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今稚
晏启山拿昨晚的可丽饼凑合了一顿,拎着那张落霞⑥琴说:“我们?自己先过一遍吧?”
这张琴定?制的,生漆丝弦,葛布八宝灰胎。鹿角灰中混了金粉,银粉,珍珠粉,以及玉石玛瑙珊瑚、珍珠母贝的碎屑。琴面如满天?繁星。勾挑抹剔琴音清幽激越。
为了这张琴,在南方买了个摇摇欲坠的破败晚清老宅,拆下金黄浓香的衫木房梁。
然后斫的琴果?然音色清润偏甜,是张美人琴。琴底用金漆写?了它的名字:戛jiá玉。
山月鸣泉,清音戛玉。
千年万岁,松风解意。
托运乐器属于高危行?为,为了将戛玉平安从杭州带到巴黎,他专门叫人跑了一趟。
戛玉西?织阵真丝棉珍珠琴囊,待遇连傅真都妒忌,“我和它,到底谁是你女朋友。”
晏启山轻咳一声:“不瞒你说,遇见你之前,我确实以为自己会和戛玉过一生。”
难怪如此处处精心伺候。傅真半开玩笑地反问:“那你现在和我算不算背叛了它?”
晏启山弹了下她额头,“思想?不端正。对我来说,琴是另一个更圆满的自己。”
傅真脸一红,怒到:“你故意害我误解!”
晏启山被她气鼓鼓的样子逗笑,伸手揉揉她脑袋瓜子,哈哈大笑,“还不算太傻。”
傅真却高兴不起。要是没遇到她,他终会半推半就地成为别人的男人,一生安稳。
但转念一想?,他原本打算和另一个更圆满的自己过完一生,这该是何等的孤独啊。
宁愿他半梦半醒,潇洒恣意,纵情放浪缁zī尘京华,乌衣门第,金粉欢场。强过高阁危楼上,簌簌听雪声。
“今天?跨年迎新呢,开心点昂。”她一个眼神,晏启山便知道她在想?什么愁什么。
傅真也不愿意他总担心自己,于是笑着点点头,“我们?磨合一遍,然后歇会儿吧。”
“嗯,得注意劳逸结合。”晏启山觉得她已经唱得很娴熟,练过度反而影响发挥。
排练的间隙,傅真一时兴起,请晏启山坐在沙发里?,自己在腰间扎条绣花腰巾,给他清唱了一小段《佳期》⑦。
“小姐,小姐,多?丰采。”
采是个上声字,高开音,一落腔立即顿住,口罕腔用得十分俏皮。搭配小云手,单云手,双手指,特别灵动。
而且红娘这类小花旦没有水袖,看?的就是手形,掌形,拳形,以及活泼娇俏的、眼神、表情、身?段。
但唱下一句,“君瑞,君瑞,济川才”,整个人明显更加鲜活了。轻提绣花腰巾,橄榄腔,掇腔,擞腔变换自如,就像繁花枝头雀跃的黄鹂,满心满眼欢喜地看?着他。
特别是“济川才”三个字,真当?是水磨工夫,一唱三叹,渐强渐弱,尾音抑扬顿挫,哪怕不看?着她的,只用耳朵听,都听得出山花烂漫般的情绪,带着小女孩的爱慕之情。
她唱的时候,始终满脸纯真喜悦的笑容,但晏启山却听得眼眶潮湿。
“一双才貌世无赛”被她临时改成了“人品才貌世无赛”,单手晏启山闻言,抿唇笑了下,用唇语说,“我哪有这么好。”
傅真看?见了,边唱着,边含笑缓缓转身?,轻拈起绣花腰巾,唱出她自己的心声:“堪爱。”
擞腔衔接豁腔橄榄腔,绵长、颤抖,却一点也不悲伤、忧郁,反而只有明亮的、上扬的情绪——经历过再多?坎坷磨折,爱他依然是一件开心的事?。
最?让晏启满怀爱与痛的是——
傅真把“会阳台”仰面倾倒的动作,移植到了“堪爱”这一句里?。
和杭州雪夜那一折《铁冠图·滚绣球》一样,刚好倒在他身?前,和他四?目相对。
傅真目不转睛地望着晏启山,万般滋味涌上心头。
这是她的道别。她想?,这也算是有始有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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晏启山伸手将她搂入怀中,不由得想?起前年,杭州雪夜。
那个寒冷的夜晚,她穿过漫天?大雪来他身?边,为他唱了一折刺杀旦经典传世名折《滚绣球》。
在孤山路楼外楼顶层奢靡的阁楼上,她面朝她,怯生生地打圆场、走科步,倚着檀木花凳,捏着观音手,低敛眉眼,和着窗外凄清的雪色,声情凛冽。
“俺切着齿,点绛唇……”
“搵着泪施脂粉”
“怀里?儿,冷飕飕,匕首寒光喷……”
凄清的水磨腔一唱三叹,利落决然。仿佛她就是那个身?负国仇家恨、怀揣匕首,决意假扮长平公主踏上杀身?成仁必死征途的明末女官费贞蛾。
她时而作提手科,笑靥灼灼地甩袖,时而转身?后换做横眉冷对。
那一把清脆明亮的嗓子,虽然没有任何伴奏,却依旧满室莺歌燕语。
哪怕周围都是漠然的坎坷,她兀自嗔痴笑骂披肝沥胆,激烈、昂扬、婉啭,和着窗外的漫漫飞雪,显得格外凄切悲壮。
从那时起,他彻底从纸醉金迷的绮梦中幡然清醒。
闻着他身?上温暖、雅致甜醇、混着薄荷剃须水气味的绿豆蔻香,傅真突然很后悔,和他初遇时,为什么要唱那么惨烈的曲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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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集贤宾》新做的全套头面是和戛玉一起带过来的。
头纱,水袖,长褙子,都是白色的,只用雅致淡色的绣花。
绢花、花钿、簪子等首饰也是银色镶嵌淡色系宝石,站在舞台上,灯光一打,活脱脱妙龄病美人,素淡清丽。
不用问也知道,工期很短,花了大价钱找了许多?工匠一起赶出来的。
吃过餐厅送的午饭,傅真在家自己上妆。为了帮她,晏启山现在贴片子贴得很溜。
今天?的妆也比较清,画好眉眼,上几层胭脂,没有多?余的色彩,只有病态的苍白和洇红,像枝白菡萏,随时会飘零在风中。
傅真担心地问,“三哥,跨年这样会不会太素了?”
晏启山扶着她双肩,满眼惊叹:“很漂亮。清冷大美人谁会不喜欢?”
傅真放下心来,起身?笑着挽住他手臂:“那我们?出发吧,带着戛玉,陪我再走一圈舞台。”
司机已经在门外恭候多?时了。
晏启山身?穿白长衫,推开门,拎着戛玉,牵着傅真,迎着清冷的风,走入茫茫飞雪中。
第74章
尽管天寒地冻, 风雪交加,但?跨年狂欢在即,巴黎还是比 以往热闹了许多。
乘车抵达剧场后, 一路遇到不少人同他?们打招呼。有的是认识晏启山的人,有的是傅真的校友。
但?对晏启山来说, 他?只知道晚会赞助人是耀莱的前采购部总监王枫。几?年前套现?移民法国, 如今在巴黎开了家公司。
这种?晚会, 利字当先, 弘扬中国传统文化是其次。主要是有钱有闲的华人华侨凑到一起,刷刷自己在当地华人社会中的名望。被邀请参加演出的人同样也身份不简单。
主办方邀请傅真参加晚会, 其实就是赞助商王枫授意的。王枫无事不登三宝殿,是敌是友他?也分不清,但?问题不大, 哪怕是敌人,也没关系, 也不重要。只要傅真能开心点?, 他?怎样都不打紧。
步入剧场后,很快有人过来把他?俩迎到贵宾通道,“晏先生?, 您和傅小姐这边请。”
王枫给他?俩安排了个靠近舞台的包厢做休息室, 舒适温暖, 茶点?小食等一应俱全。
傅真盯着舞台专注地目测长宽计算台步。
负责接待的人很有眼色, 连忙说:“王总被雪堵在了路上, 他?让我跟您致个歉。嘱咐我等你?们到了, 就去把舞台清出来。”
傅真不喜欢搞这种?特权, 摆摆手?说:“不用不用,我来得比他?们晚, 排队就好。”
那人应了声,识相地退了下去。
晏启山坐到她身边,一边随手?替她按腰解乏,一边低声说:“要不要吃樱桃?”
傅真想吃,但?又怕出糗:“还是不吃了。万一沾到妆面,来不及补就麻烦了。”
晏启山拿叉子?叉下一块,递她嘴边,“唱昆曲很耗体力,想吃就吃,我喂你?。”
傅真瞬间心动,扒了扒司机给拎过来的包,“镜子?带了没,我得对着镜子?吃。”
戏曲上完妆后,片子?会干,会粘在脸上,张嘴幅度太大片子?会“开了”。而且毁妆是其次,有的食物,它糊嗓子?,影响唱戏。
但?这暗红色的心形大樱桃不糊嗓子?,晏启山把樱桃去核去柄切两半用牙签喂傅真。
傅真举着小镜子?,精准地张嘴接住樱桃,超小幅度咀嚼囫囵吞,就怕毁妆、开片。
然后还不忘指挥晏启山:“哥哥,我看着即食鹅肝很好吃,你?快替我把它吃了。”
晏启山粲然一笑,拆了一个诱惑傅真:“现?场吃播是吗?要不要再带点?解说?”
傅真不敢大笑,幽怨地瞪着他?,小声说:“我怎么没早点?发现?原来你?一肚子?坏水。”
王枫被雪堵在路上,紧赶慢赶赶到后,在门外听到这尊大佛正在吃自家出产的即食鹅肝,不由得大喜过望,礼貌敲门两下:“晏先生?,我是王枫,请问我能进?来吗?”
傅真正歪在晏启山身上,闻言连忙坐好。
晏启山这才搭腔:“进?来。”
王枫胖胖的,满脸笑容,很谦卑,也很干脆:“晏总,很荣幸能在巴黎与您重逢,我这鹅肝还行不?合适耀莱商超不?”
他?刚才可是听见了,傅小姐,亲口说“这个即食鹅肝看起来很好吃,你?替我吃”。
晏启山觉得不如傅真自己做的鹅肝好吃,但?他?还是点?点?头:“还不错。”
王枫摸不准这还不错具体是什么意思,但?又不敢追问,只好扭头冲傅真笑了笑,“傅小姐要是喜欢,回头我让人送过去。”
傅真觉得他?样怪像西方滑稽戏里的小丑,于是笑了下,“回头会有人找你?谈的。”
这下王枫真的是大喜过望了,国内高端零食市场还没有即食鹅肝,未来前景可期。
“那回头我让我爱人给您送现?做的鹅肝。”
“谢谢。欢迎您太太过来做客。”
晏启山身边围绕着很多这种?很会来事的小人物,傅真习以为常地,转身上台彩排。
下午的带妆彩排,除了没观众,其实正式演出没区别。
她完全不知道,赠人玫瑰,手?有余香。王枫爱人是昆曲大家,夫妻俩观摩完她彩排后,当场上网力挺她。
彩排结束后,吃个饭休息一会儿,紧接着就要开始正式演出,他?俩谁也没碰手?机。
傅真让司机帮忙买了几?盒日式白?菜猪肉加热即食蒸饺,蘸醋吃挺好吃,清爽不腻。
晏启山这边,王枫送来一份鹅肝松茸黑松露鱼子?酱意面和气泡水,主打一个奢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