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木秋池
杜思逐闻言挠头?,“呃……我与娘娘,我是说皇后殿下,我们是旧相识。来永京之?前,我并不知晓此事,也不知子望兄是殿下的哥哥,曾有狂瞽之?言,请子望兄见谅。”
祁令瞻不置可否,转而说起?肃王的事,“我只怕他存了必死之?心,乱臣贼子死不足惜,怕的是给姚党递把柄。自陛下身死后至今,姚党憋屈了太久,眼见着?殿下要临朝称制,这种时候,万不能出纰漏。”
杜思逐要细细琢磨才能明白这其中?的利害,向祁令瞻请教?:“若是肃王一心求死,偏要给娘娘……皇后殿下,添堵怎么?办?”
祁令瞻拢了拢身上的披风,淡言冷语道:“他自己想死,但也有想保的人。你如今掌着?殿前司,知道明远宫里住着?什么?人吗?”
杜思逐摇头?。
这是他人生头?一回到永京来,领了殿前司的职,好容易将偌大的宫殿布局转明白,还没能耐到详述其主?的地?步。
“肃王的生母,秦太妃。”
两人分道而行,祁令瞻去?见肃王,杜思逐带人前往明远宫。
和?长宁帝在世时相比,如今的肃王颓如阶下囚,他抱着?酒壶坐在地?上,任一众妻妾痛哭哀求,任禁军首领或倨或恭,皆视而不见,只冷笑着?灌酒自醉。
直至看见祁令瞻缓步走进来,披了一身的月光和?雪色,眉宇间皆是清峻冷意。
肃王眯眼乜向他,含糊说:“外面传本王是乱臣贼子……祁世子,你说何为乱臣贼子?”
祁令瞻缓声道:“以?奸移忠为乱臣,以?乱易序为贼子。”
“那卫君者奸、弑君者忠,奉命者乱、夺器者序,世事如此颠倒,时也?命也?人祸也?”
“肃王殿下。”
“你别过来!”
肃王厉色喝止他,自身后拔出一柄短刃,寒锋泛着?青光,抵在自己的脖子上。
他冷笑道:“你们兄妹杀害皇兄,逼死贵妃,如今又要来杀我,可谓无君无父,既要窃国,又想得令名,世上哪有这种好事!我这半生虽不学?无术,有愧皇兄教?导,但今夜也有玉碎之?勇,宁死不认这无妄之?罪,不做你们收服人心的傀儡!”
他说得慷慨激昂,仿佛真有壮士就义的热血。
祁令瞻四下扫了一眼,果然发现在角落里缩着?一个奋笔疾书?的翰林录事,那是姚鹤守去?年点选的状元郎,及第前就以?耿直闻名,姚鹤守打算培养他到御史台去?给郑必和?做副手?。
他今夜受丞相请托前来,是要将祁参知与肃王的对话与举动记下,明日借此来断公允是非。
见祁令瞻看向他,那翰林录事不疾不徐起?身一揖,说道:“下官但行史官本分而已。”
祁令瞻移回目光,重新落在肃王身上。
他缓缓抬起?手?,整理袖口,左手?食指上挂着?一枚红玉扳指,样式和?纹路都十?分特别,在细长鸦色手?衣的映衬下,鲜艳得如同滴血。
肃王见了那扳指,像被人刺了一刀,猛然从盘椅间跳起?来,摔了酒壶,狠狠拽住祁令瞻的领子。
“你敢……!我母亲何辜,你们祁家人真是没有王法了吗?!”
祁令瞻从容不迫,眼尾扫向角落里的翰林录事。
肃王让他退避,那录事却提笔蘸墨,在纸上写?道:“肃王暴起?,挟其颈问:吾母何辜,汝无王法欤?”
肃王恼怒,“滚出去?!”
录事恭声道:“殿下欲脱罪,欲伸信于庶寮,则事无不可对人言。下官只记白纸黑字,不会妨碍你们议事,也不会挂一漏万,偏听偏记。”
祁令瞻开口对肃王道:“太妃无辜,却有教?子不力之?责。圣人云,孝子行事在外,莫敢忘父母之?名。倘殿下今日愿认罪伏法,你身为宗室亲王,太子唯一的叔叔,尚有宽赦的余地?;倘仍不愿改悔认罪,是令太妃惭颜,隳太妃慈名。”
“我不信,”肃王冷笑,“有人答应过本王,不会牵涉……”
正说着?,他偷偷派出去?探听消息的府僚匆匆前来,将一张字条展于肃王面前。
字条上只有一句话:殿前司围明远宫,强搜紫宸殿纵火贼人。
“祁令瞻!”
肃王双目通红,恨意欲裂,手?中?匕首抵在他颈间,随着?他的呼吸,一条细如红线的血痕,沿着?刀刃蜿蜒而下。
他声音压得极低,却歇斯底里近乎沙哑:“你不怕我现在宰了你,与你鱼死网破?!”
祁令瞻垂目轻笑道:“一死报君王,为臣之?至道。鄙人无惧。”
肃王紧紧盯着?他,想从他的表情?里捕捉到恐惧和?紧张,却没有,一丝都没有。
他静如无知觉的玉塑,嘴里的话是虚的,脸上的笑是假的,唯有悍不畏死的冷漠是真的。
他是一个冷静至极的亡命徒。
肃王心中?想,姚鹤守想见他被逼死于王府,明日就能以?此为矛,攻讦祁家兄妹,以?此毁坏明熹皇后贤名,阻拦其临朝称制。但祁令瞻不怕死,他牵涉秦太妃,不惜以?身涉险,也绝不会让这盆凌逼宗亲的脏水泼到皇后和?太子身上。
逼死肃王是罪,逼死秦太妃也是罪,他不惜做到底。
思及此,肃王缓缓后退,手?中?匕首“当啷”一声坠地?。
翰林录事提笔蘸墨,开口道:“请问殿下,那字条上写?了什么??”
肃王说:“苦海无涯,回头?是岸。”
翰林录事笑而不言,只默默记在纸上。
肃王踉跄走到堂外,振臂大喊道:“来人!给本王上枷!有什么?罪,本王一概认了!”
肃王愿意就刑,押解往刑部大牢。
了却肃王府的事后,天色已平明泛白,远方零星传来几声爆竹,祁令瞻这才意识到,除夕已经过去?,此刻是新的一年。
张知和?平彦一同在外等他,祁令瞻先同张知交代了几句,对平彦道:“我随你一同回家。”
容汀兰听了外面的风声,心中?牵挂,祁令瞻归府后沐浴更衣,换了件高领的袍子将伤口盖住,这才往和?光院去?给父母请安。
永平侯万事不挂心,祁令瞻安抚容氏道:“母亲放心,二妹与阿遂无碍,礼部正在为新帝登基做准备,等到正月初五……”
一言未毕,下人来报:“老爷!夫人!皇后殿下驾到了!”
祁令瞻手?中?茶盏蓦然一斜,茶水尽洒在了衣袍上。
照微微服而来,只带了锦春和?几个侍卫,仍惊动了不少人,战战兢兢跟在身后。
她脸色冷寒,步伐匆匆,衣袂如飞,边走边对锦春道:“本宫要剁了李继棠的手?!还有那姚鹤守,他加诸本宫与兄长身上的一刀一剑,本宫迟早加倍讨回来!”
一脚跨进和?光院,却见祁令瞻负手?立于影壁处,蹙眉深深望向她。
“不是让张知告诉你,让你在坤明宫待着?,哪里也别去?吗?”
“张知说肃王伤了你,”照微三两步上前,掰着?他前前后后检查一番,松了口气,“我还当你伤得要死了,走不动路了……既然没事,为何不先入宫见我?怎么?了,我又哪里得罪兄长大人了?”
她的声音清灵如碎冰,悦耳如跳珠,但落在祁令瞻耳朵里,却如天火燎原,将他堪堪修得的平静烧得寸缕不剩。
他抑住轻颤的指节,将衣袖从照微手?中?拽出,后退了一步。
冷淡对她道:“回去?。”
第27章
“姚党等着抓你的把柄, 要将凌逼宗亲这盆脏水往你身上泼。我让你离远一些,留刑部?与大理?寺处置此事,结果我前脚离了肃王府, 你后脚就找过来,是怕御史台笔墨清闲,挑不出你的错处么?”
祁令瞻的态度中隐有责备之意。
照微因担心他?的安危而匆忙出宫, 却被劈头训了?一通,心中气不打一处来。她昂着头说道:“区区肃王,我连你也见不得, 以后再有什么事,你是不是要与我断绝关系?”
“照微,”祁令瞻的目光从她脸上移开, 叹息道, “此为多事之?秋。”
照微轻嗤, “哪天不是多事之?秋?你干脆将我逐出永平侯府得了?。”
容氏与永平侯闻声而来,容汀兰扫了?这对兄妹一眼,问道:“难得回来,怎么又打起官司来了??”
照微扑进?容汀兰怀里?, 揽着她的胳膊告状, “哥哥他?又欺负我,我特意回来看你,他?嫌我空着手!”
祁令瞻:“……”
罢了?,随她胡言乱语去?吧。
好在?容汀兰并?未当真, 含笑道:“已经嫁人了?,还这般不稳重, 哪有年初一往娘家跑的道理?,皇室为天下表率, 别人都看着呢。”
照微瘪嘴,“那我走?”
“来都来了?,”容汀兰捏了?捏她的脸,“娘去?给你做糖榧饼。”
照微在?侯府连吃带拿,将近中午才慢悠悠登上翟车,准备起驾回宫。祁令瞻送她出门,叮嘱她回去?开解太子,为初五登基做准备,照微却突然从?车窗中探出身,鬓间金流苏正拂在?他?脸上。
祁令瞻话音戛然而止,缓缓低下头。
照微并?未察觉他?这一瞬的哑然,目光落在?他?颈间,小?声道:“我看看你的伤。”
“不妨事。”
“我特意跑这一趟,哎……让我看看。”
她伸手要碰他?的衣领,祁令瞻后退一步,蹙眉训她道:“注意规矩,成何体统。”
气?得照微狠狠刮了?他?一眼,缩身回去?,“啪”地一声将毡帘放下。
隔着马车,只听她愤愤道:“规矩才是你的好妹妹,锦春,咱们走!”
马车扬尘而去?,祁令瞻望着雪道里?的车辙,心中一时怅然,一时苦笑,羡慕她不知事,又恨她不知事。
大年初五,太子李遂登基,明熹皇后临朝称制,改国号为武炎。
登基仪典那日瑞雪飞扬,照微牵着李遂的手,穿过福宁宫前长长的丹墀。丹墀两侧依文武品秩跪满当朝官员,在?悠长的韶乐与清响的鸣鞭声里?,恭顺向新帝称臣。
姚丞相?站在?百官之?首,引群臣向新帝三叩九拜,口呼吾皇万岁。照微与他?的目光隔空擦过,两人皆是一派云淡风轻、含笑不语之?态。
老贼装相?。照微在?心里?暗嗤道。
拜完新帝,同拜太后。
此制是祁令瞻同礼部?论争成的,又因太后之?礼当比天子矮一级,于情于理?都该由?祁令瞻领礼。
鸣鞭三声,祁令瞻向前一步,抬目望向照微,眼中是安抚人心的温和。
“凤历颁春,国祚灵长。河山带砺,九州同方。臣等恭祝明熹皇太后殿下,垂拱千秋,千岁千岁千千岁!”
他?的声音沉稳清晰,如磬击钟鸣,随风而起。
众臣随他?敛衣下跪,齐声向照微拜贺道:“明熹皇太后殿下垂拱千秋,千岁千岁千千岁!”
照微看到絮雪融在?祁令瞻素白如雕玉的颈间,寒风裹住他?纤长的腰身,有蒹葭蒲苇之?秀致,与领袖群臣之?矜贵。他?隔在?她与群臣之?间,是一条路,也是一道绣屏。
今日之?前,照微虽未临朝,但也听闻了?许多风声。
姚党不能阻拦太子登基,寄希望于阻止她临朝听政,为此不惜百般攻讦,连大周开朝夺了?先朝孤儿寡母江山的例子都敢拿出来置喙。这些折子没有递到她面前,皆被祁令瞻拦下后以一己之?力驳斥,为此不惜担上竞进?小?人、恋权戚畹的骂名。
他?想以一己之?力承担,将她与李遂撇开,为此一连四天没有入宫,今日新皇登基仪典,是她自?正月初一回永平侯之?后,第一次见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