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步月归
他说:这世?界凶顽蛮横,却又美好,要好好活下?去?。
书信的?末尾,不仅仅印着齐楹的?私印,还有一枚他的?指印。
因为他看不见,所以?用了几分力气,这枚指印的?颜色很深。
红艳艳的?,如血般凄艳。
在大?裕,只有在民?间买卖房契地契、犯人认罪时才需要按手印。执柔很难推测齐楹彼时的?心情。是害怕自己的?心意不够诚恳,还是担心齐桓质疑这张和?离书的?真伪。
不论如何,在一个连她都不曾发觉的?日子里。
齐楹坐在承明宫的?案席前,命人写完了这张和?离书,他甚至不愿用休书二字,不想以?此辱没了她。
他将自己的?手指按进红色的?印泥,再落在这张纸上。
不知?他心中到?底是如释重负,还是留恋不舍。
泪珠围着执柔的?眼眶打转,朦胧的?椒房殿在她眼中都逐渐变了形状,一切都像是浸在水里。她拿着这页纸,走到?寝殿内唯一亮着的?那盏灯火旁,将它烧作飞灰。
那时执柔想,若再一次见到?齐楹,她一定?要骂他。
骂他擅作主张,骂他自以?为是,骂他永远不敢堂堂正正地和?她站在一起?。
他总是想推她走,把自己当作洪水猛兽,生怕给她带来半分污名。
这是极致的?爱,也?是一道深深的?枷锁,将他自己画地为牢。
天亮了,却玉带着人走进椒房殿时,执柔已经自己穿戴好了衣服。
她坐在妆镜台前,面前放着一对红宝石耳坠。
“今日戴这个吧。”执柔笑着说。
霜叶红的?撒花烟罗裙,配着金赤色围裳,这对艳丽剔透的?宝石耳坠,更是为执柔添上了三?分光彩照人。
却玉没见过这对耳坠,她替执柔戴好后,重新绾发。
“娘娘,方大?人在外头。”
太阳还没有升起?来,只是天光已经亮起?来。
执柔走出门,方懿和?正穿着官服站在滴水檐下?。
他手中拿着一张来自函谷关的?信函,眼睛满是血丝,像是一夜没睡。
听见执柔的?脚步声,他缓缓转过身来。
“娘娘。”他把手中的?信函交给执柔,“齐桓将陛下?带去?益州了。”
好似一切都了无声息,天地倒转,阒寂无声。
执柔怔忪地看着手中那页信函,看了许久只觉得?那些字符都分外陌生。
“只有他自己?”
“是。”
却玉有些担心地扶着她,执柔的?手一松,这封信函便掉落在了地上。
她的?声音有些哽咽,眼睛却和?过去?同样平静。
“他出关前便嘱托过函谷关的?将士们,不论齐桓说什么、做什么,都不要将城门打开。他分明是早已想要以?身作饵。”
执柔一字一句,平静得?近乎没有感情。
“这是他为自己想好的?退路,我们要做的?,是沿着他的?选择,一步一步地走下?去?。”
她眼底干干的?,一丝泪意都没有。
“方懿和?,你是不是觉得?我很无情?”
方懿和?低头:“臣不敢。”
“时至今日,我想我是懂齐楹的?人。”执柔扶着却玉的?手,缓缓走下?石阶,宫门外停着她上朝时用的?凤辇。
“我要做的?,不是如何痛哭、如何倾诉自己的?不舍。而是继承他留给我的?江山社稷,不要让他遗憾。”
在她飘渺清淡的?嗓音里,方懿和?缓缓抬起?眼睛,他的?视线轻轻落在皇后的?背影上。
从古至今,天下?总归是男人的?天下?,从朝野再到?民?间,人们默许的?从来都是男人理应于宦海之间浮沉厮杀。齐楹是一个异类,他把这一切交给了一个女?人,这个女?人还是他仇人的?义女?,美貌又柔弱。
此刻,方懿和?终于承认自己看错了薛执柔。
她柔在外、韧在内。她不仅仅是皇后,更像是一个忠臣、一个勇士。
“那封和?离书是你写的?吧,方懿和?。”
方懿和?顿了顿,低声说:“是。”
“我把它烧了。”执柔笑,“我会在齐楹的?江山里战至最后,非死不改。”
非死不改。
轻描淡写的?四个字,振聋发聩,掷地有声。
她渐渐走远了,走在永熙十二年的?早春,走在一个末路王朝风雨飘摇的?黄昏。
坐在凤辇上,执柔对着却玉说:“你找人去?一趟朱雀街甲四号,我会给你写一封信,你替我交给他。”
“娘娘说的?人是谁?”
“是元享。”执柔静静说,“他伤好之后,我一直没让他回到?齐楹身边,为的?也?是以?备不时之需。你给他一笔钱,再为他选一匹快马。”
她仰着脸,看向升起?在长秋塔后的?太阳:“就说是我求他,替我好好照顾齐楹。”
*
薛氏兄弟接替了薛伯彦在朝中的?位置,也?继承了薛伯彦原本的?党羽。
只是他们尚且年轻,难以?用威势服人,所以?那些曾为薛伯彦效力的?大?臣,并不曾忠心耿耿地追随他们。薛则朴在栎阳和?王岌争权夺利,朝中能?把持朝政的?,唯独只有薛则简。
薛则简没有如同薛伯彦一般的?威慑,权柄下?移间亦有几分力不从心,送到?执柔手中的?奏本也?比以?前更多,也?给了执柔一丝喘息之机。张通伺候她笔墨时,执柔问他拿起?其中一本说:“年初时北面的?雪灾压垮了几个镇子的?民?房,朝廷派人送了一批木料过去?,下?面报上来说还差了二十万的?空子,若是陛下?在,他会怎么处置?”
张通吓了一跳,忙跪下?:“主子们定?夺政事?,哪里能?容奴才置喙多嘴。”
“没有外人。”执柔的?目光落在这本奏折上,轻声说,“你说来听听。”
“曾经有过类似的?事?情,是南面进送的?一批琉璃瓦。账簿上差了三?十万两,陛下?给河道监管一封特赦,毕竟这些东西都是要拿船来运的?,每艘船的?载重又都各有定?数。那时总共用了三?十三?艘船,其中一艘吃水更深,载重更多。派人去?查问过才知?道,那艘船里放着的?不是琉璃瓦,而是一船的?白银。奴才想着,既然朝廷送木料,自然这些也?都有记录可循。娘娘不如派人去?查问,看看朝廷的?账和?地方的?账能?不能?对得?上。”
手边的?砚台上还有没干的?松烟墨,执柔握着笔,轻轻呼出一口气。
“张通。”
“奴才在。”
“陛下?临走时,是不是嘱咐过你什么?”
张通下?意识抬头,和?执柔明亮的?目光撞在一起?,她如雪般的?目光像是能?直接照进人的?心里。
“没……”
执柔将比放在笔架上,发出啪嗒一声。
不知?为何,张通竟有了一丝细微的?不安,他磕了一个头:“奴才跟着陛下?时,陛下?叫奴才背了许多东西,说娘娘不问则罢,若问起?,奴才不能?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其实还有很多书,奴才都没看完呢,有些东西也?不懂,奴才斗胆卖弄了,还请娘娘责罚。”
“我没想罚你。”执柔抬了抬手,“我只是觉得?你很厉害。你做得?比我想的?好太多了。”
“从今日起?我擢你做中常侍。”她平静道,“往后不用做洒扫伺候的?活了,每日在昭阳殿随侍笔墨吧。”
张通谢恩,心中虽觉得?欢喜,却又无法克制地回想起?初见皇后的?那一天。
彼时她尚在病中,肤白胜雪,一双烟波浩渺的?眼眸澹澹生光。
如今她已成为了手握生杀的?女?君,眼中却再也?找不到?当年的?明快自在。
时局渐渐稳定?下?来,大?裕虽然丢了几座城池给齐桓,到?底没有彻底沦陷于战火铁蹄。
一晃三?个月,皇后清减了些,人还是那个人,却像是被什么东西裹挟着,难以?喘上一口气来。
他有心想对皇后说一句,娘娘不要逼迫自己太紧了,却也?深知?自己微如浮萍,没有劝说她的?立场。
*
那天晚上,执柔又一次来到?了承明宫。
数月未曾踏足,这里陈列如旧。齐楹不在,所以?承明宫一直没有熏香,空气中飘荡开的?只有一缕经年日久、渗透进木质纹理中的?淡香。
还有齐楹袖口衣摆出的?味道。
执柔在他的?屏塌上躺下?,微微闭上眼,好像齐楹还躺在她身侧那样。
三?个月了,每一天都像是掰着手指度过的?。
她大?婚那日的?吉服,耀眼地挂在木施上,她偶尔翻动着上面的?每一处褶皱,金银丝线依然光华璀璨,执柔只觉得?恍然如同隔世?。
无数次,她从睡梦中惊醒,看着空空荡荡的?椒房殿,以?为如此便是一生。
益州。
齐楹好不好,她不知?道。
他是不是还活着,她也?不知?道。
执柔的?手指轻轻抚摸过锦衾上的?每一根丝线:“齐楹,有时我真的?很想你。”
第51章
重五节, 又?称是浴兰节。未央宫内处处焚烧艾叶兰草,宫女们也做了不少香包悬挂于殿内各处。恰逢春夏交替,太医院也开始给各宫各院请脉问诊, 徐平来见执柔时,执柔才?看完了一摞奏折, 方?懿和还在昭阳殿里?同她议事,于是徐平便拎着药箱在殿门外等着。
“数月前宫里?确实有一批大臣告老还乡, 各部各院有了几个空缺。之前娘娘的意思是等着各地保举一批新的官员上来,可薛则简昨日拟定了一个名单交到了臣的手里?, 说是想要擢入廷尉司的大臣。臣问过了少府监, 他们也收到了类似的名单。保不齐内宫各衙门都有这样的事。就算是要保荐官员, 也总该徐徐图之,薛则简如此操之过急, 必然也是眼见大权旁落, 心有不甘的缘故。这些人事如何变动,还得请娘娘拿个主意。”
执柔接过方懿和递来的名单, 里?面有许多人她都没见过名字, 看得出原本并不是什么要职。有几个她倒是认得, 都是和王望春一样,是薛伯彦的门客幕僚。
大臣们追随薛则简,为?的也无非是加官晋爵,只是薛则简今时今日?的地位万万不如当年的薛伯彦, 所以他的追随者们难免会心焦。执柔把名单看完后,放在一边:“完全回绝了他,只怕又?会惹得他心中不快, 你挑一两?个,给个无关紧要的职位便罢了, 少府监那边也是同样的道?理?。太常寺一直都是薛伯彦的心腹,咱们虽鞭长莫及却不能坐视不管。戴如衡和孙陵都不错,叫他们先去太常寺历练着,以免日?后里?面全是薛则简的人。”
方?懿和听罢长揖:“是。”
“依旧没有陛下的消息么?”执柔突然问。
方?懿和轻轻摇头:“没有。”
“是生是死的消息,也没传来?”
方?懿和垂眸道?:“陛下临走时刻意嘱咐过,现在外面都以为?陛下还在未央宫,只是身子?不好?鲜少露面罢了。益州那边的消息本来就很难送出来,再加上陛下的身份并没有公之于众,只怕是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