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Uin
“嗯!”吴硕点头,擦去眼泪,“老师,你想吃什么?我去买。”
“给?我倒杯水吧。”
吴硕赶紧去倒上热水,放到窗口凉了会,端回来,扶李香庭坐起来:“慢点。”
虽无生命危险,但这?伤口着?实疼得厉害,一牵动,痛得半边身?体忍不住微颤,李香庭紧咬牙关,怕吴硕担心,不吭一声。
温热的水喝下去,嗓子舒服多了,李香庭握住杯子取暖,继而问他:“我的马呢?”
吴硕一时没反应过来:“什么马?”
“宗林啊。”
“宗林不是一直被拴在树林吗?”
“是它送我过来的。”
“那我不清楚。”
“你帮我去找找,我怕它落在日本人手里。”
“好?。”吴硕将他身?体两侧的被子压紧实点,“那我去了,再给?你买点吃的带回来。”
“嗯。”
吴硕走了。
一阵风从开合的门灌进来,吹起李香庭额前的头发。他已经很久没有剪过头发了,一直用破布带扎着?,经过这?一遭,发带也不知掉哪去了,长长的头发披散在肩上,有些凌乱。
李香庭并非第?一次留长发,从前在巴黎便长过两年,只?不过当时是觉得有艺术感,追求风格,而现下单纯是没心情搭理。
他注视着?窗外?的冰天雪地,杯子里的热水将手心焐热,也仅仅,是将手心焐热。
……
宗林不见了,树林里没有,也没听说它被日本兵抓去,这?么显眼的一匹马,就这?么神奇地凭空消失了。
没有噩耗就是最好?的消息,李香庭宁愿相信它真的走远了,走到山的那边,找到一片自由、平安的土地,安享余生。
在医院住两天,吴硕便带李香庭回去了。
几座彩塑佛像连底座都被取下搬走,几个日本人正在大雄宝殿切割壁画,因为无法一次拿走如此巨幅壁画,只?能将它分割成无数小块。
李香庭不想看,更不忍看一眼,他拖着?尚未痊愈的身?体来到灯一的床边。
灯一正在床上打坐,肉眼可见又?瘦了一大圈,掀起眼皮看向来人:“你回来了。”
李香庭忽然跪下去,脸埋在他的腿边痛哭:“对不起,是我没守护好?,对不起。”
灯一抬起干瘦的手指,落在他的头上:“你已经尽力了,是我之?物,纵然漂泊他乡,也仍是我物,世人皆知。就让他们,出去走一遭吧。”
……
日方在宪兵司令部北面的一块空地建了座神社,奉上几月前攻打寂州战死去的日本兵牌位。军民也常去祈福,愿神明保佑家人平安、战事?顺利……昨日,还有个士兵在神社举行了日式婚礼。
酒井渡在家中摆宴请小村介子来吃饭,表面上是喝酒庆祝,实际是邀功。
“我是个军人,不懂那些石头泥巴,全交给?小村君了。”这?样一来,不仅占了功劳,还能卖小村介子一个人情。
小村介子当然心谙他的意图,但如果?没有他,自己也不会这?么快速且正当得到那些珍贵的文物。
两人畅饮一晚。
酒井渡喝多了,拉着?他的袖子诉苦:“小村君,您是不知道我在这?个地方待得多难受,要?什么没什么,女人、金钱、吃的……连酒都喝不痛快,昨晚菊川大佐还给?我打了电话,说我们为难僧人,被登上报纸了,让以后不许干涉宗教事?宜。不过这?一次,我可没有为难他们,纸上写的清清楚楚,自愿,自愿。”他大笑起来,“您可一定要?为我美言几句。”
……
小村介子带来的助手们还在大雄宝殿切割壁画,时不时传来刺耳的噪音。
回来的两天,李香庭一直没敢经过大雄宝殿,进出都从殿外?走。
负责保护这?些人的四?个日本兵整日闲着?,要?么到周围抓抓野兔,要?么强迫刘奶奶给?他们做点吃的,要?么用刺刀在外?墙上刻字……甚至把大雄宝殿的牌匾拆了下来,因为有个日本兵叫宫本雄大,便把牌匾砍成两半,将大雄两字偷走了。
他们还砍坏了寺院外?的一座小石雕,戏谑道:“中国人创造的神明,你保护不了他们,灭了你。”
同伴笑他:“你真没文化,佛教来源于印度。”
“那为什么中国这?么多寺庙?”
“不是也有基督教堂,我们国家也有很多佛教寺庙,很多人信奉佛教呢。”
“啊对呀。”
这?就是个没有信仰,没有人性?的民族,但凡相信一点神明,都不会如此嗜血成性?。
他们假惺惺地去烧了几炷香,一边嘻笑一边求佛祖保佑平安。
祈完福,闲得无聊,又?想去找点乐子,边走边聊:
“听说吉冈在慈云庵睡了一个很漂亮的尼姑。”
“多漂亮?”
“很白,眼睛大大的,下次我们去看看。”
“可队长不让我们找出家人的麻烦。”
“夜里去,偷偷的,把人拖出来,被发现不承认,不会有事?的,之?前这?个寺里的小和尚不是也被杀了。”
“有道理,好?!等回去就去看看。”
……
最后一块壁画被搬走,小村介子特意乘车过来一趟,到后院看他们的工作室,刚要?进去,被吴硕拦在门口。
“这?里不欢迎你!”
李香庭坐在里画图,看都没看他一眼。
小村介子不想强闯,那样有失身?份,便站在门口,看了遍里面挂着?的小画稿,对李香庭说:“你是一个伟大的文物修复家,也是位伟大的画家,我们还会再见面的。”走前,还伪善地鞠了一躬。
吴硕见人离开,“呸”了一声,忿忿回来坐下。
李香庭淡定勾线:“不用跟他一般计较,继续画。”
刘红梅和小兰离开了,刘爷爷一家还在,每天帮忙打扫寺院,给?大家做些吃食。
李香庭还同从前一样,临摹、着文,累了便看看经书,或是出去找些柴火回来劈。
听说小村介子带那批彩塑和壁画回日本研究了,过去的半月,也没有日本兵再来找事?。
一切恢复如初,却又?完全不一样了。
这?段时间,李香庭始终没有勇气走进大雄宝殿,看那一整墙绝美的壁画自此消失,曾经一点点修复好?的边角、填上的缝隙被再次扒开……
光是幻想一番,他都觉得快要?窒息了。
三月中旬的一个深夜,外?面又?下起雪来。
李香庭噩梦惊醒,辗转难眠,披上棉衣出透透气。硕大的雪花纷落,早已立春,这?应该是寂州最后的一场雪了。
他踩到绵软的白雪上,仰面望雪雾良久,发上落了一层雪。
风一点也不凉,还带了点嫩草的芬芳。
李香庭目光平落,望向远处的殿宇,踟蹰片刻,还是决定进去走走。
深深的脚印径直通向大雄宝殿,落在一层层台阶上,不一会儿,又?被白雪覆盖。
他僵在佛侧,望着?一整片坑坑洼洼的墙,每一寸都是日寇血淋淋的罪证。
此行千里之?外?,不知它们还能否再回来。
李香庭静静伫立于空白的墙前许久,又?绕殿一圈,看了遍另外?几面墙上的壁画。
战争还未结束,日寇无耻,掠夺难止,那些愤懑与不甘早该消化,打起精神继续守护才是。道理都懂,可真正放下仇恨,做到心无旁骛,好?难。
李香庭仰望慈目的佛祖,彼时,好?像佛祖也在看着?自己。
他跪到蒲团上,正坐,看长烟缭绕,青灯古佛。
不安的心渐渐平静下来。
……
三月底,天暖许多,在刘爷爷和刘奶奶的指导下,寺里外?耕上田,种了些农作物。
可灯一快不行了。
日方主?动派医生过来帮他看看,被灯一拒绝,挡于门外?。
然日本人却不肯离去,美曰其名?在外?面待命,随时给?大师治疗。
谁都看得出来,他们只?是在等灯一咽气,好?堂而皇之?接管寺庙。
进了四?月,春和景明,野花如星点缀漫山遍野。
又?到领研发经费的日子,李香庭去了趟寂州大学,回来路上买了些蔬菜和橘子。
远远就见刘奶奶站在寺院门口巴巴地望,见人回来,赶紧上前:“李先生,赶紧去灯一师父房里看看吧!他等你好?久了。”
李香庭顿感不妙,将篮子递给?她,慌忙去见灯一。
房门紧闭,屋内只?有他们两个。
灯一躺在床上,缓缓抬手。
李香庭立马接住他的手:“您要?做什么?”
“扶我起来打坐。”
李香庭见他坚持,便将人扶起,把被子叠高,放在他身?后留靠。
灯一眼窝深陷,眼神却仍是柔和的,笑着?道:“贫僧活不过今晚了。”
李香庭蹲在他腿边:“不会的。”
“出家人不畏生死,唯对施主?放心不下。”
“我会替您守护好?这?里。”
“世间诸众生类,欲为众恶,强者伏弱,转相克贼,残害杀伤,迭相吞啖。不知为善,后受殃罚。”灯一声音越发轻微,“天地之?间,自然有是,虽不及时暴应,善恶会当归之?。”1
李香庭静静听着?。
“植诸善本,深心坚固。”灯一覆上他的手,“我再给?你讲最后一次经吧。”
“好?。”