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步月归
自母亲亡故后, 将军府就已经散了,几家?叔伯瓜分了家?里的房屋土地, 不知如今变卖给了何人。她怀念的人皆已亡故, 能?站在故乡的土地上, 已足以疗愈她十年来的思乡之?情。
若算下时辰,这个宅子是?齐楹到益州后不久才买的。
那时他们南北相隔,不知什么年岁才能?相见。而那个男人依旧执意买下一处她故乡的宅子,为的也是?早在长安时, 向她许下的承诺。
他缠绵于病榻间,心思仍只在她身上。
他说早晚要送她到江陵去,还说以后老了就在江陵生活。
执柔仰着头, 细细端详着这套宅院,房间不大, 有宽阔的院子,可?以种点花草。
太平缸是?前朝的旧样式,泛起一丝细微的铜绿。
江陵的冬天并不算冷,只是?雨水多。围着一个围领坐在檐下,不论是?烹茶还是?煮酒,总归是?惬意的。
他什么都记得。
不单记得,还总想着做到尽善尽美。
他把她留在这,只给她一个沉默的背影,而齐楹要面对的,是?更为残酷的人间。
又过?了一个月,执柔得到了王含章的死讯。
宫里喜欢遮掩,对外?只说是?暴病而亡。
那时的执柔正?站在西窗下临字,听到消息时手?腕悬得太久,滴下两滴墨在纸上。
她一直觉得,王含章便是?另一个她自己。
她们曾同?样挣扎在高墙青瓦之?间。
闻听她的死讯,执柔也叫人买了香烛纸钱来烧。
齐楹没有送信过?来,为的也是?保护她。
执柔不刻意去问?他的去向,也不会推测未来要怎样活下去。
开春后的一天,她独自上街去买了些脂粉回来。她没想太多,只是?觉得太久没有认真梳妆过?了。
走到院子门口,灯笼好像比以往要更亮堂些。
院子里安静得没有声音,以往总能?看见何婆婆坐在院子里做些针线活。
房中点着灯,一个人影落在窗户纸上。
执柔定定地看了良久,只怕自己看花了眼。
不知是?如何挪动脚步到房门口的,她拉开门,降真香的味道迎面涌来。
那个身量挺拔的男人背对着门口站着,手?里翻动着她白日里临过?的字帖。
听到脚步声,他转过?头来。
“应知此?情无处诉?”他笑?,“若我不来,倒不知你的心意要诉在哪里。”
唯他身旁那盏灯是?亮的,照得他仿若披着黄昏的霞光。
眼底的笑?容细碎疏朗,清风明月。
执柔眼前氤氲起一阵雾气,只是?唇边笑?意不减,她盈盈道:“自然是?诉在心里,给心里的人听了。”
暂别三月,像是?过?了一年那么长。
她鼻尖泛红,齐楹缓缓上前来,将她轻轻纳入怀中。
“执柔瘦了。”他将下颌轻轻放在她的发顶,“想你想得厉害,专程取道江陵来看你。待不久,明日一早还要动身南下。”
执柔抬手?环住他的腰身:“有要紧事?”
“嗯。”齐楹并不瞒着她,“取蜀中的兵权。”
他捉住她的手?,放在唇边吻了两回:“只是?肯不肯让我留宿,还得小娘子点头。”
齐楹语气揶揄,执柔被他逗得忍俊不禁:“若不肯呢?”
“便在你门外?站一夜。”齐楹望着她,“让全?江陵的人都知道,住在这里的小娘子好狠的心,连夫君都要拒之?门外?。”
外?面下着雨,空气里泛着潮湿的水汽,执柔垂着眼笑?:“好不正?经的话。”
齐楹拉着她的手?在床沿上坐下来:“什么是?正?经话呢,我喜欢你,算不算?”
摇曳的火烛照得他五官依稀,唯独那双眼平湖秋月般安宁。
“最多到秋天,一定接你回去。”他轻轻托着执柔的脸,让她和自己平视,“信我。”
离得这般近,几乎是?清楚地看见自己在齐楹眼底的倒影。
执柔想错开目光,齐楹却不准:“说准了,不许忘的。”
难得见他霸道的一面,执柔只能?点头:“好,我记下了。”
要说得话太多了,细思下来,又觉得尽在不言中。
细雨像是?雾气一样,落在耳中沙沙作响,像是?一阵穿林过?叶的风声。
齐楹凝神听了片刻,才道:“果真这南面的雨是?和北方不一样的。”
雨水落在窗上,再顺着窗棂流下来,在窗沿上积了浅浅一汪。
细密得如同?银丝一般,温婉又缠绵。
他起身来想去吹灯,执柔不肯:“还太早。”
天才黑,晚饭也没有吃,就这么熄了灯实在是?不像样。
齐楹当真不去灭灯了。
“想亲你,”他笑?,“好吗?”
执柔红着脸不看他,齐楹低下头来,吻住她的唇。
喉间溢出一声满足的喟叹。
他细细地从唇齿吻到耳后,明明不是?什么急风骤雨,却叫人难以招架。
“多少回,我都想着,就此?丢下这一切,来江陵同?你做一对平常夫妻。”他半闭着眼,像是?在感?受着她的寸寸柔情,“这样的事,对我来说,太奢侈。”
他们本就是?明媒正?娶的夫妻,只不过?那时在长安,有着不可?言说的身份阻隔着。
执柔躺在床上,齐楹耐心地解开她的衣服。
她的目光望着窗下的红烛。
在未央宫时也燃着高烛,比这里气派也比这里辉煌。
他们的新婚之?夜并不甜蜜,彼时阻隔着家?仇国恨。
现下,在江陵,在她生长的土地上。
孤灯夜雨,青砖黛瓦。
他们缠绕在一起,在这无人的长夜里。
“我很喜欢这。”执柔弯唇,“谢谢你。”
“我也是?头一回来。”他轻道,“元享给我看过?烫样,每一间房子都有安排。楼上那两间,是?留给孩子的。”
孩子。
执柔垂下眼睫,咬着唇。
“江陵有座长生寺,我为你求了符,临走时记得带在身上。”她小声说。
“求什么?”
“自然是?求长生。”
齐楹的手?指顺着她的腰向下滑去,一个吻从耳际流连至肩头:“得成比目何辞死。”
得成比目何辞死,愿作鸳鸯不羡仙。
执柔嫌这话不吉利,拿手?来推他。
下一瞬,抑制不住地溢出一声轻哼。
帐子没落下,外?面的光就这样亮堂堂地照进来。
乌发朱颜,满堂花醉。
窗外?春雨萧疏。
他有意克制着,如同?外?面那场淋漓潮湿的雨,细致地将无限情意研磨破碎。
时近时远,时急时缓。
此?刻那盏昏黄的灯又太亮了。
将帐子里照得通亮,眼前男人眼底烽火燎原。
“适才不是?你说的,别灭灯。”他额上有汗,眼睛却亮,“现在羞,怕是?来不及。”
她回抱着他,寸寸抚过?他的皮肤,他身上又添了伤,执柔的眉心蹙起,他便用了几分心思,将她重新拉回床笫之?间。
鱼水一场,酣畅之?余,人便困倦得很厉害。
红烛已经随着时间,烧到了尽头。
“将床放在这,是?有讲头的。”齐楹找来一件衣裳给她披着,他指着窗户说,“来瞧。”
一轮明晃晃的月亮,正?挂在树梢上。
大得惊人,像是?玉盘一般,白中透着一丝暗黄。
照亮着周围的云雾,像是?墨汁渗透在宣纸细微的纹理?深处。
“江陵的月亮,当真是?比别处更大些。”
靠着这床头,恰好能?看见入夜时的月亮,执柔静静地看了良久,齐楹下地拿了什么东西回来。
一张红色的纸,上头写着两行字。
嘉礼初成,良缘遂缔。
葳蕤繁祉,白首永偕。
落款是?:薛执柔、齐楹同?鉴。
他盖了自己的印,墨迹才干不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