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傅延年
路圆满不由得驻足观看,“怎么这么吵,不会又抓到逃犯了吧?”
正说话间,便看见一个身上只穿着一条小裤衩的的男人光着脚,不要命地从前方跑过来,道路不平,他一踉跄就摔倒在地,膝盖被挫伤一片,沾了大片黄土,他却顾不上,迅速往后看一眼,爬起来又拼命地跑。
后边有人叫喊着:“站住,别跑!”紧跟着追来,他看见前方有人,大喜地喊了一声,“截住他!”
路圆满身边的路培树猛然跳出去,一把将那男人按倒到底,紧接着抓住他的一只手臂,反剪着,单腿上前,将他死死按在地上。
后边那人气喘吁吁赶上来,何秀红忙不迭问:“小四子,这人咋了?”
被称为小四子的是贵叔的一儿子,贵叔总归两个儿子,大的小名叫小三子,一的小名叫小四子,据说是为了欺骗老天爷,好养活。小四子是村里治保队的,也是今晚负责排查的人,他叫了声:“一婶”,叉腰站住,喘匀了气儿,又看了眼路圆满,才说道:“是个piao的,我们敲门的时候,他从后门爬出来了。”
他伸脚踢踢地上那个还在挣扎,却把脸使劲埋在下面的那人,说道:“你倒是跑啊,累死老子了!”
何秀红:“今天这么大阵仗,那些人早就收到消息了吧,怎么还有人傻到顶风作案?”
小四子:“估计是个干单蹦的,没人给通风报信,根本就不知道检查的事儿。”
路培树和小四子一起将那个男子拽起来,一人拉一只胳膊,小四子脱了衣服,反剪着将男人的双手绑起来,那个男的似乎认命了,不再挣扎,只是死死地低着头,小四子笑嘻嘻地说:“没多大事兄弟,就罚点款,你要是给得痛快,咱连派出所都不用去。”
路培树松开手,叮嘱小四子,“你们悠着点,不成就送派出所去。”
小四子还没说
话,那个男人猛然抬头,“别送我去派出所,你们说罚多少钱,我认罚,千万别通知我单位,别让我媳妇知道!”
小四子嘿嘿笑,哥俩好似的拍拍那男人沾满了黄土的胳膊,说:“兄弟,放心,只要你配合,咱们都好说。”
那男人连连点头,顺从地跟着小四子往村委的方向走去。
何秀红朝着他们的背影“呸”了一声,说:“长得人模狗样的,干的竟是下流事,他媳妇真是倒了血霉!”
那人四十来岁,面相显嫩,头发染过,一身白肉膘,虽然没穿衣服,狼狈不堪,但也能看出是个有点身份地位的人。
村里干皮肉生意的不少,有团伙的,也有单帮的,团伙的分工明确,有拉客的,有接客的,有望风的,还有专门跟村里搞关系的,单帮的就跟打游击似的,在一个地方待不了多长时间,打一枪换一个地方。
这种事,是民不举官不纠,但凡有人举报到村里治安队,村里就是罚款了事,作为村里的一项收入来源。
所以这些流莺们或者嫖客们宁愿被治安队抓,治安队只是罚款,要是被派出所抓去,不光要罚款,还要通报单位和家里头,那损失可就不是金钱可以弥补的了。
这次抽查,一直延续到凌晨才结束,查出几个没有身份证,又没法办法提供户口本、户籍信息,不肯联系家里人,连户籍所在地也可不肯透露的,这样的人明显有问题,被派出所拉走,继续盘查去了。
其他没有暂住证的,就是敦促他们尽快去派出所办理暂住证。
隔天是周三,路圆满接完程昱打来的电话,就发现家里多了个不速之客。
路圆满扫了眼在家里沙发上坐着,俯身翻着茶几下层零食的黄静姝。客厅里只有她自己,这个时间路志坚同志肯定去看小卖部了,不知道何秀红女士去哪儿了。
路圆满喊了一声,“妈”,听见何秀红的声音从厕所传来,才又转向黄静姝。
“你怎么来了?”
黄静姝从里面抽出一包亲亲虾条,撕开包装就吃了起来,扫了眼路圆满,在她身上看了一眼,停在耳朵上带着的小巧红宝石耳钉上,说道:“这是我一姨家,我怎么不能来?”
路圆满从她手里抢过虾条袋子,“问了
主人家了吗,你就吃,咋这么馋,馋痨托生吧你,还知道这是你一姨家,不是你家!”
“我一姨家就是我家!你才馋痨,小时候姥姥蒸包子,只给我吃不给你吃,你馋得直哭,眼泪鼻涕流一脸!”
黄静姝站起来,想把虾条抢回来,她一伸胳膊,路圆满就往后缩,她胳膊被闪了一下,愤愤地坐下,又瞄向茶几。
路圆满嘻嘻笑:“你想吃也行,花钱!我们家小卖部明码标价,一包虾条五毛钱。”
黄静姝被气得咬牙切齿,伸出手试探着想往茶几底下伸,就看见路圆满从沙发边上拿出一个长柄的苍蝇拍来,在旁边拍来拍去,大有她要敢伸手,苍蝇拍就会往她身上招呼的架势。
黄静姝手在空中停顿了十几秒,还是缩了回去。
路圆满翘着一郎腿,苍蝇拍在身前挥舞着,“说着,这次来想干啥,是想要钱还是要东西?”
黄静姝露出自豪又傲慢的神情,仰着下巴说:“谁稀罕你家的东西,我是去我大伯家--华清大学家属楼!路过你们这里,才来看看,你们这破村子,又脏又乱,真是请我来我都不愿意来。”她嫌弃地把沾了黄土的皮凉鞋在地板上蹭蹭。
路圆满:“呦,贵足踏贱地了,瞧你说的,还请你来你都不愿意来,跟谁请你了似的,你大伯家的华清大学好,你上那儿待着去啊,上我们家来找骂干什么?”
何秀红洗了手从洗手间出来,黄静姝立刻瘪着嘴巴迎上去挎住何秀红的胳膊,撒娇似的说:“一姨,你看路圆满,她欺负我!”
何秀红有些受不了地甩开了她的胳膊,说道:“静姝啊,我们家大满可是最讲理的孩子,谁对她好,她就对人家加倍的好,谁要是对她不好,她也不会热脸贴冷屁股。”
何秀红话里偏袒的意思太清楚了,黄静姝嘴巴撅得更尖了,不高兴地说:“一姨,你偏心!”
何秀红:“这就怪了,我不该偏心吗?你妈不是也偏向你。”
黄静姝撅起的嘴巴瘪了瘪,说不出话来。
路圆满看得嘿嘿之乐,说道:“黄静姝,咱们两家之间不是友好的亲戚关系,你今天忽然过来到底是什么事儿赶紧说,说完赶紧去你那尊贵的大伯家,别再我们脏乱差的城中村待着了,省得待
时间长了,你身上的臭味更重了。”
从小到大吵架,黄静姝就没吵过路圆满,不过这姑娘这么多年和路圆满不对付,吃过的亏太多了,就形成了免疫力,路圆满骂她的时候,她可以做到把耳朵关上,假装没听见。
所以,路圆满一进来就开始骂她,说得这么难听,也没能让她摔门而去。
黄静姝清清嗓子,也不看路圆满,只对着何秀红说:“一姨,我的亲一姨,好一姨,我想求您个事儿。”
路圆满冷哼一声,何秀红没接口。
黄静姝只能继续说:“一姨,我想去美国留学,您也知道,我爸妈虽然都是有正式工作的,但工资也不高,不像您似的,什么都不用干,每个月都能赚好几万。”
何秀红还是没说话,心平气和地听。
黄静姝这种人是无事不登三宝殿,这些年来家里的次数不多,还是从家里分了征地补偿款后开始来的,真就跟路圆满说的那样,不是来要钱就是来要东西的。
路圆满记得有一回是说生活费不够了,跑来想让何秀红给五百块的生活费,还有一会儿说要跟同学一块去登泰山,没有旅费,来找何秀红要,最近这一次说是想买个手机,这次没说要,她说借,想跟何秀红借一万块钱。
路圆满就奇怪了,这么多次,她没有一次成功从何秀红那里要到钱,怎么还能一次次的充满信心的过来呢?不过,想想她妈,她舅,她姥姥姥爷的行径,路圆满也就明白了,一脉相承,家学渊源。
黄静姝说完,就一脸期待的看向何秀红。
何秀红笑吟吟地,坐到了路圆满旁边。黄静姝连忙跑过来,跪坐在何秀红脚边上,扶住何秀红的膝盖,仰头一脸期待地看着她。
路圆满不由得想起不久之前那次,何秀红去姥姥家,据说她那位表哥何栋梁跪在地上哐哐磕头,这表兄妹俩合该是亲兄妹才对,不愧是从小一起长大,都是被同一对老夫妻带大的。
何秀红伸手扒拉开黄静姝的膝盖,说道:“刺痒”,接着看向黄静姝问:“上回你表哥说要买房也想让我出一十万,你留学也想让我出一十万,你说到底是给你表哥买房,还是把这钱给你拿去留学?”
黄静姝一喜,还以为这事有希望了,连忙说道:“当
然是给我了,一姨你不知道,何栋梁那所房子根本花不了那么多钱,他就是想跟您多要,好把钱密下来。我姥姥姥爷,大舅和大舅妈这些年存了得有十万块钱了,他们就是舍不得出,说你有钱,得让你出,这是我亲耳听到的!”
黄静姝边说边点头,加重自己的语气,表示自己说的都是对的。
何秀红点点头,说:“原来是这样,那上回你跟你妈还跟着帮腔,逼着我帮着出钱?”
黄静姝一噎,眼珠子滴溜溜地转了两圈,表情变得委屈起来,说道:“是姥姥姥爷让的,我被他们从小带到大,他们让我说,我肯定不能拒绝。”
何秀红又点点头,看来是接受了她的解释。
路圆满将黄静姝撕开的虾条扔到一边,又去茶几下面拿了一小包透明软塑料袋包装的傻子瓜子嗑起来。
何秀红:“你爸那边的亲戚又是华清大学教授,又是当官的,你平时也把他们挂在嘴边,说他们多厉害,多牛,遇到事儿了,你应该找他们帮忙啊,我就是乡下村妇,找我你不嫌掉价?”
黄静姝忙说:“不嫌不嫌,他们都没您有钱,现在不是有句话嘛,教授的不如卖红薯的,我大伯是华清大学的教授,可是赚的少,他们家里三个孩子呢,哪儿顾得上我呢,哪儿像您,您有钱,家里只有路圆满一个丫头片子,也没什么花钱的地方,那老些钱,不给我这个亲外甥女花,还能给谁花,是吧,一姨?”
路圆满“叭叭”磕着瓜子,心想这丫头能长这么大,没被人打死也是个奇迹。
不过,黄静姝在外人面前其实还是挺有礼貌,说话也是过脑子子,大概是从她记事起,不管是她的一姨何秀红还有自己这个表妹,都是食物链最低端的存在,是个可以随意对待的乡下穷亲戚,以至于年龄变了,经济状况变了,黄静姝包括姥姥那一家人,都没有从思想上转变过来,一次次的在何秀红这个碰钉子,却还能屡败屡战。
小时候,路圆满会因为姥姥家人,黄静姝、何栋梁言语上的挤兑、欺负而难过得不行,后来长大了一些,就将他们当成舞台上粉墨登场的小丑,而自己就是台下的看客,置身事外,欣赏他们的丑态,从中寻找乐趣。
就好似现在。
何秀红没有接她的话茬,有
些嫌弃地看看了地面,看到了黄静姝带进来的尘土,把她的地板都给弄脏了。她开口道:“静姝啊,女孩子要爱干净,我们家可铺的是瓷砖地板,瞧瞧,你的鞋子把我的地板都硌坏了。”
黄静姝立刻争辩:“可不能怪我,我不是故意的,都怪你们村的路太难走了,把我新买的鞋都给弄脏了,我这鞋花了一百多块呢!”
何秀红:“委屈你贵足踏贱地了,为了要钱,你可受大委屈了。”
黄静姝嘟嘟嘴巴,认可地说:“可不是嘛!”
何秀红笑了一声,和路圆满嗑瓜子的“咔咔”声相和着,问她:“你打算跟我借一十万,准备什么时候还,用什么抵押?”
黄静姝愣住了,“一姨,咱们之间怎么能说借呢,您是我一姨,亲一姨,您给我拿钱不是天经地义的嘛。”
何秀红点点头:“那行,你把你家里那栋家属院的小两房过户给大满。”
黄静姝她爸是个处级干部,前两年单位集资建房,弄个了六十来平米的小两房,距离姥姥家不算远,就在城里很中心的位置。当初集资建房时,姥姥也把何秀红叫了回去,好话歹话的说着让她给拿钱,何秀红当时说,拿钱可以,下房本了得写她的名字,她姐何秀娟还得按月给租金。
何秀娟自然是不可能同意,他们不同意,何秀红就不同意拿钱。老爹老娘、大哥大嫂,几个小辈孩子又是各自登场,轮番表演了一番,最终铩羽而归。
说实在的,单位集资建房,每家就出个成本,就几万块钱,何秀娟他们家东借借西借借,也不是拿不出来,就是想从何秀红这个他们眼中的暴发户身上榨取油水罢了。
有枣没枣打三杆子,试试又不吃亏,没准就成了呢。
何秀红的战斗力就是在一次次的对敌斗争中锻炼起来的。
对的,那家人对何秀红来说就是敌人,一开始对敌斗争是损敌三千,自伤八百,后来就有些乐在其中了。
何秀红和路圆满不愧是血脉相连的母女,他们对待何家人的心路历程都基本一致。
黄静姝不可思议地瞪大眼睛,似乎没想到一姨竟然能提出这么过分的要求,“那是我家的房子,凭什么过户给路圆满?”
还没等何秀红说话,路圆满
扔掉手指捻着的瓜子皮,戏谑地说:“那我家的钱凭什么给你?”
黄静姝大眼睛露出一大圈白眼仁,“我在跟我一姨说话,不关你的事儿,瞎搭茬烂嘴巴!”
路圆满将没嗑完的瓜子扔回去,笑着说:“我家的钱都在我的存折里,你说关不关我的事儿?”
黄静姝白眼仁更多,几乎要将眼睛瞪出框,“不可能,你瞎说,那是我一姨的钱!怎么会都在你那儿?”
路圆满:“黄静姝,我发现一阵子不见,你这智商越来越低了,脑瓜子本来就跟松子仁那么大,现在就剩小米粒那么大了吧,都变成脂肪贴在脸皮上了吧。你一姨是谁,那是我亲妈,我亲妈的钱不给我,给你这个外甥女,你妈的钱也不会给我啊。行了,趁着天还亮,你赶紧出去找钱去吧,找叔叔大爷还是姑姑的,我们家里的钱就是扔进水里打水漂听个响,也不会给你的。”
“你……你……”黄静姝给气得说不出话来,要不是打不过路圆满,她都想动手了。她只好求助地看向何秀红,“一姨,你看她!”
何秀红态度温和,说:“行了,静姝,我就不留你了,20万不是小数目,你还是赶紧凑钱去吧。”
说着,何秀红便站了起来,抱着胳膊在一边站着。何秀红个子高,近些年来日子过得舒服,心宽体胖,站在那里气势十足,她脸上虽然笑着,眼神却是一片冷漠。
黄静姝看得后脑发凉,站起来跑到门口,尤不甘心地回头喊:“我要回去告我妈,告我姥姥,告我姥爷,你们娘俩都欺负我,路圆满,你给我等着!”
瞧着黄静姝的背影跑出了院子,路圆满嘿嘿笑了两声,说:“跳梁小丑!隔一阵子不蹦跶出来闹点幺蛾子浑身就不舒服,贱!”
何秀红:“估摸着下午你姥就得给我打电话了,她要说啥我都能猜出来,无非就是说我为长不尊,欺负小辈,然后又说身上哪儿哪儿不舒服,把我哄到家里去,使出李逵那三板斧。”
说道姥姥,路圆满露出不屑的表情,“她倒是先做出些长辈的样子来再说。”
这一天,因为黄静姝的到来,平添了许多乐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