挑选几个低年级的,又选了几个高年级的学生,参差地排成两排进行表演。
路圆满在门口碰见陈大娘背着小果子回来。小果子虽然瘦小,但到底也是个6周岁的孩子了,总也有些分量的,将陈大娘的背都快压弯了。
陈大娘觉得小果子没了妈,太可怜了,就想拼命对孩子好,弥补孩子的缺憾,愿意背着也好,抱着也罢,路圆满见怪不怪。
“陈大娘,小果子没参加欢迎仪式培训吗?”路圆满奇怪的是这个。
陈大娘表情有些不自然,说:“我看孩子们又蹦又跳又嚷的,小果子身体弱,撑不住,就带他回来了。”
欢迎仪式就是让孩子双手捧着假花,分别在马路两边,蹦跳着齐声高喊“欢迎欢迎,热烈欢迎!”能累到哪儿去?
路
圆满一时间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停了一会儿才问:“你把孩子接走,跟老师说了吗?”
陈大娘的表情更不自在,“我先跟老师说,老师说一会儿就完事,让我等会再把孩子带走,我看小果子都出汗了,就悄悄把孩子背走了。”
这个陈大娘一遇到小果子的事儿就变成糊涂虫。
路圆满:“你老怪老师们偏心眼,不待见小果子,你老这样,让老师们怎么待见得起来!”
老师也是人,再是一视同仁也不可能对所有孩子都一样。
小果子被娇惯得不行,一年级其他孩子都能自理,只有小果子上个厕所都不会擦屁股,又不好意思叫别人帮忙,就在厕所里躲着,老师只要在上课时间没看见他,去厕所找,基本都在那里。
老师不得不帮着小果子冲洗干掉的屎粑粑。这且不说,陈大娘动不动就来给小果子请假,雨天说怕孩子沾水冻感冒不让出门,刮风天怕孩子受不了沙尘……总之就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
陈大娘在老师面前,腰就没直起来过,每次见面都要拼命巴结老师,还经常给刘秀英,给任课老师送菜,希望他们能多多关照小果子。
老师们一方面同情陈大娘,一方面又非常讨厌她。谁不讨厌给自己制造麻烦的人呢?
就比如今天,她偷摸把小果子带走,明天一准儿去老师面前卑躬屈膝,诚恳地承认错误,可承认错误有什么用?下回还会这么做。
路圆满说的这些,经历过风雨的陈大娘又何尝不知,可知道是一回事,做起来又是另外一回事。她看着一家小孙子满头是汗,蹦跳动作都比别的孩子慢半拍的样子就心疼得不行。
陈大娘:“大满,那个,你是要去学校不?要不你跟老师说声,就说我把小果子带过来了,省得老师找不到孩子着急。”
路圆满瞧着陈大娘半白的头发,脸上的讨好,只好说道:“成吧,我帮您带话。”
刘秀英在门口站着,等路圆满的身影一出现,大手一挥,在道边上站成两排的孩子立刻齐声爆发出稚气的喊叫:
“欢迎欢迎,热烈欢迎!”
……
孩子们小脸被晒得红扑扑,脑门上都是汗,却高兴得很,一个塞一个的往高里蹦,扯着嗓门
喊。
路圆满连忙双手往下,示意他们停住,有的孩子看懂了,就停住,但见别的孩子没停,他们又开始跟着喊。
别说,这种众星捧月般的感觉还挺奇妙的。
虽然刘秀英这一套很是折腾学生,但没准真能起到一定的效果。
路圆满今天被请过来是看彩排的,明天下午英民教育的领导就要过来了。
路圆满盯着落日余晖,在院子中看了场表演。学校没有专门操场,更没有礼堂。举办活动时,以旗杆为基准,旗杆往西就是舞台,往南就是观众席。
小苗老师背着手风琴在傍边伴奏,另一名师专来的老师充当指挥,孩子们一个个穿着不一,有的孩子穿的不合身,甚至还破旧,但他们的脸上,无一例外地散发着激动的光芒。
这样的光芒很让路圆满动容。本地公立学校的孩子有学校办的兴趣班,有课外的各种补习班,还有少年宫,有各种各样的比赛,还有登台表演的机会,可是对于青苗学校这些农民工子弟学校的孩子来说,学校就是他们的全部。
这次的欢迎会,对他们来说,是人生中的一次盛会,让他们可以登台的盛会。
路圆满转头看向刘秀英,她脸上带着笑容,在使劲儿地鼓掌,但眼睛里头却一点笑意都没有,只有忐忑、担心。
路圆满不由得拍了下她的手背说:“不用绷着,你们该做的准备都做了,到时候随机应变就好。”
刘秀英往四周观察了下,见没有老师注意到他们,就挨近了低声和路圆满说:“本来学校就紧巴巴的,要是再没了这笔收入,我应该就真的撑不下去了。”
她这次是认真的,没有哭穷,青苗小学的老底,包括经济来源,路圆满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路圆满使劲儿拍了下刘秀英的手,让她看见自己的白眼,“你少跟我来这套,说什么丧气话呢,这是你该说的话吗,你缠着让我帮你时那股劲儿去哪了?我告诉你,打起精神来,就是英民教育不赞助了那又如何,燕市大大小小企业那么多,怎么就不能找出一个有爱心,愿意给这些农民工子弟一些力所能及帮助的!”
刘秀英这人,好听点说是吃硬不吃软,不好听的就是贱骨头,被路圆满语气不善地来两句,心里头立刻就
舒服了,说:“路老师说的对,是我钻牛角尖了。”
路圆满:“别说话了,看节目!”他们坐在第一排,一举一动孩子们都注意得到,刚刚两人说小话,有些孩子就紧张起来,唯恐是在说他们表演得不好。
刘秀英答应着,看向舞台方向,但又忍不住地瞄一眼路圆满,心里头的小算盘噼里啪啦的响着。
节目表演完,负责领掌的老师鼓起掌来,大家一起跟着鼓掌。
彩排结束,刘秀英问路圆满:“还行吗路老师,您给提提意见。”
路圆满没说什么不好听的话,“挺不错的,反正我觉得挺好。”
好是相对的,虽然形式主义了些,虽然孩子们的歌声不齐,更谈不上有什么唱功,但都非常认真,这就够了。
听到这话,刘秀英和其他老师都松口气,说:“那就好,那明天上午咱们再练一练。”
因着这两天学校在排练,声音太大,又被一些村民找过来,还去村委会投诉了。刘秀英少不得又赔礼道歉,过后坚决不改。
第二天是个阴天,下午天渐渐放晴,云层退散,太阳猛然就露出来,直射大地,毒辣辣的,也更为刺眼。
刘秀英早早就带着两名老师去村口迎接。可一直等到过了双方约定的时间,还不见对方的踪影。
一名老师将扛在肩上,用纸隔板自制的,写着“欢迎英民教育领导莅临指导”的牌子放下,又擦把汗,对刘秀英说:“校长,也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能来,咱们去阴凉处等吧。”
刘秀英摸了把有些灼烧感的脸庞,说:“好吧,你们眼睛盯着点往这边开的小轿车。”
那老师晃晃牌子:“有牌子在,他们肯定看得见。”
又等了半个来小时,期间有无数辆小汽车驶从路边驶过,老师朝着每一辆晃牌子,可没一辆停下。
刘秀英的心越加发沉。
这时候,从公交车上下来一个人,往四下张望一会儿之后,注意到他们,径自走过来。
这是个二十五六岁的年轻人,戴着副眼镜,斯斯文文的,像个刚毕业不久的大学生。
刘秀英疑惑地盯着他,直到年轻人走到跟前,问道:“请问是青苗学校的吗?我是英民教育的,我叫刘
闯。”
刘秀英压住心里的失望,扯出个笑容来,“刘总是吧,我是青苗学校的校长刘秀英,欢迎欢迎,我听说还有两位老总要来,他们呢?”
刘闯挠挠脑袋,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我不是老总,就是普通的小员工,刘校长你叫我的名字就行。公司只安排了我过来,没有其他人了。”
刘秀英脸上的笑容有些维持不住了,缓了一下才说道:“没关系,刘总您来也是一样的。”
刘闯又挠了下脑袋,说:“其实今天公司派我过来……”
“刘总,为迎接贵公司领导,咱们学校全体师生提前好几天就开始准备了,刘总,去学校看看吧。”
刘秀英这几句话说得异常流畅,刘闯本来想说的话没有说出去,他看着眼前这位年龄和自家长辈差不多的校长,忽地就不忍心拒绝了。
沉默地簇拥着刘闯一路穿过村子。
在门口遥望放风的老师一声令下,孩子们的欢呼声便雷鸣般地响起来“欢迎欢迎,热烈欢迎!”
在办公室里摇着用报纸叠成的扇子,昏昏欲睡的路圆满被吓了一跳,瞬间清醒,抬腕看表,已经将近下午4点了,比原定时间迟到了一个小时。
她站在高高的台阶上,踮脚往外瞧,正看见行走在中间的唯一一个陌生人,脚步匆忙,不敢抬头。
路圆满心想,今天恐怕没有自己的用武之地了。她走向门口,便看见年轻人已经走进了学校院里,刘秀英小跑着追他。看见路圆满后,立刻叫着她,“路老师,这位是刘闯刘总。”
刘闯抬头看了眼路圆满,脸一下子就红了,没再否认自己的身份,说道:“路老师你好。”
路圆满也道了声“你好”,不动声色地打量着眼前的人,愈加确定自己的推测。
这会儿,老师和同学们一股脑儿围过来,按照之前排练好的,各就各位。
刘秀英连忙说:“刘总,学校师生们为了欢迎领导到来,特别准备了节目,请刘总就坐。”
舞台下面,第一排中间的位置,搭起了遮阳伞,小桌子上摆放着矿泉水、烟。
刘闯使劲地挠了两下头发,手指头扣着裤缝,低低地跟刘秀英说:“刘校长,我有话想说,能不能单独谈谈。”
刘秀英看向路圆满。
路圆满回看着她:“谈吧。”这个叫刘闯的小伙子明显就是来传话的,谈不谈的,都不会影响英民教育的决定。
三人去了校长办公室,刘闯坐在椅子上,腰背使劲儿弯下去,很有些局促地搓搓裤子说:“不好意思,刘校长,路老师。我来是想通知你们一声,集团决定从下个学期开始,就不再赞助青苗学校了。”
果然。
这个结果刘秀英也有所猜测,只是此时被刘闯直白地说出来,刘秀英最后一丝侥幸也没了,她失落地坐着,脑子一片空白。
路圆满问刘闯:“你知道原因吗?英民教育资助青苗学校好几年了,怎么突然就取消了?”
刘闯犹豫了下,说道:“我跟你们说了,你们别说是我说的。”
路圆满:“放心,我肯定保密。”
刘闯这才把腰背挺直了些,说道:“我们集团高层大换血,原来的老板还有亲信们全都离开了。新来的老板重新审核公司财务,发现了定期给青苗小学赞助费用,觉得账目有问题,又不想费时间去查,索性就把支援全部砍了。”
他说完又连忙补充:“这些,是公司机密,我也是听财务部同事说的。我其实在英民,职位不算太高,也做不了主,就是过来传个话。”
路圆满点点头,“谢谢你告诉我们这些。”
刘闯又搓搓裤子,“你们别怪我就行,我本来不想来的,可别人都有安排了,就只能我过来学坏人。”
刘秀英忽然开口:“看看节目吧,同学们准备好几天了。”
刘闯连忙站起来,使劲儿拍手,“不了,我得回去了。”他又看了眼路圆满,说:“再见”,转身就匆匆忙忙往外走,头紧垂着,好似后面有人追赶一般。
院中,顶着西斜日光,列好队形,做好演出准备的师生们,看着刘闯的背影,面面相觑。因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而小声议论起来。
路圆满隔着明亮的玻璃往外看,在孩子们脸上看到了失望。
刘秀英:“路老师,咱们该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