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步月归
听她这么说,张通露出一个笑:“如今奴才这一切,也是托了娘娘的福。”
他的声音低而细,与一般男子并?不?同。他比过去话?更少了,人也常常沉默。
执柔略问了问他近来的情况,张通一一作答。
说到最后,他想到了什么:“早听说娘娘上个月诞下了小世子,奴才在?此恭贺娘娘,也恭贺主子。”说罢,再次跪了下来。
听他这么说,全屋子里的人都一起跪下,说着恭喜娘娘,恭喜主子这样的话?。
执柔笑:“都这么说了,自然是要?赏了,一会去找却玉领银子。”
张通站起身,脸上也带着笑:“江山有?后,是奴才等?的福气。”
执柔做了个手势打断他:“这样的话?不?许说了,未央宫的主子如今不?是齐楹了。”
“张通说的,是张通自己?的主子。”他微笑答。
执柔不?想在?这事情上强行与他争执:“孩子如今没带进宫来,一早的时候徐平过去瞧过了。若说起来,便是微明?也还没见过呢。”
那日他离开益州去了函谷关,便再也没有?找到回来的时机。他虽不?用征战沙场,却有?太多千头万绪的事等?着他来点头。他每一封书?信中,字里行间满是焦灼,只?恨不?能即刻回到益州去。
就连世子出生,他也是在?信中知道的。
彼时齐楹日夜悬心,总怕孩子如他一般体弱多病。
执柔写信说是个健康的孩子,他终于能长舒一口气。
齐楹信上字不?多,却溢满了欢欣。
他为世子取名齐锵。
出车槛槛,被练锵锵。锵者,高亢勇毅。
凤凰于飞,和鸣锵锵。亦寄予了他这做父亲的心意。
下着春雪的日子,最能涤荡污浊丑恶,执柔手里握着桂花香片茶,透过蒸腾的水气静静地看着张通。
“这几年,过得辛苦吧。”
他垂着眼不?看她:“习惯了。”
这便是默认了。
又叙了几句话?,张通便告辞了:“少府监还有?事,奴才得去瞧瞧。”
执柔点头:“却玉,你替我去送一送。”
却玉送张通到门口,外头的空气很冷,说出口的话?都冒着寒意。
“你有?一个月没同我说话?了。”面对着张通的,她突然开口。
“若不?是今日,你又要?避我到何?时?”
雪粉站在?他身上,很久都没有?融化。
张通不?回头,沉默良久:“我是太监。”
“我知道,可我不?在?意。”却玉垂下眼,“这些年来,我们相依为命,难道在?你心里,这些都可以就此割舍吗?”
“你对我只?是习惯。”张通不?知是在?劝却玉,还是在?劝自己?。
“我给不?了你一切你想要?的生活。”他的声音平静极了,好像这样的话?早已经在?他心里推演过了无数遍,“丈夫、孩子、平稳的日子。”
“这些我都是能接受的。”却玉抬起头,落在?他的背影上,“早些年,娘娘也是这样过来的。”
张通似是笑了:“我在?少府监受过的屈辱,你也知道。这样的羞辱曾伴随我,也将伴随你。”
“张通。”却玉叫他,“我没有?那么脆弱。”
细密的雪花粘在?张通的眉毛与睫毛上。
他没有?回答却玉的话?,沉默地转过垂花门,向少府监的方?向走远了。
雪地上,只?余下两行浅浅的脚印。
*
那一晚,渐台上笙歌鼓瑟,英朗俊逸的北狄王尉迟明?德在?此与齐楹宴饮。
执柔带着却玉登上高台之时,齐楹的目光便如同隔了千山万水般轻轻落在?了她的脸上。
尉迟明?德举起酒杯:“请汝宁王再饮一杯。”
齐楹笑了:“再饮下去,本?王的王妃怕是要?怪罪了。”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花香,执柔拎着裙裾,缓缓走来。
大臣中不?乏有?熟悉的面孔,再见到方?懿和,他已经蓄起了长须。
故人相逢,他的脸上亦带着和煦的微笑,对着执柔微微颔首。
杯中酒满,倒映着清晖明?月。
齐楹眼底笑意浅浅:“王妃治家严谨,这一杯,本?王还得问她依不?依。”
众人皆笑起来,执柔端起酒杯:“早听说北狄王战无不?克,妾愿敬北狄王。”
尉迟明?德爽朗一笑:“听闻王妃上月诞育世子,明?德特赠赤城的翡翠,雕成观音送与王妃。”
“多谢。”执柔亦将酒水饮尽。
“来我身边。”齐楹对着执柔轻轻招手。
执柔在?他身侧跪坐下来,齐楹用只?有?她能听见的声音道:“这阵子,简直是一日一日数着过的。”酒喝得有?些醉,人也昏沉,他的声音都带着笑:“执柔可曾同我一样,夙兴夜寐,辗转反侧?”
四?处都是大臣,执柔咬着唇:“回去再说。”
“嗯。”齐楹莞尔,吐气如兰,“回去再说。”
这四?个字说得极尽旖旎,听着别有?一番深意,执柔的脸一红,不?露痕迹地用手推了他一下。
看着他们交握在?一起的手,尉迟明?德轻笑了声:“汝宁王,如今我终于不?用羡慕你了。”
他说话?时眉眼都带着笑,鬓发上的绿松石随着他的动作轻摇慢晃。
“阿徽怀孕了。”尉迟明?德脸上满是初为人父的喜悦,“多亏了王妃赠的龙血草。”
这一株龙血草被齐徽留给了齐楹,却不?知在?何?时又重新出现在?了她的包袱里。
“正因阿徽如今身怀六甲,因此不?能来到长安,恭贺汝宁王之喜。不?过她托我带来了两封信。”他从怀中取出两个信封,“一个是给汝宁王的,另一封是给一位叫尚存的大人。”
尉迟明?德环顾场中众人:“尚存何?在??”
大臣们欲言又止,面面厮觑。
坐在?首位的齐楹静静弯唇:“老师他已经挂印辞官了,据说已经找了一处山清水秀的地方?做夫子。北狄王这封信怕是送不?到了。”
真相太过残忍,齐楹为他编造了一个更理想的结局。
“可惜了。”尉迟明?德笑,“阿徽和我说过不?少他的事,还说我若见了尚存,一定替她打他一拳。”
对于齐徽的过往,他不?甚在?意,心中一心一意地爱着她。
“这封信便留在?王爷这里,若有?机会还请王爷转交。”
酒酣月暖,繁星高悬。
歌舞声响彻一整个未央宫。
男人们喝了酒,难免要?谈到国事上去。
尉迟明?德把玩着酒樽,不?无怀念道:“打了这么多仗,明?德最敬重的对手还是薛则朴。”
“那时薛则简已死,在?陇西作战的长安军人心浮动,军心涣散。投降的投降、弃城的弃城。唯独薛则朴,战至了最后一息,算是个爷们。”他自斟自饮,“我的副将劝我割下他的头颅,悬挂于高墙之上。我拒绝了,我说战之将,可以杀却不?能辱。于是我将他安葬在?了一座大山里,没有?留碑。我这武人不?懂你们汉人间的阿谀我诈,在?我心里,他很不?错。”
函谷关后,益州军势如破竹,三四?个月的光景便已攻破长安。
昔年歌台胜景,如今部分?毁于战火,重修大殿的差事如今正由张通主持。
尚令嘉被看管了起来,她的孩子暂时能留在?她身边,齐楹计划着待他懂事后,再做打算。
齐桓并?不?愿意来到长安,以身体不?适为由,继续客居益州,将国之琐事一应交由齐楹。
他有?退位之心,却被齐楹婉拒。
渐台高耸,宛若穿云破月。
在?这里可以看见一整个长安的灯火。
宛若海浪般次第铺陈数里,好似一场盛大的盛世烟火。
齐楹与执柔立于高台之上,俯瞰整座长安。
有?大臣高声发愿:
“愿此盛世,和天地并?存,与日月同光。”
*
渐台下,一个孤独的身影正仰着脸,静静地看着月光。
冷月的光辉下,他的眼睛幽晦寂静。
清晖将他的影子拉得瘦长。
一个女人在?他不?远处站定了身子。
“你叫我来,有?事吗?”却玉轻问。
张通轻轻转过了身子。
头上银河璀璨,月冷霜白?。
他轻轻呼出一口气,微微闭了闭眼睛,又再次睁开。
“我有?话?说,你愿意听吗?”
“你说。”
几句话?显然已在?他心头盘桓良久,哪怕到了此刻,仍旧情怯。
春雪停了,满地苍茫。
就在?这四?野苍茫间,张通露出一个苍白?又安静的笑容。
“我喜欢你。”他如是道。
(正文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